被激烈斗法震荡起的烟尘层层沉落,秦曦缓缓说道:“你是满腔邪火无处发,要是想货真价实打一场,我陪你打,别朝蓁蓁发疯。”
发疯?
周璟想笑,他说的没错,他是在发疯。
他目中渐渐凝起前所未有的金光,低声道:“既然亮出冷电,就没有留手的必要,我早想和你货真价实打一架。”
那就打,多说无益。
冷电一根根旋转起来,如活物般绕着身体,时而聚集,时而四散,抵挡周璟无处不在的璀璨金光。
一脉剑道武行的第一,秦曦从不敢小觑他,一直也想与他酣畅淋漓打上一架。
可冷电若是放得太多,便与厮杀无异。周璟多半也发现了,他若当真降下杀招,也与厮杀无异。
到头来,还是和在巨鹿馆斗法一样,束手束脚。真是荒唐,他不狠心,他怎好下杀手。
金光流肆渐渐慢了下来,冷电也渐渐变得稀少,厮杀般的斗法又变成了最普通的斗法,而且结束得异常快。周璟金光长刀抵住秦曦喉咙的瞬间,风雷飞剑也抵在了他后背要害处。
“冷电呢?”周璟问。
秦曦淡道:“你的杀招呢?”
先前看他气势汹汹,结果还是弄成这样,算个屁的酣畅淋漓。
周璟多半也是一样遗憾,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满地瞪着他,可渐渐地,里面浮现一层无奈。他移开视线,面上忽然掠过一丝近乎脆弱的神情:“元曦,我要盘神丝。”
一直以来他并不渴望盘神丝,它与自己惨烈的身世相关,有时候他甚至会刻意回避这件神物。何况,更改因缘规则,实现心底愿望,听起来像是什么弱炸了的人才追求的东西,周丛华一身正气,全靠自己,更不会要它。
然而即便是进太上脉,成了修为精湛的修士,依然有太多无力的事。旧梦如阴影蛰伏在心的罅隙间,等待他血流满地的时候来啃噬。
如果真有实现心愿的神物,他想要,从未这么想要过。
让一切回到最初,最好是他从没被人骗过害过,那么痛苦的根源就不复存在。
秦曦低声道:“你拿了盘神丝,最多自己忘掉一切,然而现实里到处是破绽,很快就会发现都是假的。”
满心疮痍的人才得持有盘神丝的资格,可盘神丝只会给满心疮痍的极致愿望再加一刀。
周璟苦笑一声:“倘若是如此无用的神物,怎会引起那么多腥风血雨?老九啊老九,你忽悠人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
他慢慢收回长刀,做出转身离开的架势,秦曦忽觉他手掌抬起,五指一勾,悬浮在经脉内的盘神丝立即为他触动,久违的惨烈巨痛令他面色剧变,张口便喷出一团血。
居然当真在他这里!而且尚未炼化!
周璟面沉如水,方欲正式抢夺,冷不丁秦曦一把摘下手套,夹杂刺骨阴寒之意的黑雾瞬间充斥四周,那些寒意顺着七窍钻入经脉内,竟比冰狱峰的寒气凛冽千倍。
他连退数步,终于站不住跌在地上,经脉寸寸冻结的苦楚令他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厉害!这是什么?”
是挽回的代价。秦曦没有说出口。
为了寻回令狐蓁蓁,他在漫漫蒿里游荡了半年,另一半神魂早已浸染死地寒意,合拢归一后日夜折磨,若非让风雷魔气与之纠缠凝练,多半要没命。
秦曦跌坐在碎石间,鲜血顺着唇角滚落,声音沙哑:“你上回连累三师姐,这次是害了叶小宛,现在又想牵连我和蓁蓁,你可真是一炸一大串,每个人都要为你那点心病流血。”
周璟冷道:“说我?你自己做的疯事还少?”
“是。”秦曦颔首,“所以盘神丝我不炼化,就放着。等你想好要拿什么换什么,再说用它。”
换?
周璟倏地沉默了。
秦曦拭去下巴上的血渍:“驾驭盘神丝不是向它许愿,而是与它交换,你要付出什么?换取什么?”
