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在鼻前扇了扇风,他特别不喜欢这位伶人身上的香味,酒气都盖下去了,连饮两杯他都没尝出味道来。
因见馆里的伶人们个个妖相外露,满眼毛茸茸的耳朵与尾巴,他不由摇头:“奇形怪状,没一个有人样。”
令狐蓁蓁道:“但师父说,中土修士去伶馆就爱这样的光景。”
……那是下流的中土修士,不过也对,成日来这种地方又怎可能不下流。
周璟索性聊回正事:“看来虞舞伶是见不到了,如何?先回去等几天?还是继续留着?”
顾采眉头紧蹙,两个师弟莫名在伶馆失踪,如今连虞舞伶也受伤,巧合都凑一块儿便觉十分不对劲,此事拖得越久,师弟们遭遇不测的可能也越大,他实不愿就此离开。
斟酌半日,他正要开口,忽见令狐蓁蓁站了起来,仔细用长袖遮住反握于掌中的短刀,转身便走。
秦曦一把拽住:“做什么?”
她的视线落在满楼忙着传话递送酒水的小伶人们身上:“找个小伶人带路去看看虞舞伶。”
她找人带路要用短刀?秦曦利落起身:“我和你一起。”
令狐蓁蓁犹豫了一下:“你动静有点大……”
所以是真打算用短刀胁迫小伶人?那他一定得去开眼界。
秦曦回头嘱咐:“显之兄,丛华,若有意外立即离开。”
顾采哪里肯依:“师弟的事本该我来,还是我与令狐姑娘去吧?”
他可去不得。
周璟拽住他的袖子,笑着把面前的一碟下酒菜推过去:“显之还是留着与我说说三才门的逸闻。”
*
出得小楼,外间是极宽敞的庭院,曲折回廊环绕其间,亭台水榭亦是一应俱全。
秦曦跟看猎物似的看着每一个经过的伶人,低声问:“你看中了哪个?”
一看就晓得他不会,在这里下手?
令狐蓁蓁只往僻静处走,渐渐地灯火稀疏,四下里一片暗沉,她倏地停下脚步。
没路了,前方只有一大片阴暗茂密的竹林。
正要换个方向,忽闻竹林中传来隐约话语声,她立即提起过长的裙摆,悄无声息地藏在数丛盘根错节的老竹后面,拉长了耳朵去听。
奈何后面的秦曦躲得特别敷衍,令狐蓁蓁嫌弃地扯着衣襟将他拽下——半点都不会,还非要跟来。
耳畔听得他低低“哎”了声,她立即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似是急急抱怨着什么:“……难得找你做点事,你却推三阻四!”
另一人似是个男的,声音倒还温和:“阿初,不是我不帮你,你从哪个客人身上偷的玉佩?中土修士的饰物弄不好是什么异宝,典当出去风险太大……”
“闭嘴!”那叫阿初的小伶人极慎重地呵斥,“当不掉就当不掉,你不要一直说!”
男子笑道:“你最近脾气越发大了。虞舞伶如何?还没好么?她闭门这几日,伶馆上下都慌,光靠墨澜伶人如何撑得起场子?”
阿初道:“我不知道,她成天就是发火,何况墨澜伶人怎么撑不住场子了?我看她未必比虞舞伶差。”
那男子奇道:“你真是奇怪,做虞舞伶的小伶人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还不满?要我当真计较,墨澜可比虞舞伶差远了,根本镇不住,你莫要犯傻……”
“我不爱听你说墨澜伶人坏话!”阿初发怒了,“凭什么我非得一付长不大的样子给虞舞伶作陪!她舞跳得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个蝶妖都可以替她做点缀,我偏不想做点缀!跟着墨澜伶人,至少我还能学些别的!她已经答应我了,过两天就去找虞舞伶要人,我跟着虞舞伶才是毫无前途!”
男子终于有些不高兴:“我不过那么一说,激动什么?玉佩你拿回去,这种偷客人东西的事以后少做,也别扯上我。阿初,不知你为何变了许多,以前你不是这样。”
阿初冷笑起来:“你也是一样,见不得我好!就盼着我永远蠢下去,永远那么没用!”
