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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就去吧。”赵娘子看着儿子说。

祝缨给了一家三口反悔的机会也是因为这位赵娘子。赵沣父子一望就知道是很想做官的。可是,赵沣是为什么要娶一位“獠人”洞主的妹子呢?必然是有所图、有所求,那他就不能不重视妻子的意见。

洞主的妹妹又为什么能够嫁给赵沣而不被兄长阻拦呢?必是那位洞主也有所考量。

只要是这种情况,赵娘子最终就拦不了儿子,而赵家父子也必得再问一下赵娘子的意见。得给人家一个全了所有人面子的步骤。

赵娘子心中不无疑虑,却也知阻拦不是个办法,她说:“去了要是受了委屈,可别回来找我哭!”

赵苏恭敬地低下了头。

赵沣道:“娘子果真答应了么?要是心里不愿意,咱们再同他商量商量嘛!”

“还商量什么?你们俩巴不得现在就飞过去了!”赵娘子快人快语,“唉,去就去吧。人家把爹娘都带过来了,我还能不让儿子去他那里吗?”

赵沣掩饰地咳嗽一声,故意对儿子说:“喏,县令大人心中满是诚意,我们便答应叫你过去。”

“是。”

赵娘子道:“叫他们给你收拾好行李,冬天了,多带些衣服。”

“是。”

赵沣道:“我来安排他的住处。”

赵娘子道:“别去投靠旁人!”

“我省得。”

赵娘子伸出手来,理了理儿子的领子,说:“那个县令,一个人满身的心眼子,看着倒不是个蛮横的人。心慈手软倒不像是装的。心软一点也好,你过去了不会受他的欺负。既然是个聪明人,就不容易干傻事。”

她絮絮地叮嘱了好一些,又让赵苏到了县城之后:“要是受了气也别忍着!怕了他们怎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官儿,还不定做不做得成,没得为了个水里的月亮倒叫人欺负了。”

赵苏道:“是。”

赵娘子最后一咬牙:“去睡吧!”她自己率先进了内室,赵苏又对父亲一揖才回到自己房里。

赵苏洗沐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去县城他是愿意的。年轻男子谁没个四海为家、叱咤风云的野心呢?然而他的出身必然会遇到许多不服,要好好应对……

第二天起来,赵家就开始收拾赵苏上县城的行装了,衣服铺盖书籍等等用具之外,又有三四个家仆,两个书僮。赵娘子还给了他一个婆子一个丫环,因为嫌弃男仆不如女仆贴心,必要他带上。赵沣则叮嘱儿子:“既是去进学的,就不要沉缅于男欢女爱。县城里女人多,妓-女也多,一定不要贪恋女色!”

赵苏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赵沣道:“我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年轻男子,忠孝仁义,多半是毁在一个色字上的,能在色字上头克制,你这辈子就算成了一半儿了。你看看我!”

赵苏无言地听父亲训完,向父亲又要了一匹马,才觉得不算白挨了两顿训诫。

祝缨这边,西乡的工程也筹划完了,眼见得下面开始征人、动工,她才率一干人等启程回县城。

赵沣还是推说“病着”赵娘子也要“照顾丈夫”,反正派了儿子跟着去了,夫妇二人呆在家里呆得理直气壮,还明着送儿子跟祝缨走。

祝缨身边赵翁、顾翁等人则想:任你倚獠为恶、跋扈可恶,还不得要交个“质子”上县城与我们一样?

祝缨依旧是一脸平静,对赵沣夫妇道:“人跟着我走,一路必是安全的,到了县城我也会安排他温书。”她的身后,祝大和张仙姑还带着点宿醉,心里嘀咕着这酒后劲真大以后不能多喝了。

赵沣场面话说得很肯切:“小儿便拜托大人了!”

