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朱见深在龙案前坐着,一脸严肃。
于谦在下面坐着,也是一脸严肃。
两人大眼对小眼。
谁也说服不了谁。
因为朱见深对平壤的金银起了邪念,虽是被于谦拒绝,在明面上并未真的推行,但于谦知道,陛下心里面并不服气。
而于谦也心知肚明,陛下虽然没有亲政,但在兵事,特别是辽东,朝鲜的问题上要比他还有话语权。
首先是辽东掌握军队的石亨,其次就是态度不明的孙祥。
这两人于谦现在是拿捏不住。
石亨是个武人,被陛下挑拨的天天写奏章问好,孙祥在乾清宫的时候,被陛下训斥成国公的时候所折服。
而朱见深虽然年幼,但在大明做的几件事情都让他在朝堂上积累的一定威望。
仁政的铺开,又让天下的官员都认为陛下古来仁君,可比尧舜。
再加上现在还在沁阳府出公差疯狂积累声望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有贞。
虽然于谦不愿意承认,但也知道朱见深想要绕过自己内阁首辅做什么事情,很简单。
即便是另立一个朝鲜王,只要朱见深一直坚持,于谦根本就没有办法。
所以,于谦苦思冥想,都不知道该如何让陛下为大义舍弃蝇头小利,在李贤的提点下,他来找朱见深了,要用经文,圣贤之说,告诉陛下,大国何为?君王何为?
可当他坐下后,还未说话的时候,朱见深便率先发了难。
“老师,朝秦暮楚,朕看了一下这个词语的由来,朕觉得他并不含贬义。”
于谦听到朱见深的话后,大吃一惊。
朝秦暮楚,反复无常,小人作风,看来自己对陛下的教学真是落了下风了。
于谦正欲说话之时,朱见深却抢先一步继续说道:“在朕看来,这只是在秦楚之战中,周边小国与百姓的选择罢了。”
“秦国被打败了退走了,百姓如何选择,只能依附于楚国啊,难道为秦死战。”
“楚国失败了,这些百姓小国难道也要与秦国死战,这只不过是一种选择罢了,并不能说明这些小国君主或百姓的品质不行吧。”
“蝼蚁尚且偷生,他们只是做了一个活下去的选择。”
于谦听完之后轻笑一声:“陛下,臣到这里,可不是来听陛下这种不被世俗公认的见解。”
言外之意,强词夺理。
朱见深也是笑了笑,而后看向张保说道:“张大伴,你认为朕说的有理吗?”
站在一旁的张保,猛地一楞。
陛下什么都好,就是爱拿人当枪使。
现在徐有贞不在,就将目光转移到老奴身上了…………
“陛下说的当然在理了,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朱见深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于谦:“于太保,这乾清宫中只有三人,张大伴与朕都认为朕的见解是对的。”
于谦听到后,非常生气,但也知道自己就这个问题与朱见深争论,没有一点意义。
“陛下,臣是想告诉陛下,治大国,需有坚定不移之决心,不能被蝇头小利而丢弃大国之义。”
“朕知道,朕也没有被蝇头小利所吸引啊。”
“可朝鲜之事,陛下起初是想让团营北上,帮助朝鲜戡乱稳定,可此时看到平壤所上之国书,已有变化,难道不是被这些金银所吸引吗?“于谦朗声说道。
“团营北上之事不正在安排吗?”
“可平乱之事未说,陛下,你这是避重就轻啊。”
朱见深听完之后,闭口不言。
而于谦就这样看着朱见深。
两人才有了刚开始大眼瞪小眼的一幕发生。
张保在旁边站着,一会儿看看朱见深,一会儿看看于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太难了,太难了……
我该不该说话,按理说,他们在聊国政,若是换作旁人跟陛下这样吹胡子瞪眼,老张第一个不答应。
可现在吹胡子瞪眼是于谦。
他就不能毫无忌惮的去抨击了……
可若是不帮着陛下说话,会不会让陛下感觉我怕了于谦啊,这两天那曹吉祥进乾清宫的次数可是越来越多了。
万一陛下觉得自己怕了于谦,找一个不怕的代替自己……
张保越想越害怕……
停顿了许久后,还是朱见深率先打破了平静。
因为朱见深害怕若是自己不先说话,那么两个人能在这里坐到晚上去。
于谦还真能办到。
实际上朱见深也知道,在朝鲜这个问题上,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率性而为,于太保如此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即便郑和马上就要绕着地球跑一圈,证明了天下是个球的事实。
可在大明臣子的认知中,现在的天下,乃大明之天下,严格意义上来说,朝鲜也是大明天下的一部分,因为他们接受圣人之教诲,受中央朝廷的敕封。
可朱见深也清楚,朝鲜一分为二,对大明最为有利。
两个朝鲜王都要毕恭毕敬的对待大明,而大明也能在其中将利益最大化。
全球化霸权是如何练成的,说白了就是在别国,或者某一地区制造不稳定,继而让小国或地区的其他王权其对其产生依赖。
小美将这一套可谓是玩出花来了。
“朕刚至十岁,还只是个孩子啊……“
“于太保跟朕这样说话,朕有点害怕。”朱见深满脸委屈,轻声说道。
张保一听,怒视于谦,对啊,陛下还真是个孩子啊。
你老于说话注意点,再说狠话,我张保就要觉醒了吗,摇身一变,就要做一个陷害忠良,危害朝纲的大太监了。
于谦也被朱见深弄蒙了。
你刚刚所说之话,哪里像一个十岁的孩子啊。
“陛下,不可与辽东下旨,让他们私下处理此事,不然会对陛下的声明有所影响。”
朱见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为帝王者,应务实,不务虚,这是老师教给朕的道理?”
