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少年都有些郁闷, 但没人提意见。
他们来这里之后, 就每人分到了两套衣服,吃的也好,人家给他们这么吃这么穿,好好干活是应该的。
他们其实还挺羞愧的, 他们年纪小, 干活很慢, 还干不动……不过等他们吃好点,应该能多干点活?
这些少年低着头, 看着脚下的泥地, 一个个满脸愧疚。
中年管事还挺满意他们这样子的:“打架的这几个别吃饭了, 剩下的都去吃饭,吃完了就去你们宿舍前面的空屋子, 都给我快点!慢了的明天别吃早饭了!”
霍二少是想让这些孩子学出点什么的, 不能随便打他们,因此他一般用不给饭吃来惩罚他们。
而这比打他们还有用。
“这年纪的孩子最怕饿肚子,他们肯定很快就能收拾好过去。”中年管事对魏亭道, 又请魏亭回去继续吃。
穆琼已经吃完了, 但那几个跟来的学生还没吃好, 众人便又回到了桌上。
那十个学生都是家境不怎么好的,他们平常开荤的机会不多,最后两张桌上的菜,竟是被吃的一干二净。
那管事的就道:“几位,你们以后放了学, 可以直接过来,在这边吃饭,我到时候会安排好。等吃过饭,也可以直接住在这边。”
“你们愿意吗?”魏亭问。
这些学生当然是愿意的,魏亭意识到这里的条件非常好之后,更是跟那个管事商量,能不能让这十个学生天天过来……原先,他是打算把这十个学生分成两班,每天过来五个的,但现在来看……其实让他们每日都来这边更好。
“他们的薪水不用增加,到时候就算没轮到上课的,也会帮着做点事,不知道这样行不行。”魏亭道。
那管事一口答应:“我们这里非常欢迎有学识的人过来,这肯定是没问题的。”他们去外面给工厂的工人找老师,一个月少说要给二十个银元,那些自视甚高的文人兴许还不愿意来,这些学生每人每月只要给四个大洋就行,实在再划算不过。
至于管饭给住的地方,那也算不得什么。
双方很快就谈妥了。
那管事的又道:“这十一位小先生,你们是先去见见学生,还是先去看看住的地方?这边住宿的地方,可能环境不太好……”
“只有十位。”魏亭意识到这人把穆琼也当做过来讲课的学生了:“这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穆琼。”
那个管事的一愣,随即惊喜地看着穆琼:“原来您就是穆先生!没想到您这么年轻!穆先生,我们二少对您很推崇,他一直交代我们我见了您要好好招待,之前不知道您也来了,怠慢了真不好意思!”
这人一下子就说了一长串赔礼道歉的话,对着穆琼,竟是比对着魏亭还要热情。
穆琼道:“霍二少厚爱了。”
“我们二少很喜欢您的作品,他让我们这些管事,全都买了《留学》和《求医》研读,您出版的教育月刊,我们二少也买了许多回来,就放在教室里,说要给那些学生读。”那管事的又道。
穆琼带来的学生,闻言都崇拜地看着穆琼:穆老师真的太厉害了,霍二少这样的人物,竟然也看他的书!
就连魏亭都道:“穆琼,没想到霍二少竟然是你的读者!下次我找霍二少办事,应该把你带上才对,一定好办许多!”
穆琼:“……”
管事的在这边夸奖穆琼的时候,另一边,那些工人都已经吃好饭,来到管事的让他们去的地方了。
他们总共有两三百人,分成五个屋子走了进去,而进去之后,他们就发现里面摆了一些简单的桌椅。
这些桌椅的最前面,有一块墙是黑『色』的,而最后面,则放着一些架子,架子上还有书。
这些工人进来之后,不敢『乱』动屋子里的东西,也不敢去坐那些椅子,全都挤在教室的最后面。
程大海小心地『摸』了『摸』最后排的椅子,问宋彦秋:“哥,这屋子好亮堂,是做什么的啊?”
宋彦秋的表情很复杂,都没回话。
而程大海这时候已经把注意力转向别处了:“哥,这边还有书,这书上还有画呢!真漂亮!”
