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庄”的灰白色石匾被雨水冲刷流淌,个镌字的笔画下端拖出一道一道长痕,给这座还算新的别业增加了一点点岁月的味道。
看到它,行人就都放下了心,可以安全地休息了。
项乐穿了一身干净新衣,看到祝缨便不由自由地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大人。”
祝缨道:“辛苦。”
项乐谦虚地说:“是小人份内之事。”
在他的身后是几个祝缨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个便是之前做了木匾的黄里正,他们都是最早一批搬到别业来居住的人。在他们的边上,有一个络腮胡子的男子有点面生,看身形正在壮年。几个人的衣服各式的都有,混杂几个族属,一片蓝黑花彩。
祝缨目光扫过,项乐顺着看过去,解释道:“大人,他是旧年到别业来的。艺甘洞主搬走,他不是锦族的人,就留下了。”
祝缨点点头:“好。回家再细说,让大家伙儿先安顿下来。”
“是。”
祝缨从南门入,沿街留意观察。别业的建筑又多了一些,与之相应的人口也多了不少。新居能看得出规划,没有乱搭乱建。路上她也见着不少熟面孔,有些是别业“旧人”,有些是她在旧索宁寨中见过的。
凡认得出的,她都与这些人点个头、问个好,遇到印象深一点的,多问一句:“你不是某寨的某某么?你到别业这里来,你阿妈跟来了吗?”
被她认出的人也乐呵呵地回答:“她不想离开家,说现在家里也有田了,在家也过的。我就自己来的。”
祝缨道:“家里安稳就好。”
说话一耽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祝缨抱一抱拳,向左右两边示意一下,加快了步伐。
商人们寻找自己住惯了的客栈、商铺,祝家人、县令们则入住了别府,别庄的居民们也围观的围观、招徕生意的招徕生意,一切都还照旧。
进了别府,各人住所相对固定,都忙着安放行李之类,祝缨对项乐道:“让他们忙吧,咱们聊聊。”
祝大、张仙姑回了房,有别庄随从为他们将铺盖放好,两人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动了。一口长气吐出腹中积累的灼热、吸入满腔清凉。
张仙姑道:“怪不得以往听说贵人们喜欢‘避暑’,是得避一避。”
祝大道:“啰嗦,这话你去年就说过了。”
“我就说!”
花姐张罗起了别府内外的事务,抽空安排祝青君:“你同她们看一下咱们捎带来的药箱,明天咱们开始义诊。”
“是。”
祝青君蹦两跳就出了屋子,去叫她的同学们了。一群小女孩子,年纪比她略大两岁,个头也高一些。一个名字叫红锦的小姑娘问:“老师让清点的吗?”
祝青君点头道:“是。”
“那动手吧。”
大家将携带来的药箱之类都集中起来,又清点剩下的药材。再盘出来在中途寨子里给病人看病时忘了收回来的几件用器。红锦道:“怎么办?回程要走塔朗线了。”
她的妹妹说:“怕什么?派人去拿就是了。”
祝青君道:“要不先记下来,都还有备用的,先不耽误现在用。这里有做买卖的,看谁来回跑,捎回来。”
这个主意不错,红锦道:“那就这样,开始吧。”
小姑娘们都累得够呛,收拾完了也不想动弹了。
精神最好的就数祝缨了,她让家人、客人都去收拾安歇,自己与项乐等人开起了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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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有半年没过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将人员再熟悉一遍。除了项乐、黄里正,眼前又多了六个帮手,有生有熟。
项乐一一为祝缨介绍,黄里正现在不是里正了,他做了一个“管事”,这里的大家都是管事。黄里正识点字,也管记录、帮忙分发“粮饷”,以及带人协助建房之类。其余几个,也有管带队出城狩猎兼看护田地的,也有看守城池兼捕盗的。
他们中大部分是山里各族的男丁,只有两个识字的“山外人”。除了黄里正,其他六个人里有五个姓祝的,另一个与黄里正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先前进山的,姓袁,他也是另一个识字的人,字还是项乐后教的。
项乐道:“仓房在府内,由小人暂管。”
祝缨留意到,说到仓房、粮饷的时候,守城的那个管事就撇一撇嘴。她含笑说:“粮饷么……”果然看到那人嘴又撇了一下。守城这管事她认识,是旧索宁家的一个猎户,本领不错。
祝缨续道:“当然是要给的,轮班休息安排了吗?”
