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要跟我说这么多。”
“原来是想让我站队。”
宁洛目光微沉,不得不说,圣女一番慷慨陈词的确让他有所动摇。
苍冥过往,听起来就像是位圣母的败家史。
她的优柔寡断让她对道海中的黑潮放任不理,也最终致使了伪神的诞生,从而使得灰雾遮天,诡境蔽日。
世事并非非黑即白, 圣女功过也难下定论。
不可否认,振兴苍冥是圣女之功,放过黑潮也确为圣女之过。
给她简单地贴上一个圣母的标签,的确有失偏颇。
宁洛心中摇了摇头,如果他就这样否定了这样一位改变苍冥的存在,那他和新港论坛上那些抽象的扣帽人也就并无区别。
想要对愚庸乌合口诛笔伐,那就得先确保自己的格调不同流俗。
但要说心里话。
倘若伪神所说一切为真, 那他再如何都不可能同情圣女。
因为圣女对黑潮的处理的确有失妥当。
哪怕是暗藏私欲的山村五老, 想来也能做得比圣女更好。
如果圣女当初把道海所见告知五老,那五老会否为了保全他们的地位,唆使圣女驱逐黑潮,还天地清明?苍冥的结局是否会有不同?
想来是会的。
甚至诡境与幻梦都不会出现。
至于伪神诞生后的苍冥格局,以及眼下圣女的决策,宁洛就再找不到攻讦的理由。
确实,宁洛站在自己的角度,他可能更倾向于伪神的抉择。
那些祸乱苍冥的蛀虫就该干脆利落地抹除,如此才能维护苍冥的秩序。
“但伪神陈述的目的是为了拉我入伙,是为了让我成为黑潮的宿主,成为孕育秽的温床。”
“她的一家之辞无论真假,都绝不能偏信。”
“但苍冥格局是我自己推衍而来,所以多半没错。”
如今苍冥三分。
一是现世,二是幻梦,三是诡境。
宁洛从未去过现世, 但想来现世的众生早已沉眠, 于万古大梦中长醉不醒。
而幻梦便是他踏入灰雾之后的虚妄苍冥, 是真正的圣女借众生神识构筑出的梦境, 是她用来应对灰雾的兵工厂。
至于诡境, 便是伪神的神道所化,她仇视着苍冥众生,于是以神道将之化为狰狞的诡异。
那么灵村和诡境入口又究竟是为何地,也再无悬念。
灵村是现实与幻梦的狭间,灵村五老多半就是五方神君的真容。
蜃景是幻梦与诡境的狭间,所以那里混杂着圣女的仁慈与伪神的怨念。
那灰渊......
无疑正是诡境与现世的狭间。
所以如果不镇压灰渊,不祓除伪神,那么伪神的神道就会成真,现世也将彻底沦为诡境!
伪神再如何都不可能想到,她面前这个看似青涩的年轻人,却能在短短数日内洞彻苍冥的真相,还原苍冥的全貌。
而本就嫌恶网络乌合,厌弃信息茧房的宁洛,更不可能轻易被她蛊惑。
你的厚颜无耻尚不及营销号。
你的造势能力还不如网络水军。
你的话术连反智魔怔人都比不过。
更遑论那些擅于断章取义,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标榜正义的伪善公知。
“就这也想给我洗脑?”
宁洛嘴角不置可否地一撇,心说伪神还是吃了没上过网的亏。
但凡伪神在蓝星论坛住个两天, 也不至于半点也撼动不了他的意志。
至于圣女造梦的抉择, 宁洛也能够理解。
说白了就是电车难题。
那群恶民是伪神创造诡境的原料,是因为他们心中的怨怼,才使得神道成效,诡境固化。
如果圣女现在杀光那群恶民,那么伪神也就失去了倚仗。
但她不能这么做,因为这群人占了太多的比重,也并非全是真正的暴徒。
电车前方两条铁轨。
一条轨道上绑了几十个或是穷凶极恶,或是乌合庸常的人。
另一条轨道上躺了三两个未曾掺和进去的平凡之人。
那圣女身为扳道工,她该走哪条路?