祝缨道:“放心。”

一行人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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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苏得了个特别的待遇,他骑马就落后祝缨半个马身,与另一边的关丞二人一左一右,显出身份上的不同来。

这体验有点新奇,由于母系的原因赵苏一直以来都是被人“另眼相待”的,不能说是歧视,也得说是“不同”。这“不同”里绝不包括特别的优待,一种隐约的防备倒是足足的。

还未出西乡的时候,赵苏斟酌一下,也向祝缨介绍一下本乡的情况。何处是新开的田、何处又是旧有的渠,西乡的父老们生活还是比较清苦的,因为地理条件不太好。西乡人与他舅家那里的交往也是有的,多数是以物易物,有时候也用金银交易,舅舅那边也收铜钱。

祝缨道:“你们相处倒是平和。”

关丞道:“不平和也不能联姻呐,您瞧他们家多和睦。”

他当县丞主持福禄县的时候人家两家早就结亲了,两家互为倚仗,县丞也是奈何他们不得的。

祝缨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着,很快就出了西乡地界,然后就是“父老”们发挥的时候了。“父老”们也想看看水渠修得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毛病趁着在大家都在外头可以跟县令马上告状,提新要求。如果干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县令的马屁,以期留个好印象,接下来有事相求的时候留个钩子。

两排大枷效果非凡,连走的几个乡干活都还认真。来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订了个约:只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发意外需要抢险,否则今年的徭役就这么些了,她不再多征发。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说。并且许诺,除非今年县衙漏雨、院墙塌了,否则她不征发乡间民夫去县城服役。县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说。

赵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估量,打量着这似乎有些改变的乡野。西乡、西乡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面情形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人们脸上很少见到这种略显舒缓的表情,田间庄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们都不太紧张。

赵苏猜测这或许与清了逋租、又没有过份的征发有关。

沿途路过乡绅们的家,他们也都邀请祝缨等一行人到自家庄子上留宿一宿,这与祝缨第一次巡视时只有鸡毛蒜皮比,实在是一个大大的进步。夏天那次巡视,她连赵沣父子都不曾见过,那会儿赵沣推说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赵沣,阖县的乡绅她也没见着几个。

十三乡走过了一多半,祝缨还算满意。途中也看到了几处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给指正了,让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么与旁人的连通?过几天我再使人来看!”

赵苏一路安静地跟着,看祝缨做着许多琐碎的事务,几乎不像是一个县令,倒想个管事。这些事儿连他的父亲有时候也不亲力亲为的,祝缨都要问一问。一日,路过一个村子,祝缨还记得夏天的时候村中有个无赖偷了隔壁家的鸡的事儿,又问隔壁家有没有受到无赖的报负。

失主道:“贼人胆虚,他不敢哩。”

祝缨道:“那便好。”又问失主今年的收成,乡里有没有再增收捐税,知不知道她已免了县中逋租,此后这一项不许再征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只开挖新渠,各家再出几升米当口粮。”

祝缨又问了具体是几升米,工期多长之类,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后便说:“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么?”

“呃,是。也还能出得起。”

祝缨微微皱眉,问道:“这些不大够吧?”

“再搀点儿干菜、豆子之类就差不多啦!”

祝缨道:“那倒还行。”

与他们聊完,又被本地乡绅请去他们家住了一夜。当晚吃完饭,祝缨便把里正等叫了过来,说:“为什么又另收了二升米?”这种村头徭役是不会拨发口粮的,都是乡民自带。既然自带口粮为何又要再征粮。

里正道:“该征发的壮丁都征了,各家再生火做饭送过来又耽误事儿,就一总叫了几个人家的婆娘来做饭。也不能叫人家白干,所以才有这二升米。各处都是这么办的。”

“柴呢?”

“蒙大人的恩典,过几天就分几个人去砍些来,也是够的。”

祝缨一点头,不再多问。她知道,这些工程最终还得着落在这些人头上。修渠,他们是愿意的,从可怜人身上再揩点可怜的油水也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做得不太过份,稍稍揩点油,也是无法的事情。

赵苏心道:心软不好说,心细琐碎是实。

第二天,祝缨吃完了早饭,突然道:“你们慢慢走,老关、祁先生,咱们上马!”又叫了小吴、童立等几个年轻衙役,最后还点了赵苏同行。

让大队坐着车跟张仙姑等人慢行,祝缨等人着骑马疾驰到了邻乡的工地上。

到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工地上到处都是人。山地丘陵修渠与平原不同,平原主要就是挖土,山地丘陵还要担石头、平掉树根,同时还要留意脚下别滑了、山坡会不会有隐患,一旦线路规划不对或者工程上有纰漏,大雨下来,整个山坡一滑,水渠也就没了。活儿干得热火朝天却也透着点小心。

赵苏心道:阿妈这回说对了,县令心眼是挺多的。

祝缨这一突袭,就看出工地上的弊端来了。她冲到了一个老者的面前,老头子头发都白了,衣服上有补丁有破洞,还颤巍巍地跟人抬一筐石头。祝缨跳下马来,问道:“阿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头子抬起头来看她,一双眼睛略有些浑浊,道:“修渠,当然要来啦。”

祝缨道:“您多大了?”