于谦听完朱见深的话后,叹了口气,而后站起身说道:“陛下,为君之道,应顺从圣贤之道。”
“于太保,哪个圣贤做过皇帝,孔夫子做过皇帝吗?孟圣人做过皇帝?他们都没有做过,他们是劝人向善,是万世师表,朕很是钦佩敬重他们,也能从经典之中学习到做人的道理,为君的道理。”
“可于太保,这些全是大道,正道,治理国家,难道只能符合大道,正道而行吗?”
“难道老师,这一生都在遵循圣贤之道吗,难道就从来没有过质疑吗?尽信圣言,不如无圣言。”
“唐太宗说过: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老子也说:圣人恒无心,以百姓心为心,所有的人都在告诉朕一个道理,那就是国家的百姓是至上的,朕现在是在割着别人大腿的肉,来为大明的百姓造福,朕何错,朕没错。”
“于太保,朕知道,你想让朕变成贤明之君,想让大明富庶强大,想让百姓安居乐业,可只行大道,能做到吗?”
“只凭四书五经能做到吗?”
“古来有所作为之帝王,有哪一个被四书五经所束缚,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若皆遵循圣人之道,怎会有如此的威名……”
于谦听着朱见深的话,闭上了眼睛。
陛下说服自己了吗?
没有。
可陛下说的全无道理吗?
不是。
自己曾经违背过经典论意吗?
违背过。
他重重的叹口气,而后睁开眼睛看着朱见深。
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慢慢朝外走去。
你可以去质疑圣人,那你却不敢将质疑之声所出来,这就是随着大势而行,也就是随大道而行之。
自己没有做到,陛下做到了吗?
他的背影很是苍凉。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于谦突然转过身来:“陛下,不管你想怎么做,都不能让这件事情公布于世。”
朱见深站起身,朝着于谦半躬下身:“多谢老师……”
于谦看着朱见深半躬下身,心里五味杂陈,他转过身,朝外走去。
走出乾清宫后,他又变成了那个扶大厦之将倾 ,挽狂澜于既倒,一心为民,两袖清风的大明中兴大臣……太保……于……谦……
于谦离开后,朱见深迟迟没有坐下。
过了许久后,朱见深看了一眼张保说道:“将赵提督找来见朕。”
张保赶忙应是,小跑了出去。
今天在这乾清宫中,第一次听陛下说那么话,还是跟于太保针锋相对,真是吓死宝宝了……
………………
于谦回到内阁值班房后,便见到了一脸古怪笑意的李贤。
自己在乾清宫奏对的时候,将陛下的话全盘否决后,就是李贤对自己说,陛下有后手,即便不通过你,也能让辽东的人用粮食换回来金银。
也就是李贤的提醒,才让于谦去了乾清宫,想要好好教育教育陛下,可没想到,自己被说的哑口无言。
而看着李贤脸上的古怪笑容,于谦心中也就明白。
李贤事先就已经知道这次自己去注定没有什么结果。
于谦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于太保,此行不太顺利啊。”李贤问道。
于谦看向李贤,而后轻声说道:“经典能让百姓生活富足乎?”
“不能。”
“那能让国家无外敌之患乎?”
“亦是不能,于太保问出此话,心中不就已经有了答案吗?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但我们都不会去说,但我们即便不说,有的时候,办的事情却代替了我们真实的意愿。“
“就拿大明朝顶天的事情来说。”
“太上皇之事,我们就已经是不忠之臣子了,早就违背了圣人之道……”李贤说完之后,接着开口问道:“冷知府最近有书信来吗?太上皇近况如何?”
“前些时日,第五个皇子已经降生……”于谦说完后叹了口气:“还要再追加一千两的白银给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