她最后的选择是牺牲那群恶徒,让他们长眠于梦,成为神道的祭品,但又不剥夺他们的生命。
而伪神的选择就更为简单粗暴。
只要将所有人都化为诡异,也就不存在这些多余的抉择。
至于宁洛......
那肯定是选钝角。
两条铁轨他都不打算走,毕竟他是修士,不是扳道工。
比起选择让电车驶向哪一条轨道,宁洛更愿意尝试逼停列车!
做不到是我无能,这一点我承认。
但至少我的抉择既不能被称为功利主义的伪善,也不能被视作为歇斯底里的残暴。
没有人能够在道德上对我口诛笔伐。
因为苍冥界的在座各位,无论是芸芸众生,抑或圣女伪神,都没人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攻讦如此抉择的宁洛。
这便足矣。
除此之外更该做的,无疑是将矛头对准逼人选择的出题者。
因为是她将人绑在了铁轨上。
明明十恶不赦,又哪来的资格用道德的缰绳约束别人?
虚妄的圣女巧笑盈盈,低语道:“天道有缺,顺应天意未必代表正确。怎么样,天命人,你考虑好了吗?”
宁洛抬起头,回以爽朗的笑容,语气果决:“我选择先问罪于你。”
伪神的脸黑了下来,再无半点属于圣女的仁慈。
黑潮终归还是黑潮。
无论它装得再像,无论它重置苍冥后会如何治理,无论它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它终究是悖逆人理的秽物。
伪神摇了摇头,脸上除却难以言喻的愠怒,便是毫不遮掩的失望。
伪神冷声道:“那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姑息那群恶民,与他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宁洛轻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扣上了一顶大黑帽。
宁洛从容不迫:“那些人自然会有秋后算账,苍冥的规则太过松散,所以才会不成秩序,这一点圣女迟早会醒悟到。圣女会认清自己的罪行,恶徒也不可能逃脱追责。但至少,无论未来如何,都与你并无干系。”
“秩序不过是枷锁!”
“你能约束他们的行动,但却锁不住他们心中的恶兽!”
伪神的瞳仁涌现出浑浊的黑雾,彷佛墨滴在水中晕染,逐渐侵吞了整片眼白。
她的语气越发激昂,似乎在陈述着自己荒远的记忆:“秩序终将腐化,当人心破开枷锁,兽欲终会侵吞一切!唯一能够维持平衡的方法,只有再生!”
“多说无益,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与你的天道一同成为薪柴,涤尽这肮脏的人世!” 话音刚落,伪神的身影骤然消却。 周遭的蜃景顷刻坍塌,继而天火坠地,大地龟裂,无尽诡异从弥天大雾中纷涌而出! 振臂高呼的义军领袖身形越发佝偻,他嘴角扭曲,枯瘦的手掌直直贯穿自己自己的胸口,掏出了那颗黝黑的心脏。 跳动的心脏淌落着污血,里面盛满了无穷的欲念。 财富,美色,珍馐,虚名,怠惰...... 只要拥有了圣女,那他什么都可以得到! 只要将圣女囚禁,逼迫她为奴为婢,那他就能得到这世间的一切! 那五个老东西他早就看透了! 不过是圣女同村的老头罢了,吃了点圣果延年益寿,再借由圣女赐予的道器作威作福。 但圣果他也吃了,他的身体还更年轻。 他虽然没有道器,但却囤积了数之不尽的灵珠。 只要能捉住五老,以此为要挟...... 那以圣女的性格,如何敢不就范? 漆黑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会涌出稠密的黑雾。 