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破下交趾,也曾在北疆与蒙古厮杀,他是大明的脊梁。
他一生的荣耀数不胜数。
可现在的他已是英雄迟暮,他静静的躺在床上,迷蒙的眼睛中是否还会出现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是否能够看到大草原的一望无际,又是否出现交趾的战火连天。
不,他可能什么也看不到了。
此时的他再也拿不起自己的长刀,再也不能像以往一般为大明冲锋陷阵。
岁月最是无情,他老了,但他并未感到恐惧,因为他为之拼杀一生的大明帝国依然年轻。
他们现在又有了一个小皇帝,希望他能够重现永乐时期万国来朝时的盛世。
他相信小皇帝能做到。
而今天小皇帝要来探视自己,大明没有忘记他,陛下也没有忘记他。
他的功绩,他的荣耀,他的名字,将随着大明帝国延续下去。
他叫张辅,三十岁意气风发的英国公,四十岁四灭交趾的刽子手,五十岁远征漠北的战神。
他叫张辅,他是英国公。
因为知道小皇帝今天会来探视自己,张辅换上了崭新的国公服,半躺在床上。
一个孩童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这个孩童就是他们的皇帝。
而在朱见深后面跟着张保,朱骥,朱寿,张懋,陈瀛,还有起居官。
“朕来看你了,国公爷爷。“朱见深看着床榻上躺着的英国公轻声说道。
他怎么如此苍老,好似下一刻生命都会失去一样。
而张懋立马走上前来,抱起了自己父亲的上身,张保也搬过来一张椅子,放在了床边,但朱见深却没有选择坐下。
“没想到,没想到老臣在临走之时,还能再见到陛下。”张辅的声音很是虚弱。“虽然老臣,老臣心里很高兴,但,但陛下你不该来。”
实际上张辅已经四五日都不能说话了,性命也都是靠着温补的药汤吊着,这次朱见深过来,张辅便让太医给他下了猛药,希望自己能够回光返照,意识稍稍清醒一些。
听着张辅虚弱的声音,朱寿轻叹一口气,转过头去,不愿意再看,而陈瀛却是看着张辅,脑海中全是自己十六岁时第一次见到战无不胜英国公的情景。
朱骥,张保二人都是低着头。
“朕必须来,朕是替太爷爷,爷爷,父亲来看望国公爷爷的,国公爷爷莫说胡话,你可曾好一些?”朱见深轻声说道。
“陛下,陛下无需挂念,老臣已是风烛残年,已苟活六年之久,实在惭愧,惭愧啊。”
朱见深知道张辅说的还是自己老爹朱祁镇的那些破事。
“国公爷爷,乃国之柱石,父皇被擒获,不是国公爷爷的错,朕知道,皇奶奶也知道,我们没有人怪过你,国公爷爷,你要好好养病,早日康复,等朕长大了,带朕去巡猎北疆。”朱见深说着这些眼睛已经蕴满了泪水。
他不是装的,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英国公对大明皇室的忠诚,在这一刻,朱见深才真正体会到在原先历史中,被土木围困的张辅是怎样的心情。
赢了一辈子的战神将军,看着昔日在自己手下苟延残喘的蒙古兵,大肆的屠杀着明军,那种不甘,羞愧,无助的感觉,是用文字形容不出来的。
或许他有机会逃脱,但他却不愿意逃脱。
听完朱见深的话后,张辅笑了笑,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他的笑容。
看到张辅咳嗽,张保吓了一跳,赶忙挡在了朱见深的面前,被朱见深训斥了一番,让其退下。
张辅咳嗽一阵后,胸膛不停的起伏,而后渐渐的平息下来。
“国公爷爷,朕此次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询问您。”朱见深看着张辅好了一些后,才开口说道。
“陛下,陛下但说无妨。”
“军户可否能保百年强军。”朱见深的话一说出口,站在房间内的众人都有些愣神了,这陛下才八岁,就开始了解明制了吗。
张辅也微微愣神。
”军户,乃保证兵员之策,太祖皇帝是在,是在大唐府兵制受到的启发创建的卫所以及军户,但大唐的府兵制却有很大的隐患,土地,土地兼并严重,府兵无田可种,而大唐也从府兵制转变成了募兵制。”