“七、七十啦。”

“家里还有谁?”

“没、没啦,就我自己。”

“那不对,”祝缨说,“不该叫您来修这渠的。”

七十岁的老人上工,能干多少活?死工地上了就是她苛刻。她才不干这亏本买卖呢!所以最初定的时候,她是把年龄放到六十以下的。抽丁也不抽六十岁以上的。怎么还有七十老翁来修渠呢?

再者,老头家里没别人了,是个孤寡老人,也不应该让他上工。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个穿得还算整齐的壮年男子过来:“什么人?!”

祝缨眯起了眼:“你很闲。”

来人看她的衣饰是乡间少见的华美,再看她身后有几人穿着号衣,忙把手里的马鞭藏到了背后:“大大大大人?”

祝缨道:“你是里正?我怎么没有见过?”

“咱们村子大,不止我一个,我就是来监、监工的。”

祝缨没有马上发作,而是问道:“这人犯罪了吗?”

她没有马上做结论说他们故意虐待老人,“老人”只是指的年龄,并不是指人的品德,也有许多人年轻人不着四六作奸犯科,到老了孤苦无依再祸害不了别人,祝缨也不好强求别人照顾他。所以她先问。

来者道:“啊?犯罪?什么罪?”

“瞧着没人帮他,还以为他得罪人了。”

来人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村贫苦,听说要修渠了,老少爷们能来干活的都来了。”

祝缨道:“去村里瞧瞧。”又指着老者道:“阿翁别干了,咱们一同回家吧。”

里正抬起袖子擦汗,手上一个不稳,马鞭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伏下身子去拣。祝缨背着手慢慢地走,小吴牵着马跟在后面。赵苏觉得很奇怪,照说县令应该不太知道村子在哪里,但是祝缨就好像知道一样,左转右转,绕过遮眼的树木之后走进了一个村落。

里正在村口就大喊:“大伯、大伯!大人来了!”

祝缨还是慢慢地走着,这村子她上次没有来过,县里村子那么多,难免会漏掉一二。里面村长小跑着出来了,村子里几处炊烟正往天上飘,村长上前就拜:“大人。”

祝缨看着他,四十上下,老头子工地出苦力他倒在村里很自在,问道:“村长?里正?”

“是。”

“家里几口人?”

“七、七口。”

“工地上有你几口?”

“两两一一口……”

祝缨遁着炊烟走过去,只见一所大屋,搁朱家村就得是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里面正在做着饭。推开门,只见几个妇人围着两口大锅,屋檐下,一个干净整齐的中年女子正在晒着太阳,看她们干活。

看到他来,妇人们看了一眼,都站住了停下手。祝缨走近了大锅,看里面煮的都是掺着野菜的豆子还有煮得看不清的一点糙米,也算饭、也算菜。

她问:“这是给上工的人吃的?”

“是,是啊。”

“粮食哪儿来的?各家凑上来的就是这样的吗?”

“是……”

祝缨提起勺子尝了一口,没油没盐还有点硌牙。她皱皱眉,将这一口菜粥咽了,对村长说:“你干的好事。”

村长腿一软,跪了下来。

祝缨道:“我又不是来抄你家的,怕什么?”又对檐下那位小跑着过来的妇人躬一躬身,“打扰了。”带人退出了这家院子。

赵苏心道:太客气啦,全不像传说中那样的狠。

祝缨在村子里慢慢地转,村长、村子在家的儿子、侄子,以及若干村民或跟随、或围观,也有躲在墙角指指点点的,也有小声嘀咕的,却都不敢大声。祝缨问老者:“阿翁住在哪里?”

老者道:“前前边儿。”

他倒不像祝家当年那样被挤兑到村外半山腰上,因为这个村子本身就依着个小山铺开。他的房子是间半塌的草房,夹着两边两家板房中间。两边的房子基是石头,上面是木头,不能说如何好,到底是个家的样子。

祝缨看了一眼这房子,道:“你与他们同姓吗?”