周璟深深吸了口气,他拿什么来换一切已发生的因缘回到最初?人非神明,再厉害的修士,能改变的东西也十分有限,连自己一生纷杂的因缘都未必能改,更遑论影响其他人。
果然像元曦说的,最多就是强行让他忘记,然后现实处处破绽,醒来后方知一场幻梦。
或许忘了也好——这个念头一出,他唯有苦笑。
周丛华已懦弱逃避到这个地步。
经脉冻结,他终于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目光落在远处装了二乔牡丹的瓷坛上。
为什么拿墨澜的妖丹威胁她?是不觉得她也该有珍惜的东西?他何曾真正了解过叶小宛,多半带了些名门修士的傲气,理所当然觉着她必然全身心仰慕自己,没有听过她真正的心声,靠着自己的喜好理解她。倘若能够早些发现不对劲,她能够早些与他坦白,应当是他帮她抢回妖丹,脱离桎梏。
可他做了与映桥仙子一样的事。
若是不发疯,三师姐也不会为了救他这无用的人而生死未卜。
明明过了那么久,成了厉害的修士,内心深处还藏着许多年前被骗得血流满地的孩子,因着痛楚朝所有人挥刀。
周璟想起朝令狐蓁蓁挥刀时,她发愣的模样,她一定再想不到,葱花会拿刀尖对着她。
他自己也没想到。
周璟抬手盖住眼睛,袖子上很快染湿大片,明明没拿到盘神丝,却觉痛楚难当。
*
令狐蓁蓁一骨碌滚在碎石间,胳膊撞得巨痛无比,半天爬不起。
葱花要杀她。
这件事比疼痛还让她在意。那么早就认识的葱花,虽然他脾气暴躁,还满嘴脏话,可她从没在他身上感到过杀意。
令狐蓁蓁摸了摸脑门,她也从没发现大伯的杀意,也是突如其来到来,让她不知所措。
她躺了半日,终于慢慢起身四下打量,这里似乎是个处于地下的宽敞大殿,烧红的石柱与墙壁泛出诡异的暗红色。
绕着大殿似乎曾有许多通道,但都已被封死,龙群飞刃呼啸而起撞碎封石,发光的飞刃瞬间一个来回,在里面绕了圈。
通道后是一座巨大洞窟,堆满了一排排石头做的架子,架子上每隔尺余都放置一块人头大小的漆黑石头,石上各有刻字。飞刃悬在其中一块石头前,其上字迹古老而圆润:思士仲良。
飞刃在上面轻轻贴了一下,令狐蓁蓁只觉这位古老思士的些许情绪与回忆流水般呈现在眼前,他漫漫一生的孤寂与漂泊,最终回归思士谷,寂寂离世。
她收回飞刃,转身又在大殿里走了一圈,忽见角落里碎石满地,墙上被破开个大洞,里面是一间狭窄的小屋,石床上被褥早已烂朽,只有一块同样人头大小的漆黑石头放在上面。
石上没有刻字。
令狐蓁蓁放出飞刃轻轻贴在上面,与方才思士的回忆不同,这块石头里念头断断续续。
阳光灿烂,她看见一座精致的小庭院,玲珑木桥上站着一位少女,身量纤细而婀娜,日光落在她比常人稍浅的发丝上,泛出淡淡的金色。
她双目紧闭,却神态如常,躬身向一位老者行礼,声音轻柔:“先生,寄梦有礼了。”
寄梦?不是叫阿思?
那位老者眉目慈和,温言道:“你去意已决?你既无妖力也无修行,来我这边成日就会念书,孤身一人在外怕是难熬,若叫人发觉你是思女,更有无数麻烦,须知大荒从来不缺故意找事的妖。”
寄梦柔声道:“先生常说,凡见千山者,胸中自有丘壑。弟子欲见千山,行万水,一定小心谨慎,绝不让先生担忧。”
老者叹道:“你拿定主意,我也无法。莫忘了把脸遮好,遇到那些仗势欺人的,也只能靠你自己周旋。若遇极为难之事,可以去南之荒寻你师兄徐睿,他现如今应在荒帝宫中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