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露水已经打湿草叶,檐下的琉璃八角宫灯光芒由明转暗,刚刚才从院子里散去的血腥气再次浓郁起来。
陈意浓坐在堂前,脸上有难以遮掩的疲惫。
魏家能够进入王府,并不只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而是王府中早就有他魏家的谍子,不止魏家。
陈意浓屈指轻敲,缓叩齿关:“荀家、楚家、姜家……一个个的,不愧是江南士族。”
她轻嗤。
京都对江南一贯虎视眈眈,莫说国子监看江南士林这群在文人中“裂土封王”的文人才子不顺眼,就是尚算大度先帝,也对江南人士恃才傲物、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狂傲姿态不满已久。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江南士族要朝廷当三顾茅庐的刘玄德,却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份学而不仕的本事。
若非沈衡如今掌控江南与京都分庭抗礼,江南士族早就要做京城里焚琴煮鹤的那只鹤!
如今竟还想着拿捏沈衡同她?
痴人说梦。
“素秋,去跟范渔说一声,今夜抓出的那些谍子,今年正月初八,请他们背后主子来府中赴宴。”
陈意浓收回思绪起身,神情肃杀冷淡。
京城。
久违的下了一场绵绵雨,楼阁亭台都被蒙在一片若有若无的雨雾之后,让人看不分明。
一驾紫顶黄垂马车缓慢的行走在朱雀街,马蹄踩踏青石板的声音清脆,稍稍打破烦闷,素白纤细的手挑起车帘,有人在笑。
“先生,这雨不爽利,跟如今那场战事似的,满京都的男子拿不出一个章程,笑死人了。”
探出手笑言的是个极明艳泼辣的绛衣女子,像是瞬间点亮阴雨暗沉,她话音才落,就戛然而止。
清丽冷淡如水上青萍的小娘子轻松将同伴提溜着颈子拖回来,恨铁不成钢:“如今是在京都!不是西北,你这嘴还不收敛,是要害死谁?”
“青娘,红芙向来这个性子,我看着开心,别拘着她,车里有我们两个老古板守规矩就够了。”
男主子发话,青娘只得悻悻收手,红芙吐舌,极其俏皮:“咱们先生是西北那地方响当当的汉子,京都这回请先生来,不就是指望着先生帮他们对付江南那位?”
“满朝文武还处理不了一个南方软蛋!可不是笑掉大牙?”
红芙牙尖嘴利,青娘笑着摇摇头,一双冷媚凤眼含羞带怯去看靠在窗边百无聊赖观赏风景的男子。
“看什么?”
萧姓男子回头,似笑非笑,青娘羞红双颊,匆匆侧开:“婢子是在想,此番入京,咱们可得小心点,听闻京都有些纨绔专爱在街上拦人马车刁难。”
“哼,凭他是谁,也想拦我们家郎君的车?郎君来京都是座上客,又不是卖身,谁敢为难?”
萧姓男子还没开口,红芙就咋咋呼呼开了腔,青娘拧眉,缓慢从发间拔下一丈青:“红芙,你再这般口无遮拦,可别怪我不讲姊妹情谊。”
红芙晓得青娘动了火气,连忙捂住嘴唇,眨巴着眼不敢说话。
这对姐妹花一静一动,极为有趣,她们的主子脸上也不由自主浮现出一缕淡笑,正待开口说话,马车却突然停下。
“郎君,前头是赵家的马车,有人说要见您。”
车夫粗粝犹如西北寒风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青娘冷肃面庞,将一丈青插回发鬓,依旧事惯例打起帘子探出头去。
“是谁家郎君?报上名姓来。”
赵扶苏跳下马车,含笑一拱手:“赵家扶苏,来拜见萧家家主,萧维桢。”
他视线并不躲闪,落在青娘脸上也只是蜻蜓点水的拂过,而后探向车厢里那点烟紫颜色。
萧维桢轻呵,却不出面:“原来是赵大郎君,久仰久仰,萧某急着入宫,不便与赵大郎君相见。”
他顿了一顿:“不过赵大郎君商会事务繁杂,想来也找不到空闲同士子悠游才是。”
赵扶苏当没听出他阴阳怪气,笑容温和:“那就不打扰萧郎君先行,赵某告辞。”
“青娘,给赵大郎君一些银两,咱们可不能白耽搁人家的时间。”
赵扶苏视线里一抹翠绿痕迹,紧接着怀中一沉,他低头去看,就见明晃晃一锭银子。
“我们家公子买赵郎君这些辰光,赵郎君莫嫌少。”
少女戏谑嗓音响起,赵扶苏不说话,只慢慢的将银两揣进怀里,转过身去照旧归家。
“这赵扶苏还真是个软骨头,打赏玩物似的打赏他,也不恼火,怨不得如今这朝廷被江南人按着打。”
红芙撇撇嘴,极为不屑,青娘冷着脸瞪她,她才吐着舌尖不敢再说。
“公子,您看这赵扶苏……?”
青娘柔媚而温和的靠近,萧维桢仍旧懒懒的,他甚至懒得睁眼:“不过是个善隐忍的货色,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压根不合时宜。”
他很是看不上赵扶苏,青娘含笑应好,打起软帘催促几声。
京都的天渐渐黑了。
初八,江南夜色渐深的时候,王府烛火通明,四处点起羊角玻璃风灯,哪怕是这会儿有夜风吹拂。
四下仍旧明亮如白昼。
陈意浓领着众人,沉稳安静的立在台阶上,等候着赴宴者。
“冷不冷?”
一件大氅披在身上,紫狐围领绒绒的包裹着整张脸。
“还好,只是不晓得待会儿有些人会不会心冷。”
陈意浓冲着沈衡温吞一笑,有些明晃晃的担忧。
江南京都战事正吃紧,按理来说她不该这会儿就下狠手挖了那些毒疮,但江南士族犹如溃烂伤处,所作所为触目惊心。
原先没有什么大的权利,便如此行事,若是日后沈衡手握重权,掌一国重器,自诩有从龙功劳的他们。
又该如何行事?
她只是略想一想,便觉得通体发冷。
沈衡握着她手,也只是淡淡的笑:“早晚要做的事,更何况成败从来也不指望着他们。”
有他这话,她便放心,木沉的点头,门前逐渐来了马车。
来来往往的,人渐渐多起来。
陈意浓眯着眼,像是在看一茬又一茬的水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