那男子开始往竹林外走,又道:“你爱怎样想就怎样想。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他先出了竹林,远处微弱灯火映照下,显得头角峥嵘,应当是个兽妖守卫。
过了许久,那叫阿初的小伶人才慢吞吞从竹林里出来,身形纤细而瘦小,看不出妖相。
令狐蓁蓁忽然动了。
暗沉中,她黑色的裙摆似蘸饱了墨的一撇,划动的瞬间便已落在阿初身后,手掌并拢捂住她的嘴,将刀尖抵在她脖子上,声音极低:“不要动。”
秦曦突然觉得,跟她比起来,自己好像动静确实有点儿大,大荒人对付妖的手段真是极致的简洁粗暴。
令狐蓁蓁将刀尖稍稍移开些,又道:“听说虞舞伶受伤了,你带我们去看看。”
见阿初连连点头,她便一点点松开捂嘴的手,忽又疾若闪电般捉住她两只手腕勒在背后,刀尖重新抵住背心:“走。”
阿初柔顺地向前慢行,忽然小声道:“二位是来救虞舞伶的吗?”
救?
秦曦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阿初好似有些焦急:“我叫阿初,是服侍虞舞伶的小伶人……二位必是收到虞舞伶的传信才赶来的吧?她被关起来后求助的信件都是我帮忙送出去的,我等到今天才……”
看不出这小蝶妖谎话张口就来,编得还有模有样的。
秦曦索性顺着她的话:“她竟被关起来?怪道许多天不见芳踪!我今日这趟放肆一把,竟是来对了!快带我们过去!正是要救她!”
阿初连连答应,三人往竹林深处行了一段,便见忽有屋舍成片,灯火闪烁,看着像是伶人们的住处,原来藏在竹林后。
“二位,虞舞伶被关在最里面的结桂楼。”阿初依旧柔顺地一动不动,“还请姑娘放开我,若叫人看到了,不好解释。”
令狐蓁蓁没说话,只低头在她肩上嗅了嗅,就着灯火细细打量她的模样。
阿初被她看得浑身发毛,竭力维持镇定:“您放心,我绝对不敢叫嚷,不然您一刀就……”
“不用多说。”令狐蓁蓁收回短刀,“走。”
秦曦见她毫不犹豫跟着那小伶人往里走,搞不好是真信了胡话,便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给她丢眼色做手势:方才是迷惑她,你莫当真,跟着进去只怕要出意外。
她当然知道。
令狐蓁蓁诧异地看着他,出意外不是有他吗?不然跟来做什么?当摆设?
诶?不是嫌他动静大?秦曦眨了眨眼睛,总不能把整个伶馆的人都震晕过去吧?
天太黑,她有点看不懂他眼神表达的意思,正凑过去细看,忽觉耳后腥风呜呜而起,黑暗里像是有一张巨大而带着腥香的厚布当头罩下。
令狐蓁蓁反应奇快,一把捂住口鼻疾退数步,只见翠光闪烁,似利刃般划破那张“厚布”。
多半是为着她先前说他动静大,这一下反击可谓毫无声息又疾若闪电,漫天幽蓝发光的粉絮从“厚布”上迸发出来,她一溜烟躲了老远。狂风骤然呼啸,伶人屋舍的门窗被风吹得砰砰乱响,烛火迅速被吹灭,惊呼声四起。
秦曦发辫上的玉清环又是微微一晃,风势渐渐小下去,这次却将那些奇异的幽蓝粉末裹挟住,从门窗缝细细吹进去,惊呼声立止。
点点柔和清光弹起,照亮四周,阿初早已晕死过去,被他拎米袋似的拎在手中。
她背后沉沉垂下两只巨大的蝴蝶翅膀,其中一只已被切断一半。看来那带着腥香的厚布便是她的翅膀,幽蓝发光的粉末正是鳞粉,她必是想用鳞粉迷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