“是。”
祝缨将各人都问候到了,最后又说一遍辛苦:“明天就要开市了,大家辛苦一些,将各人手上的事办好,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她换了几种语言说完,众人一声答应。
祝缨道:“项乐,你留一下。”
项乐在“自信”与“不知道我哪里做得还欠缺”之间反复摇摆,又盼着祝缨说他都做得很好,又盼着祝缨指出他的不足。祝缨不是只挑剔,对亲近的人,指出不足之后她通常会给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常令人茅塞顿开。
他等着向祝缨汇报。
祝缨开口却是问他:“住得还习惯吗?”
“挺好,夏天更凉快。”
“冬天怕也更冷吧?”
“以前在家里四处跑,冬冷夏热,别业好,不用风餐露宿。”项乐笑出两排白牙。
祝缨也笑了,点一点头。
项乐敛容,向祝缨汇别业的情况:“自从解救了旧索宁家的奴隶,别业的人口又添了百八十七户。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又有新生儿若干,半年来老病死去二十一人。收租谷若干、麦若干、布若干。添羊若干、马若干、牛若干,都安排了放牧。啊!艺甘洞主更往西北方的山里迁徒,为防有诈,他空出来的地方小人先不敢占,只让牧人白天去放牧。
又新建了房舍若干间、去岁今年开荒若干亩,别业又自建商铺若干、开设木匠坊等。又有铁匠到别业来定居,他的手艺称不上好,修补农具勉强可用。
这是别业之内,别业之外各寨,去年末也缴了税赋。您共有大小寨子若干,人口数目各寨计数粗糙,只有一个约数,各寨田地若干,取其税赋共计若干。”
项乐越报底气越足,最后脱口而出:“并吞之利太丰厚了!”
说着,将账本递给了祝缨。祝缨翻了一翻,刚才项乐报的是各大项的总数,上面记的是密密麻麻的细目。再详细一些的一个本子记不完,另有一个屋子单放人口、土地的详细资料。
此时的她,每年能够有的收益差不多有当年刚到的时候福禄县收益的六成了。
确如项乐所言,并吞之利太丰厚了。如果没有这一出,仅凭一个别业慢慢发展,光人口就得攒到猴年马月去了。
祝缨将账本一合,问道:“抽丁服役,都是怎么抽、怎么干的?”
项乐道:“照朝廷的抽丁法,以半丁、成丁为限,老弱妇孺不抽取。照您的吩咐,先修小驿,以小驿为点,连起别业到各寨的道路。其次是水利。然后是各寨的围墙、守护之类。别业之内,常有百人,以作守门、巡逻、捕盗之用。”
“已经有盗匪了。”
“是。哪儿都有的,只好勤抓些。都不是大奸大恶,尚未有人命官司。”
祝缨道:“识字的人还是不多,这可不太好,不识字,许多事就干不了,管事也只有两个半瞎。”
项乐道:“别业的小学堂已经建好了,就是缺先生。老封翁来的时候,会到小庙里去坐一坐,给孩子们讲一讲识字课本。管事也缺人,现在也只好先这么用。”
祝缨点点头:“我知道了。识字课本我又带了一些过来,让人都学起来,从各个寨子里抽人,每个寨子出几个年轻人过来。不要学太多的学问,学些简单的官话、文字、算术。不然呐,他们连账目都算不清。你抽税、抽丁、修路都干不好。至于先生,我来想办法。”
“是。”
“我还是住半个月,这件事情我亲自来盯。传讯的事也要再紧一紧,方便上情下达。”
“是。”
“要开始准备些砖石土木,我要用。”
“是。不知是要做什么工程?小人好准备抽丁。”
祝缨道:“不必太多,建工坊用。别业的工坊门类太少了,就算别业可以靠山外的商人互通有无。下面的寨子呢?自家还是得有,哪怕不那么好,也不能缺了。应急要用。”
项乐道:“只怕一时寻不到那么多的工匠。毕竟是山里,山外的工匠不愿意进山。高价招募或能招募一二,想靠招募凑齐所需,恐怕不行。”
“嗯,选老实肯干的,半个月后我带回下山去,不是有官坊么?放去当学徒,学个两年,学回来了让他自己主持一个工坊带徒弟,这就起来了。”
项乐心道,这也是当初做糖坊的路子。答应道:“是。”
“侯五我带来了,他说,同你商量了一下这里的守卫?”
项乐脸上一红:“是,侯五叔是行家。我在他面前不过是脚猫。”
“你们各有各的长处,他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因为受了伤才到我这里来的,不然你可见不着他。他是见过血的人。”
项乐轻吸一口气,道:“以前还以为他是讲故事。”
“接着说正事。”
祝缨说一件事,项乐答应一件事。说了几件之后,项乐就从腰间袋子里也摸出纸笔来记了。
这些事有一个大的框架可以对照——山下的治理,一个规划得顺手,一个理解得也很顺利。
最后,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想不想家啊?”