“哎。怎么没过继一个?”

“哪,哪有人愿意呢?老了有人给挖个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凑上前,道:“族、族里都会管的。”

祝缨道:“我走这些地方,这么使老人的你是头一个,可真叫我开了眼了。”笑死,活着这么作践人,死了一埋就觉得对人好了?

此时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阵喧闹——赵翁等人后续也跟了过来。

祝缨也不挪地方,就让小吴把人叫过来,对顾翁道:“来了?”指指身后,“瞧瞧。”

一大群的乡绅也是极有威慑力的,村长汗透重衣。祝缨问关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税,底下人究竟办得如何?”

关丞拍胸脯保证:“并不敢违逆!”

祝缨道:“那好,祁先生,开始吧。”

祁泰就一个用处:账。

村长的账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个白眼:“这不叫账。”

如果算是账,也是一本狗肉账,烂得一塌糊涂。

村长一家子跪下来头都磕破了。祝缨道:“把老人家扶起来。你呀,四个儿子,很威风吧?你威风了,你娘要为了你磕头。”

她一看就知道这村长威风。这村长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哪个村里有四个儿子都能横着走了。

祝缨皱了皱眉,道:“二十。”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吴就大声说:“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长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缨并没有黜他的职,只是理解了王云鹤一路能做到京兆还保持着正直奋发实在是难得!一般人见天处理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没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灭。

她指着村长说:“我是怎么抽丁上工的?你家里人歇着,倒叫旁人代!”

村长的老娘哭诉:“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孙子正温书,叫他考学哩!”

祝缨看了一眼村长家的孩子,有两个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们的手指不对。再看另两个,其中一个就有点书卷味儿了。她问这个孩子:“读过书?”

这孩子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知道什么是鸠杖吗?”

这孩子张了张口,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祝缨道:“赵苏,你告诉他?”

赵苏道:“据《后汉书》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之为饰。是尊老敬老之意。”

祝缨指着老者问村长:“他是你同族?他多大了?同族有相帮之义,他一孤寡老人,你叫他去抬石头?混账玩艺儿!”

发作完了却又安排村长接着干,让他的小儿子:“不是读书么?帮你父亲把账记好!”接着慢慢告诉他们,七十岁的老人是有优待的,是可以不纳税、不服役的,活到八十岁,免除他一个儿孙的徭役,为的是这个儿孙可以侍奉这位老人,九十岁,免俩。

祝缨说完,叹了一口气:“咱们走吧。”

今天这事儿办得,她自己都憋气。但是换掉一个村长是没有用的,下一个村长如果想干下去,要么是一个同样家里有好几个儿子的,要么就得特别精明机敏能治得了全村的——有这样的人,祝缨就给薅县城去帮忙了。

末了,还得这货来接着干。她也只能打这混账一顿,让他皮紧一点。

赵苏目睹此事,心道:尊老敬贤倒是礼仪之邦的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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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又接着巡视了一些工地,也有突袭的,也有按着正常的日程走的。遇有错误也都纠正,多半是像那挨了打的村长一样,还没来得及干点大的就被按住了。祝缨也不客气,一路打了回来。

沿途紧张得要命,她的脸上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依旧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没受到影响。遇到干得好的,她自己出钱奖励村长里正。

天气转冷的时候,她回到了县城。

赵苏骑着马跟着她的身后,心中也有点好奇。一路行来,各乡间都有了些变化,真是换一个好官,各处都能看到新意。他到过县城,想知道县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还没进城,田间就有人跟祝缨打招呼,也有叫“大人”的,也有叫“郎君”的,也有叫“大官人”的。祝缨也对他们或点头、或挥手致意。

到了城门口,守城卒笑着迎来:“大人回来了!”

赵苏看这守城卒的样子,不全是谄媚,竟有几分真正的欣喜。一行人进了城,也有路过百姓笑着说:“回来了回来了!”