宋彦秋这才注意到教室后面放着的书,他走过去一看,就发现那书上,写着“教育月刊”四个大字。
他父亲当初教他认字,他其实认的不多,但后来给别人抄书,却是认了很多字,当然,也有很多字他会写但是不认识。
现在这教育月刊……宋彦秋忍不住翻开了。
“你疯了!竟然碰人家的书!”有人看到这一幕,对宋彦秋道。
程大海也很担心:“哥,这书要是碰坏了……”
“我就看看。”宋彦秋道。
宋彦秋翻开的,是第二期的教育月刊。
第一页是目录,再翻一页则是一个坐井观天四个字,然后就是一个故事,写一只住在井里的青蛙,觉得天就只有井口那么大。
这故事里,用了一些宛如蝌蚪的符号,还有一些圆圈来做句读,下面更画了一只坐在井里的青蛙。
宋彦秋看完这个故事,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青蛙。
他以前待在炉县,总觉得自己很厉害,甚至觉得要不是家里出了事,他一定可以出人头地,但现在看着这本书这个故事,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见识实在太少。
这样的书这样的句读,他从未见过。
上海的书,现在都这样了?
宋彦秋正看着书,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宋彦秋抬头看去,就看到是管事的带着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进来了。
“你们站在后面做什么?快找位置坐下!”管事的说道。
那些少年有点愣,宋彦秋倒是带着程大海,找了最前面的位置坐下了。
别人不知道这屋子是做什么的,但他一进来就知道了。
这是一个教室!
他们……莫非有机会读书?
宋彦秋觉得不太可能,但又莫名地期待。
而他期待的时候,教室里的其他人终于纷纷找位置坐下了。
这是穆琼他们进的第一个教室。
跟那些慌慌张张找座位的人一比,宋彦秋的表现称得上与众不同,而之前,也是他帮管事的翻译了那些话……
穆琼看向宋彦秋:“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在看书,你读过书?”
“是的。”宋彦秋连忙站了起来。
穆琼有些不解:“你读过书,为什么还来这里做工?”
“我家那边遭灾了,日子过不下去。”宋彦秋道。他的国语虽然带点口音,但说的不算差。
“你去后面拿一本书过来,读一篇上面的文章给我听。”穆琼道。
宋彦秋下意识地看向管事的。
“你还不快去!别让穆先生等太久了。”管事的道。
宋彦秋立刻就从后面拿了一本教育月刊回来。
穆琼直接让他读第一篇。
这是宋彦秋刚刚看过的,他心里一喜,就捧着书读了起来。
他读得还算流畅,虽然其中有几个字读错了,但大部分都读的不错。
“我觉得他可以当这个班的班长,教那些学生国语。”穆琼对管事的道。
那管事的当即对宋彦秋道:“你以后就是这个班的班长了!盯着点班里的学生,让他们快些把国语学会!”
说完,管事的又对着教室里坐着的人解释道:“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要读书,在这里学认字,学算数,学得好的,霍二少会奖励你们吃肉!”
这些少年大多满脸茫然。
管事的一阵心塞,幸好这时候,宋彦秋帮着解释了一番。
听完宋彦秋的解释,下面坐着的程大海这些人,都呆了。
他们没听错吧?他们竟然能学认字?
“你们学的好的,以后能当掌柜的,一个月有十个银元的薪水,学不好的,就只能干最辛苦的活儿,一个月两个银元。”掌柜的又道。
宋彦秋帮着翻译了一番,一时间无比激动。
他自信他能学的很好,这么说,他以后一个月能拿十个银元?
要知道他们县里的掌柜的,一个月只有三四个银元!
当然了,其他人也同样激动。
这会儿,上海算得上是国内消费最高的地方了,小地方,银元的购买力可是巨大的。
这些人都是小地方来的,十个银元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现在竟然一个月就能挣到……这是一个月就能娶一个媳『妇』儿啊!
他们一定要好好读书!