“男儿志在四方。”
“可有人想你。”
“呃……”
祝缨道:“我过福禄见过令堂,她很挂念你。”
项乐叹了口气,他还是有点想家的。
祝缨道:“难为你在山里守这半年,也没能回家过年,她怎么能不担心呢?还有另一样,新年时候人,她到府里去拜年了,我回来听说,她在操心你们兄妹俩的亲事。”
项乐嗔了一句:“真是的!”
祝缨道:“你怎么想的?”
“都行,”项乐说,“只要是个好女子。”
“还是要想一想的,娘那里我不好同她讲,你我倒可以谈一谈。婚姻大事,不要轻忽。娶妻呢,就得对人家好,当然,也得对你自己好。不只看眼前,也看个将来。”
“大人?”
祝缨道:“你们兄妹人,现在又添了一个阿渔,我都看在眼里。做事的本领是尽有的,只要给机会,不比别人差。”
“都是些小巧。听大人的吩咐。”
祝缨摆了摆手:“小巧?你们在我身边,我给你们派了活计,你们第一要将领的差使办了,能‘大’到哪儿去?我都看在眼里。家里是想置田?一边做着买卖,积累家业,一边让子孙读书?好脱胎换骨是也不是?”
项渔虽然还在糖坊里当“学徒”,但这个学徒与孤儿学徒工显然是不一样的。这孩子读书,还跟祝炼请教过功课——这个是苏喆告密的。看祝缨好说话,有时也捧着书问一问祝缨。两不耽误。
项家买田、雇人开荒的事祝缨也知道。
为摆脱出身,商人也会各出招数,最后都是想谋一个官身,这样家族就稳了。项家不过是其中一种。
项家的情况也差不多。
项乐道:“是,是一些念想,并不敢枉法。”
祝缨道:“这个事咱们不剖析它。你们兄妹这些年功劳、苦劳都是有的,品德也不坏,户籍上面不用你们操心,有我。”
项乐露出一点笑来,低声道:“听先父说,当年祖上并不是商人。后来分家、遇灾,不得不做行商讨生活,得罪了一个缺德鬼,笔上动了一动。原本也不在意的,现在竟又有了些妄想。”
“也不是妄想。说远了,讲回来。既然令堂要说你的婚事,你又不反对成亲,就回家商议一下。”
项乐笑道:“是。我不会耽搁太久就回来。”他心里已经盘算了,他在别业之内也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子,如果妻子愿意,带到别业来安置也未尝不可。如果妻子不愿意到山上来,那就放到老家跟母亲居住。他不时回家探望。
祝缨道:“人生大事,不能马虎,给你假,只管去说亲,能与姑娘见个面、处一处最好。人都是处出来的,不要成怨偶。现在懒得下功夫,以后都得补功课。”
“是。”
祝缨道:“这半个月你还得将手上的事办好,刚才说的,你都没忘吧?”
项乐照着笔记将刚才的几件事重复了一下。祝缨道:“你去吧,这回下山,你与我同行吧。别庄这里,他们正好避暑,只要管事们理顺了,下个月我又来了。不必担心。好好将后宅理顺,这个可是很要紧的,想走得远,就要家宅安宁,不能马虎。”
“是。”
“定下了亲事,给我张帖子。”
“是!”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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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乐拿着刚才记事的小本子离开了,祝缨就翻看别府里的一些记档。整个别业里识字的人都不多,项乐一个人顶了许多事,不少记录都不如山下的细致,能做到这样已是尽力了。
祝缨想了一下,带下山的别院护卫已都识了几百字了,识字歌都会背了,就用他们!先粗粗扫盲一遍!遇着有天赋的苗子再薅走,带到刺史府里、塞到番学里进修。这些人既不需要考科举,也不需要做学问家。能在别业用就行。
她需要的是——实用!
