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黑色的轿车远离居民楼下的空地,方唯收回视线。
她抓住唯一知情人士方玫,撒娇地摇晃着她的手臂,“姐,刚刚那男人真的是宫小白的男朋友吗?感觉不太像。”
方玫敏锐地嗅出了她话里藏着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斜眼睨她,“你想说什么?”
方唯松开手,假意抠手上的透明甲油,“我就是觉得好奇,宫小白一个读高三的学生,还是孤儿,怎么可能认识那种一看就是大老板的人物啊,还那么高大帅气,隔着这么老远看去,都觉得闪闪发光。”
她做出猜测,“你朋友她不会是……被包养了吧。”
“你说什么呢?!”方玫恼怒地冲她喊了一声,转身往楼道里走。
方唯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臂,“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我不过是猜测一下。哦,她帮你在妈面前打掩护,你就向着她。”
“你一天到晚脑子里总在想什么?能不能少说两句?”方玫停下脚步,看着她,“有这时间,还不如多看看书,你能到明德一高上学,全靠爸妈拿钱,就算为了他们,你也在学习上用点功行不行?”
方唯气得红了眼睛,“你什么意思啊?心疼爸妈给我花钱?那是他们要帮我买到明德一高的,说那里学习氛围好,又不是我要求的!你不满怎么不跟爸妈说去!”
“我没有不满。”
方玫觉得她越来越不可理喻,随时随地不顾场合说一些正常人都知道不能说的话。
包养?
亏她说得出这么恶心的词。
你见过哪个包养女学生的大老板亲自过来接人,还纡尊降贵给系鞋带?脑子呢?
她们姐妹俩争吵下去,为难的又是爸妈……算了,想想其实也没有很为难,他们习惯性站在方唯那边,维护她。
燥热的夜晚,方玫忽然觉得有些冷。
两只手插进口袋,她抬步上楼。
楼梯里的灯光因为长久无人发声,已经灭了。方玫重重跺了一脚,声控灯就跟她作对似的,依然没能亮起。
她没有像傻子似的坚持跺脚发出更大的声响,就这样摸黑往上走。下来的匆忙,手机忘了带,不然还能用手机照明。
方唯怔怔地望着她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追了上去。
满腔的怒气喷发出来,却换来对方的冷处理,她不能忍受,冲上前去再次拉住方玫的胳膊,“行啊你,上高中完全像变了个人,瞒着爸妈谈恋爱,还撒谎,现在还对我爱答不理,你……”
楼道里的灯刹然亮了。
这一层楼梯最上面一级台阶上站着一个人。
两人同时抬起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方母拎着两个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站在那里。
方玫很确定,妈妈听到了她们之间的对话。
她看见了昏黄的灯光下,妈妈嘴唇颤抖,眼中充满不可置信,手里的垃圾袋掉到了地上,里面的垃圾全部散落出来,砰砰砰地顺着楼梯滚下来。
一个空的可乐瓶子滚到了方玫脚边,停住。
她呼了一口气,内心紧张到极点,随即又想到前几次,爸妈对方唯给男生写情书表白被发现的经历,她觉得自己不该那么紧张。
她学习比妹妹好,比妹妹更听话。后果不至于太严重。
方母说,“你们先上去。”
方唯抿了抿唇,悄悄看了方玫一眼,眼见她神色冷静,便不在意地撇撇嘴,率先抬步上楼。
方玫紧跟着上楼。
——
方母敲了二楼户主的门,努力扬起微笑借用了扫帚,将楼道收拾干净。
十分钟后,她进了家门。
客厅里,方父在看电视剧,新播的抗战片,里面响着激烈的枪声,他看得津津有味,翘着二郎腿回头瞥了方母一眼,“回来了。”
姐妹俩都进了房间。
方母没敲门,直接拧开门锁,进去了。
门没关上,她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玫玫你说,刚刚小唯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谈男朋友了?早恋?你正在上高三啊,最关键的一年,怎么能犯糊涂?!”
方父连最爱看的电视剧都看不下去了,找到遥控器关了电视,起身进了房间。
粉色系的少女闺房里,一共摆着两张床,方唯的床靠窗户,有一个雪白的梳妆台抵着窗台,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各种护肤品、化妆品、指甲油……
没有一样东西是方玫的。
她的床靠着客厅这边的墙壁,床边搁了一个单调的床头柜,上面堆着一摞厚厚的资料书。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前者是方玫,后者是方唯。
不关方唯的事,她就坐在梳妆台前,低头涂抹自己先前被抠掉的指甲油,竖着耳朵听。
背后,方玫底气不足地小声说,“……是,是谈男朋友了。”
妈妈已经听见了,她再怎么否认都没用。
这个家里,方母温柔贤惠,方父憨厚老实,大事上却都是方母在拿主意。
他们母女俩一人一句,方父背着手站在一边凝眉听着。
早恋,在他这里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你……你要气死我啊!原本以为你性子稳重,不会犯错,你怎么……”方母后退一步,手撑着墙,一只手抚着胸口喘气,“你怎么会早恋!是不是你妹妹提的那个沈浩峥?是不是他?”