转眼黑雾覆世,遮蔽了宁洛的视野。 宁洛心念一动,百十把赤金长刀孤悬于空,列阵于他周身。 他大概知道圣女为什么带他一路走到这里。 因为这是苍冥灾祸的开端,而这揭竿起义的暴徒,便是黑雾弥天的祸源,也是道器破碎的根由。 膨大的黑心周遭增生出万千条手臂,流淌的黑浆化作游曳的黑蛇,穿行于雾幕之中。 宁洛目光微凝,盯着那些形似虚幻的无鳞黑蛇,只觉得莫名眼熟。 相较于圣城地下的大蚯蚓,给他更为相近观感的,无疑是在灵村黑雾中所见的螣蛇。 看来苍冥战事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但宁洛无心细究。 不仅因为时间紧迫,更是因为没有必要。 如今一切都已然明晰,谁人曾经有过,这些事圣女想来都心知肚明,未来也自然会水落石出。 宁洛从包裹中取出火灵珠,朝着黑雾中的心脏勐地掷射而出! 轰! 火龙狂啸,热浪排空! 肆虐的火舌席卷周遭,也点亮了晦暗的雾幕。 神道所化的苗刀流淌着血洗后的明澈。 清如秋水,亮不刺目,彷若盛开于夜空中的闪电,撕碎了昏黑的夜幕! 黑心的肉壁之上分不清是离火灼烫的炽痕,还是他原本就该有的色泽。 直到溃堤的黑浆混杂着焦裂的结痂四溢而出,宁洛才得以确定,这个对手,貌似也不算很强? 万千条手臂环抱着漆黑的心脏,像是在用力挤压着海绵,将其中污秽的填充物肆意排出。 一条如蛔虫般从心室中游曳而出的螣蛇悄然钻入泥壤,打算冷不丁地从宁洛脚下破土而出! 然而,迎接它的却并非宁洛的脚掌,而下地下盘根错节的虬枝。 “嚯,还会来阴的?” “好的不学,北域虾蛄那套倒是给你学全了。” “啧。” 宁洛目光渐冷,既然他在地下酝酿的虬枝已被发现,那就没必要再拖沓下去。 他手掌虚握,低声自语:“衍化。” 话音未落,无数虬枝从泥壤中破土而出! 乌木虬枝化作无边树海,将那颗肉瘤死死裹覆其中! 石碑从天而降,将乌木缠身的肉瘤囚于石牢之内。 紧接着,一大包火灵珠掷向石牢,掀起燎天离火,却又转瞬被收拢于石炉之中。 木生火,所以虬枝让神道火浣丹更为炽热。 火生土,所以石牢将火焰囚于熔炉之中,反倒是更添了几分火力。 太玄真气的七象衍化,宁洛如今还做不到在以神道重现。 但至少区区五行,他已经游刃有余。 “哇,哇——” 石炉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形如稚童的哭喊。 但宁洛既不会中计,更不会有丝毫动容。 他漠然盯着那座熔炉,直到漆黑的肉瘤最终化为焦烬,连黑雾都随之飘扬纷飞。 宁洛回过了头。 空旷而焦黑的原野上,不知何时站着一道身影。 伪神没走几步,便再复折返。 她的瞳仁眯得狭长,目光也愈发阴鸷,似乎困惑于眼前青年的实力,更是不解他那不合常理的手段。 “你还......真的也是天外来客?” “怎么,原本你早先是在吹捧我?” 伪神闻言神色更为阴沉,低语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能放你离开了。” 宁洛嘴角微微上扬,俨然一副大不了就是死的态度,散漫轻笑道:“你当我怕?” “你会怕的。” “因为我知道,你的倚仗是什么。” “唔?” 宁洛眉头微皱,并非被伪神的言语所震慑,而是有种莫名惊惧的直觉! 似乎伪神真的知道他的软肋,知道连他自己都一所所知的命门! 一阵没来由的心悸之后,宁洛收敛笑意,态势陡然戒备。 然而伪神却无动于衷,仅是闭上了眼,暗自低语。 “放心,你,回不去的。” “睡吧。” “长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