“太祖皇帝考虑了其府兵制的弊端,便将所有的军田收为,收为国有,不允许私自贩卖,但一成不变之法,又岂能,岂能长久。”
“府兵制也好,军户卫所也罢,都,都会在一段时间后,产生一个结果,就是军户无田可种,沦为乡绅的佃农,名存实亡。”
\\\"陛下,既然能够看到,看到这些,就应该去想着如何在,在卫所军户制下,另辟新法。”
张辅看的很明白,说的也很对。
在朱见深孙子辈的嘉靖皇帝时,土地兼并就已经开始显现苗头,因为自身的不稳定,导致明军战斗力直接下降,在面对沿海倭患的时候,处于下风,通常两三百的浪人就敢对一两千人的明军发起冲击,明军十打一,竟然还能被杀的丢盔弃甲,最后还是胡宗宪上书,戚继光自募兵士,练兵抗倭,才渐渐平复沿海倭寇。
在那个时候,明军军户卫所的弊端已经显现无疑了,然后期的皇帝并并没有改变的想法。
皇帝没有想法,大臣们也不会想着去改变卫所这一祖宗家法,都知道有了问题,却无人去改变问题,让其延续到了大明的末路。
最后被李自成摘了桃子。
朱见深想要改变军户卫所,甚至是整个户籍制度。
这,这英国公将朱见深当作了成年人了吗?
说那么多,小皇帝能不能听懂。
朱寿,陈瀛,朱骥等人都不由暗想道。
“国公爷爷,今日对朕所说之话,朕终生不忘,代朕亲政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变法户籍之策。”
“陛下,陛下有所雄心壮志,我等世代,世代勋贵定,定用心辅佐。”张辅轻声说道。
即是说给朱见深的,又仿佛是在说给朱寿,陈瀛等人的。
古来变法之事,鲜有成功者,而变法之人,也鲜有好下场。
宋神宗时期的王安石,明神宗时期的张居正,两人都是很好的典范。
但他们与朱见深都不同,宋神宗优柔寡断,明神宗不谙世事。
帝王的犹豫不配合,才是王安石,张居正失败的主要原因。
朱见深作为帝王,他想要做出变革,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变革,只要下面有听话的左右手,即便是太监也能做成。
因为现在的大明,已经不是原先历史中的大明了。
听到朱见深的稚嫩且坚定的话语。
朱骥看着朱见深的眼睛都变了。
不管是不是对的,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这么了解明制的优势,劣势,并且能过做出考量,态度坚定,就已经不是一个平凡的孩子了。
而朱寿,陈瀛,包括抱着父亲的张懋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朱寿,陈瀛两人久居军营,对于下面的军户卫所,了解甚多,按照历朝之变革,也知道军户卫所制长久不了,可他们都是到了四十多岁才看清楚这一点,而陛下却是发现了其中之端倪,天纵英才也不为过。
张懋对此事不了解,只觉得小皇帝果然像坊市中传的那样,天资聪慧,沉稳机敏,跟自己父亲的对话,深奥无比。
张辅直直的看着朱见深,但眼睛中的朱见深的模样越来越模糊……
张保看到后,知道张辅有些坚持不住了,也顾不上朱见深训斥,赶忙插了过来:“陛下,陛下,英国公累了,要休息,陛下,快随奴婢离开。”
在张保看来,生死之事,小皇帝还是要晚一些知道,若是看到了英国公咽气,定会受到刺激震撼。
朱见深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他知道庇护大明五十年的张辅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并没有训斥张保,而是轻声说道:“国公爷爷好好休息,朕,朕走了。”
陈瀛,朱寿等人也顾不上礼仪了,迅速走到病榻之前,挡住了朱见深的视线。
人生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小皇帝是新升的骄阳,怎能那么快见到晚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