进城之后,祝缨就对身后的“父老”说:“有劳诸位一路同行,如今可算是回来了!诸位也都回家歇息吧,等县学遴选完了,我得了闲请大家吃饭。”

顾翁等人都说:“我等生长在此,也不曾走遍全县。这回跟着大人倒是开了眼了,知道自己的家乡了。”

说得众人一笑,难得的和谐。县城之人也不常见这些人在街上如此和气地谈笑风生,都好奇地看着。

顾翁等人心情颇佳,这一路来回,虽然赵沣父子受到一些优待令他们小小酸了一点。但是,祝缨一路遇着犯了错的村长也只是均等地二十大板,没有抓过来站枷,也没有穷治,还会奖励忠于职守者,可见不是个酷吏。

不是酷吏就好啊!

真要是酷吏,大家也没办法。县令代表朝廷,总不能真的造反。

他们都放心地回家,赵翁还问赵苏:“贤侄,到我家去?”

赵苏道:“承蒙关爱,家父已有安排了。”

赵翁遂作罢。

祝缨听着了他们的话,就说:“先安顿下来温一温书,不必急着走亲访友。”

“是。”

祝缨等他辞去,对小吴和童波道:“你们两个跟赵苏过去看看,如果没事就回来,如果他那里有小纠纷,就帮他压一压。”

“獠女之子”本就敏感就怕有人说闲话,本来是为了安抚,如果人来了受了委屈反而不美。

赵家在县城有一处三进的院子,在县城里算座精巧的豪宅,他自住主屋。前院是待客之所,男仆睡马厩旁的通铺,女仆在后院厨房边的小屋里住着。卸车、安放行李,动静引得街坊来看。

也有人低声议论:“獠儿来了。”

赵苏已然进了宅子并没有听到,但是小吴和童波大声呵斥:“休得无礼!这位是县令大人看中的小郎君,正经的读书人!什么獠不獠的?”倒叫赵苏宅子里的人听到了。

本来人家不知道的,他俩这一叫唤,反而让赵苏听到了“獠”,这两人还道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也要做个有涵养之人做好事不留名。两人不去敲门向赵苏卖好,倒颠颠儿地跑回县衙,跟祝缨表功去了。

赵苏慢慢踱出去,示意仆人将大门打开,踱到门口往外一看,只看到两个穿号衣的颠颠儿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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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吴与童波回到县衙,祝缨已换了身衣服,处理起一些事务。公文原不算多,要紧一点的有人不断送给她批了再带回来,不太要紧的就都压在这里了。县衙的书吏已做了简略的处理,祝缨翻开来看,将一些他们做得欠缺的地方一一订正。

然后是写信,她有许多信要写。给京城的郑、王、陈、裴等人,写她在福禄县的见闻,写一些本地的风俗,房子的式样、水利也与京畿地区不同,又写本地物产之类。

向陈峦请教一些事。

给王云鹤的信里特意提到了陈萌。

赴任的路上,祝缨与陈萌两度会面,陈萌也传授了她一些经验。

这一次,她特意在信里写了陈萌提到的“那样的地方租赋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别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这片风水宝地去享福”,感慨陈萌说的有理。又提到了自己的不得已而用一些有瑕疵的人,不能不用,就只好自己多辛苦辛苦,时不时地敲打,但愿能把他们敲打出个样子来。等等。

给裴清等信里就写一点本地令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什么犯了案都不知道清理痕迹之类。

给郑熹写的信尤其的长,对这个人,可以说一些废话,但信一定要最厚的,连他家鸡鸭猫狗都问到最好。问一问郑侯钓到什么大鱼没有,问一问郑霖、郑川,讲一些因语言不通闹的笑话,以及本地的特色吃食。说一说和鲁刺史的斗法趣事。

最后写信给刘松年,十分客气地向刘松年讨要一些文章,不必是最新的,但是请刘松年筛选一下。因为她要给福禄县学的学生们背诵学习,拿天下最优秀的文章熏陶熏陶。刘松年自己觉得写失手的文字就不用发给她了。

刚批了几件公文,吴、童二人就回来了。

两个人到了祝缨面前,回道:“都办好了!”

小吴还强调:“我们二人将背后嚼舌头的人都骂了!并没有惊动赵小郎君!”

祝缨道:“好,给你们两天假。”

“谢大人!”他们俩特别大声地说。

小吴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仍然不去休息。他是确实累了,但是祝缨没有休息,他就强打着精神上前来陪伴伺候。再回前衙,看到祝缨批完了公文又在写信,小吴看在眼里,心中很是佩服:要不大人怎么是大人,我怎么只是个差役呢?