管事的说了一番,然后给这个班安排了两个学生做老师。
他们接着,就往下个班走去。走之前,管事的还朝着宋彦秋招了招手:“你跟我一道走,到时候把我说的话帮着解释一下。”
宋彦秋高兴的应下了。
管事的又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彦秋。”宋彦秋立刻就道。
管事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穆琼听到这个名字,却是一愣。
这名字实在太耳熟了。
在民国时期,有个很有名的汉『奸』,就叫宋彦秋……不过穆琼虽然看过他的照片,但也就扫了几眼,并无印象,他只记得,大汉『奸』宋彦秋,好像是炉县人,民国初期炉县遭灾,县里有穷人过不下去了,聚在一起成了一伙土匪,而宋彦秋就当了军师,后来他又把土匪头子弄死,自己当了土匪头子。
他一开始只是跟官府勾结,四处抢钱,后来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就开始为祸一方,最后日本人打来,还跟日本人勾结,帮着打我党……
当然了,他下场并不好,最后被我党的战士杀了。
穆琼看过的几个抗日剧,里面都出现了他,他伏诛的时候,看得人热血沸腾的。
影视剧的宋彦秋,都是满脸横肉的壮汉,眼前这个……却是个皮包骨头的少年。
“你是哪里人?”
宋彦秋道:“我是炉县的。”
穆琼:“……”
宋彦秋这样的人,穆琼是非常不喜欢的。
这样的恶人,在他看来就算被大卸八块也不为过。
但现在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瞧着非常无害,一点都不像那个传说中的杀人魔王。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穆琼又问。
“我有一个娘,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宋彦秋道。
“炉县那边遭了灾,他们的生活如何?”穆琼又问。
宋彦秋道:“我出来做工,东家给了两个银元,五十斤粮食!等做满一个月,我拿了钱还能寄回去!”他说着,表情兴奋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省着点吃,一家人一天吃一斤粮食足够,要是掺和上野菜什么的吃,还能更省。
另外,两个银元在上海以外的地方,购买力也不小。
他们这些人出来做工,家里立刻就能宽裕很多,甚至还能惠及亲朋。
而他们要是能在一个月后把钱寄回去,就更不用担心家里人过不好了。
穆琼看到这个据说死后,从他的宅子里挖出了一百万银元的恶棍因为得到两个银元而高兴,倒是讨厌不起来了。
他现在或许会走上另一条路……
“你好好学,以后赚了钱兴许能把家人接来上海,这边的生活可比炉县好多了。”穆琼道。
宋彦秋深以为然。
穆琼在心里记了一笔,决定注意着一点这个宋彦秋,但此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们一个教室接着一个教室,全都交代了一番。
平安中学过来的那十个学生看到一双双好学的眼睛,又吃了一顿饭,这会儿正激动着,甚至还迫不及待地开始教这些人学习了……他们先教了数数。
这些少年,数到十其实都是会的,但他们不会说国语,现在主要就是教他们国语。
他们都学得非常认真。
穆琼对那个管事道:“想要这些学生好好学,最好还是要有课本,不用每个人都有,学得好的奖励一本就行了,剩下的就让他们拿着纸笔抄。”
升米恩,斗米仇,霍二少也不能一味地对这些人好。
“我记下了,就照着穆先生你说的办!”那管事的道。
上课只上了半小时的样子,等上完,他们又去看了给这些学生住的房子。
房子是两人一间的,很小,中间是个过道,左右各有一张床,厕所则在屋子外头的走廊尽头,这条件已经比那些工人住的地方好了不知道多少,但对此时的文人来说,条件确实有点差。
不过平安中学的这几个学生家里都贫困,他们在家还不一定能独自睡一张床,而平安中学也学生住的地方,其实也挺差。
他们已经非常满意了!
看过之后,天早就黑了,一行人便离开工厂,回到了租界。
穆琼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简单洗漱了一下,便上床睡了。
第二天,穆琼照常到平安中学上课,傅蕴安却是又收到了天幸的信。
京城的那位抑郁成疾的事情,他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天幸竟然就已经知道了?
这天幸到底是谁?
他分析的这些,又到底是对是错?
天幸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什么,主要说的是军阀割据带来的危害,而他给“霍二少”写这样的信,又是想做什么?
傅蕴安是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的,但有些时候,大势所趋,他也无能为力。
甚至就是他的父亲,他也不一定能劝动——即便给他的父亲看天幸写的东西,兴许也会被认为是无稽之谈。
傅蕴安的心里莫名地焦躁,他『揉』了『揉』眉心,将天幸的信放在怀里,走了出去。
他的车夫正在外面等着,傅蕴安坐上去,对车夫道:“去平安中学。”
以前他心烦的时候,会去看戏,现在……去找穆琼聊聊,兴许穆琼会有什么新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