记档看完,再看仓库,仓库的钥匙对她而言就是个摆设,但是她还是走到仓库外面,让人找黄管事来,将仓库打开,看一看里面堆积的粮食、布匹、皮毛、药材……一类一类的放好。
仓库外面有壮丁牵狗巡逻,四下散养了几个猫,花、土猫、黑猫都有,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晒太阳。看到她,黑猫将身子扯成个弓形,抻了个懒腰,舔了舔舌头,又趴下了。
祝缨对黄管事道:“大姐也养了一个猫,经它们可胖多了。”
黄管事小心地说:“心宽体胖,心宽内体胖,这里捉老鼠的猫,哪比得上大人家里的猫?品种都不一样。”
祝缨笑道:“也是随便聘来的。京城还有一条狗,没有带过来……”
黄管事道:“小人养过四条狗,唉,死一条,难过一回,现在都不想再养了。那一天在街上看到个狗崽子,活似养过的第一条狗,没忍住,又抱家去了。”
祝缨道:“狗崽子没主的?”
“有,可谁也养活不了一窝崽子不是?拿了二斤肉骨头,换了来。”
祝缨道:“有这样的好事?那我也去换几条。”
黄管事指了指巡逻的狗:“大人要,还用换?就这些,过不多久一准儿就有小狗崽了。”
祝缨道:“那可省骨头了。以前忙,猫啊狗的都不上心,现在得闲了,想养了。”
“小人也是。”
“你现在还好?”
“是。”
“以前的营生手艺,没撂下吧?”
黄管事道:“那不能!大人现在要再做匾、打个家什,还是行的!”
“你还留着带徒弟、建房子吧,小学堂你也参与了吧?”
“是。”
“走,看看去。”
祝缨一路东拉西扯,全是闲话家常的样子,从猫狗到工匠手艺,再到小学堂,黄管事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祝缨将他这半年来的生活又掏出来了,知道他现在做不大动营生了,项乐也给他发一份管事的酬劳,这个酬劳与项乐报账的数目基本相符。
黄管事还有两个木工的徒弟,都能做些简单的桌椅板凳之类的了。祝缨也顺便看了一眼这两个小学徒,两人一个穿蓝、一个穿黑,见到祝缨就叫:“大人!”
祝缨道:“不错嘛,你们师傅说,你们两个都能自己干了?”
蓝衫的少年十二、岁的样子,笑道:“会做好几样了!”
黑衣的少年笑容没有他的师兄那么自然,带点腼腆地说:“就几样。”
祝缨看他们体格不错,问道:“这样的体格,不爱舞刀弄枪,倒爱木工。”
蓝衫少年道:“本来也想的,师傅也说,愿意去就去,不拦着。他们不讲理,我就不爱去了。”
“哦?”
黄管事道:“唉,祝兵他们。他们不识数,非要说少给了他们东西。可真是……”说起来就气!
黄管事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就算不识数,那一堆一堆的放在一起,大小长短一样的,怎么能说我短少了?就是觉得没能揩到油水嘛!这两个孩子,因为是小人的徒弟,就被取笑了。”
祝缨都听了,道:“语言不通,又才共事,有误会是正常的。没误会才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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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兵就是那个“领兵守城”的管事,他是旧索宁家寨子里的猎户,跟着祝缨姓了“祝”,原来的名字不好听,刚好会一点打斗的本事。投到别业这里来,遇到了侯五过来整顿别业的“防务”,又经过了项乐的考察,终于做到了守城的“管事”一职。
祝缨与黄管事说完,看天也没有黑透,故意一转,与祝兵打了个照面。
祝兵见到祝缨之后很激动,脸上的笑就没有止过:“主人!哦,大人!”
祝缨也与他并行,两人边走边聊,祝缨问他什么时候到的,过得如何之类,祝兵也一一回答了。祝缨道:“要是有什么事,可以与我讲,找不到的时候,同项乐讲也好。有什么用的,也可以找黄管事嘛。”
祝兵听到“黄管事”就冷哼,道:“他不是好人!”
“怎么说?”
祝兵道:“他拿府里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的!”祝兵说,“有东西收进去、放出来,他都能占到便宜!”
“节余”或者说“零碎”,比如收粮交粮或者发口粮补贴给祝兵这样的,地上洒的一些,就被黄管事收起来了。祝兵有点看不惯黄管事拿这些东西回家。
祝缨点了点头,对他说:“且慢生气。这件事情我知道啦。”
祝兵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祝缨看看天也快黑了,开始敲鼓了,城门也缓缓关上了,她回到了别府,准备参加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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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们都打算在别业这里多住几天再回家,并不在意这一晚,晚宴并不谈正事。
直到第二天开市,他们都在市集转了一圈,再齐聚别府。
喜金向祝缨提出了一件事:“大人,艺甘家已经走了,咱们是不是再往里推一推?”说着,他做了个双手环抱外推的姿势。
路果也说:“是啊!他可是索宁家的亲戚!他家奴隶也多、米粮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