他悄悄打了个哈欠,心道:忘了叫曹昌帮我留点热水泡脚了。

曹昌正在后面帮着祝大、张仙姑安顿,他们这一行下乡,不刻意索赂也得了老乡一些干菜、果干、水果之类。

乡亲要谢县令大人,给她做个鞋袜、送她一口袋今年的新粮以示感激,这也是不能不收的。他们都带了来,放在一辆车上,展示给县城的百姓看。看完了,还得弄到县衙里,听家里人的安排。

祝大、张仙姑这一趟走得比夏天舒心,也有人奉承,也见着了丰收。张仙姑边收拾着衣服边说:“哎哟,这都秋收过了,怎么还一个个瘦得脖筋挑着个头呢?不该吃得饱些、胖些了吗?老三也不多收他们的粮……”

花姐听着张仙姑念叨什么跟老家不太一样,又说某家的饭好吃,又说那果干等会儿蒸一蒸再给祝缨吃。口角含笑帮着收拾,并不接话,她知道,张仙姑并不要有人接话,只要有人听就好。心里盘算着:冬衣、过冬的炭……

县衙过冬也得准备炭盆,以老家的习俗就像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冬天的时候也不能痛快地烧炭取暖的,通常就一两间住人的屋子睡前准备一些。女眷有个手炉子脚炉子就顶天了。乡民则压根没有这个讲究。

也就是到了京城,日子才过得舒坦了些。

福禄县更靠南,没有那么冷,但是花姐和祝缨都认为父母年纪大了,兼之地气潮湿,冬季取暖是不能省的。花姐心算着家里需要的用量,连同祁泰父女等人的量都算上了,最后抿一个总数给祝缨,让祝缨好划拨。

两人正收拾着,祁小娘子又过来了。她爹跟着祝缨等人出行,她在县衙担心得不得了。好容易祁泰回来了,她问她爹:“您这一路都干什么了?”

“我?跟着大人。”

“就跟着啊?”

“哪能啊?还算个账。”

“还有呢?”

祁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要干什么?”

祁小娘子没力气跟祁泰争执,道:“那儿有热水,您洗把脸,我去看大娘子!”她得把她爹这一路上缺的人情世故给补回来!

张仙姑看到祁小娘子,招手道:“我正要找你呢,快来!这果干!味儿很好的!来!”捧了一大把给祁小娘子。祁小娘子捧在手里,心里一暖。张仙姑又对她絮絮地说怎么吃这些新带来的吃的。

祁小娘子稳了好一阵儿才说:“我把饭烧好了,咱们开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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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回到县城之后就决定猫在县城过冬了。

亲自去看了一回烧炭的事,就在县城外面的一座矮山上。她检查了炭窑是不是安全,又看了一回才回到城里。因为要补贴官吏,这一回烧得就格外的多,昼夜不息。

祝缨还下令:“多烧一点,我有用。”

炭烧出来就开始分配了,关丞要先尽着县衙,祝缨道:“先领一半,旁人家难道不用了?都先领一半使着,后一半烧出来了再续上,这样谁都冻不着。”

分完这个,花姐又来找她:“可能过一阵安生日子了,到明年春耕前都是轻省的了。我也好腾出手来重操旧业了。”

祝缨十分愧疚地说:“耽误你的事了。”

花姐的正业是行医,这大半年净跟着她跑腿、为她收拾家里了。花姐道:“你又来!还是不是一家人了?呐,我头先话也说不好,旁人说话我也听不懂,叫我坐诊我也行不得的,如今话也能听懂了,正好。”

祝缨道:“我听你说话舌头还硬着呢,我给你卷卷?”

“呸!”

“真的,你理出些常见症候要用的话,句子也好、词也好,咱们对一对方言怎么讲。”

花姐笑道:“好!哎,我要是像你这样聪明就好了,偏又笨,话都学不会。”

“你现在说的不是‘话’?”