方玫下意识否认,“不是。”
不能让妈妈知道对方是谁,以她的性子准能找到学校去。
她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沈浩峥。
方玫深吸一口气,打算坦白,“我高一下学期就谈了,到现在,整好两年。我的学习成绩……”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苦笑了一下,“我忘了,您根本不关心我的成绩,上次期末,我考了年级21名。”
方母看着她,渐渐冷静下来,但还是被过去新闻上那些因早恋毁掉前程的事迹影响了判断,“我不管学习怎样,现在谈恋爱我绝不同意!你趁早给我分了,不然我就找到学校去。”
方父板着脸说,“听你妈的话,赶紧分了。你这正是高三关键时期,怎么能分心?我们都是为你好,现在你还太小,不懂轻重,将来就晓得后悔了。”
“我不!”方玫红着眼眶吼了这一句。
吓得方唯的指甲油都涂歪了,一片淡粉色的甲油扫到了手指上,她坐在椅子上转过身。
“你再说一遍?”方母气愤不已,全身都在发抖。
“我说我不分!”有了前面一次,方玫更大声地将这句话从喉咙里撵出来,嗓子几近嘶哑。
身体里积聚的火山濒临喷发,那覆盖在上面的沙尘,终于被风吹散了。
她忍了太久,久到自己都不记得上次冲着父母发脾气是什么。
恍然想起来,不是不记得,是根本没有过。
从小,她就习惯了站在一边,看妹妹躺在妈妈的臂弯里,看妹妹被爸爸举过头顶,妹妹咯咯咯的笑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也跟着笑,笑得失落又羡慕。
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小唯身体不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怀孕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小唯也不会这样。她对不起小唯。
爸爸常说,玫玫,小唯是你妹妹,你做姐姐的让着她点儿。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方唯都要抢,每回都借着爸妈的疼爱抢到手,到手了却不珍惜,不是丢掉就是毁坏。
她习惯了,却也厌倦了。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她闭了闭眼睛,攥紧拳头积攒勇气,“妈!你到底讲不讲理?”
方母错愕地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方父和方唯都愣住了。
方玫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住了,仰起头,装作坚强的模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手指方唯,“她上初中就开始化妆,逃课,跟男生出去玩,你们因为这些说过一句重话吗?”
她看向方父,“她考试进步两名,你就买小蛋糕庆祝。我呢,我考全班第一的时候,爸你说过一句称赞的话吗?”
终于,她还是没有将坚强伪装成功,眼泪顺着眼角流淌。
“……你,玫玫你之前说了讨厌吃蛋糕。”方父下意识想挽回点什么,一开口却说错了话。
彻底将方玫的怒火点燃了。
“是!”她重重点了下头,“我讨厌吃蛋糕。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吃吗?”她歇斯底里地吼道,“那是因为连我过生日的蛋糕都会被她抢走!”
那一年,她九岁,爸爸下班回来带了一个红色的蛋糕盒子,拆开来看,是她最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那时候,方唯七岁,从房间里跑出来,抱着蛋糕一个劲儿说是爸爸给她买的,还哭了起来。
爸爸当然是怎么说的?
“对对对,就是给你买的,不过要和姐姐一起吃哦。”
经过提醒,方父记起了这件埋藏在记忆中最角落的一件小事。
他的嘴唇忍不住颤抖,“对不起……爸爸不是那个意思,你妹妹她当时哭得太……”
“妹妹,妹妹,你们眼中永远都只有她!那就让她一个人当你们的女儿好了!”方玫吼完这句话,往外冲去。
方母被她接连不断的话弄得心头发慌,抬步就追上去,扯住了她的胳膊,“玫玫,妈没想到一直以来你这么委屈,我……”
“放开!”
她回到家就换了一件舒适的长袖卫衣,不是校服短袖,眼下卫衣袖子被方母拉住了。她又急又怒,推了一步挣脱开。
方母猝不及防下,撞到了手边的一个小木桌,上面的花瓶“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方玫也没想到方母会这么轻易放开,她猛地朝后踉跄一步,踩到了一块花瓶,栽倒在地板上。
“啊——”
碎片刺入皮肉的声音,伴随着方玫的尖叫声,一同响起。
不过一瞬,这个原本幸福静谧的屋子变得兵荒马乱。
——
宫邪开车送两个女生到明德一高。
一路上开得慢,可能因为后面坐着人,宫邪从始至终都没说话。
封媛更是不敢主动说话,头靠在车窗边,盯着脚尖。
她坐在副驾驶后面的一个座位,微微抬起头,她看见了男人小半边脸,真的只有小半边,他正襟危坐,挺直的脊背仿佛有一把尺子竖在那里。
像偷偷往小瓶子里投了一颗石子,叮,石子撞击瓶壁发出轻微的一声,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到了。”宫邪说了上车以来第一句话。
“谢谢,小白,我先走了。”封媛陡然从梦中惊醒,推开车门走下去。
宫邪温柔侧眸,看着宫小白,“想进学校,还是想出去逛逛?”
宫小白想了想,“我们还是回学校吧。”附近没什么好逛的,去远一点的地方时间上又来不及。
“好。”宫邪将车子开进校门。
封媛走得很慢,车子从身边擦过,她抬眸看了一眼,正对上男人瞥过来的冷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