“去!”花姐拍了她一下,“有几味药路上用完了,我去买些来,回来咱们对一对要用的‘话’。”

“行。”祝缨心想,以前在京城不好弄,现在倒可以给你弄间小药铺子了。

药铺子还没个着落的时候,冬至日又到了。冬至是个极要紧的节日,京城的皇帝得祭天,县城里的县令也得召集了手下过冬至。祝缨就在冬至这一天给大家发钱粮、冬衣料、柴炭。

又命人给赵苏那里送去一些,传话过去:“你父母不在这里,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来找我。”

赵苏在福禄县是个实实在在的富贵公子,家里什么都不缺。他越发闭门不出,就在家里温书,必得自己考上县学才行。他并不想叫人瞧不起,让祝缨单为他开个特例。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大家心知肚明。

冬至日后,就是县学的官学生遴选。

祝缨曾在京城招募过女卒女丞,她这回是比照女卒的流程来,考试几项,每项各给出等第,然后算一下综合分,取前四十名。如果某一科特别优秀令人心动者,也可破例。

除了五经等正常考试科目,她特意告诉博士:“六艺也是要考核的。”

祝缨本以为,男子考试人数会比女卒多很多,她做了充份的准备,来的人却还不如京城女卒报考的人多。祝缨问博士:“福禄县读书人很少么?”

博士道:“那是不多。福禄县文风不昌。”

这破地方,多少年没有一个因为读书而“有出息”的孩子了,谁家闲着没事儿还供孩子读书?

养一个正经的读书人是非常吃力的,寻常百姓家也是养不起的,养得起的人家里还得看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子。福禄县这个地方,基本也就是在被祝缨半强迫拘到县城拘住的那些“大户”人家里选。偶有几个家境一般的学生也是点缀,家里还得下了狠心才行。

光识字还不行,考县学还得是正经读了几年的书,已识些经史了。什么才发蒙的、学不好的,自己就先不会报考。

再者,京兆府多少人?福禄县多少人?

福禄县学报考人数比大理寺女卒少,是正常的。

祝缨叹了口气:“那就开始吧。”

一共也考了三天。“六艺”本来就是规定了科目,再加五经、算学、律法之类。

弃考的人倒不多,有些人自己不想考了,哪怕交个白卷也得坐满全场——亲爹、亲祖父都在场外看着,半道跑了怕回家挨打。

祝缨留意着,雷保的儿子雷广也来参加考试了。第一个被她打了的村长的儿子也到了。赵苏的桌子排在顾翁孙子的后面。

文字考试的时候,祝缨下令:“将姓名写在右侧线内。”

她要试行糊名!

此令一出,县城百姓们开始都觉得新奇,本来只是想看个射箭的热闹的,现在都引颈等待,想等文字考试的结果了!

交了考卷之后,祝缨命小吴把考卷密封装钉,再与关丞、博士、助教几人忙了几天,又抓了祁泰来算分数,最终选定了四十人。

解糊名之后,祝缨看了名单叹了口气,赵苏在名单内排到了第五,顾翁的孙子顾同也在内算第一,雷广挂了个车尾,村长的儿子却是被黜落了。

这名单上的人她监考时就记住了,就算不认识他们,也认识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爹、祖父、外公、舅舅之类。

祝缨打起精神,公布了结果:“我有一句话,请诸位细听!诸学生!今日糊名,我也不知道卷是谁写的,只看你们的答卷!中与不中,各人心中有数!从今往后,官学生该赏该罚、该升该黜各依定例,今日分配校舍,安顿之后,尔等可回报父母。半月后回来上课!散了吧。”

中了的固然欣悦,不中的也无话可说。

祝缨背着手,踱回了县衙,又给王云鹤写了一封信。

那一边,赵苏抿紧了唇,努力压抑住笑,与众“同学”一道施礼、告退,回家写了封信派人送给父母:我考中了!又详述考试。

赵娘子看了信,对赵沣说:“我要去县城看看儿子。”

赵沣道:“我与你同去。”

赵娘子道:“你看家。”

“好吧。”

赵娘子于是打点行装,带了五辆车、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往县城去。走了四天才走到县城下,抬头看一眼城门,道:“有点新模样了。”

她不坐车,偏好骑马,一路招摇过市,才转过一道巷子,冷不丁的沿街楼上掉下一个人来,啪一声摔在了她的马前。

马一惊,长嘶一声,赵娘子双手用力拉住辔头:“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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