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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倏然熄灭,又亮起。

在黑暗中快速闪了三下,又缓慢地闪了两下。

她微眯眼,认出了这是孟家的传信讯号。

应该是孟六孟七他们。

她松了口气,能悄悄地跟在后头,还偷着豫王不在的时候跟她打信号,看来他们没事。

本来还愁想不到法子联系外人,既然他们准备着时刻跟她接应,那她只要想法子应付过豫王就行。

回了房间,她拜托守在房门口的王府侍卫去找店伙计询问要盆子。

王府侍卫虽然被下达了不能帮助她的命令,但问事拿盆这种简单的活儿应该还是能做的。

沈碧月拿到盆,也没求侍卫替她打水,只是多要了几件暖和的外衣,将身子裹得紧紧的,才去后院找水井。

邵衍要使唤折磨她,就不会让自己的侍卫帮她忙,她有自知之明,不会去自讨没趣。

天气有些冻,井口边自然更冷,她磨磨蹭蹭地打好水,抱着水盆回了房,将裘裤里衣和袜子都塞进了盆里,随意揉搓几下就出水了,找了根麻绳将衣物串上去,随意晾在邵衍的房内,这才优哉游哉地回了房。

一觉睡到天微亮,被天风叫了起来。

男女有别,天风只是站在榻边,面无表情道:“还不赶紧起来,殿下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她坐起身,外头的光线有些刺眼,让她忍不住挡了眼睛,懒洋洋道:“你们昨儿没告诉我时辰。”

“下人服侍主子,从不需要问时间,只要等着主子吩咐。”

沈碧月冷冷看了他一眼,“我是沈家的女儿,不是什么下人。”

“殿下说你是,你就是。”

在大宁还没有人敢跟豫王对着干,豫王所代表的是绝对的强势霸道,目无法纪,就算是那些个簪缨世家,在他眼里也不过空气。

沈碧月抿起唇没说话,起身下榻穿衣服,天风传完了话,转身就要出去,沈碧月又叫住了他。

“我们现在在哪里?”

“狩州。”

永安沈家的茯苓别院

甘苓正倚在房内的美人榻上看着手里的一副绣品,榻边的案上放着一盆瓜果点心,白玉杯盏盛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淡雅浓香,一等大丫鬟冬实正蹲在榻前替她轻轻捶腿。

外头传来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有人从门外大踏步进来,带进一阵肃冷的寒风。

甘苓抬眼一看,是沈植下朝归来,她放下绣品,连忙起身迎上去,唇边扬起一抹暖笑,“夫君今日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沈植低低应了声,脱下身上的朝服,想起今早朝堂上发生的事,不由得又是一阵头疼。

今早在政和大殿上,江家的老爷子与奉国公孟廉因意见不合又吵了一架。

江家的老爷子江显与奉国公孟廉素有宿怨,此事由来已久。

两位老爷子皆是沙场征战的将军,一生积累战果无数,如此相似的经历与身份让两人皆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年轻时喜欢攀比战功,年纪老了,依旧喜欢吵吵,最爱拿自家儿孙来比较。

特别是到了孙子辈一代,江家孙子江燎自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养出一副男儿血性,行军打仗无一不胜,孟家的孙儿也在军功上独占鳌头,大放异彩,两人为着谁家儿孙更优秀,明里暗里争个没完没了。

在朝堂上也是如此,皇帝虽然允许他们不用上早朝,可两人闲来无事还是会上政和殿逛逛,不遇上还好,一遇上就开始吵架,皇帝和朝中众臣每每被他们吵得无比头疼。

孟家是簪缨世族,身家地位自然不用提,江家虽比不得孟家,可怎么说也是护国有功的老臣,皇帝不好过分责备,只能从中调和,尽量不在他们面前议论国事,免得又惹烦恼。

昨日有加急消息送来,今日就遇上他们两个都来上朝了,皇帝本来不想提,可事态实在紧急,就在朝上说了,果然引起两人的意见不合。

沈岐这些日子因着嫡女沈碧月的流言一事备受皇帝责备,想替皇帝充当一回和事老,刚出头劝了两句,就被孟廉几句话给堵了回去,偏偏当着皇帝和众臣的面还不能反驳,气得面红耳赤,只觉得脸面都给丢尽了。

沈植叹了口气,这些终归是朝堂上的事情,不好与内堂妇人道来,便淡淡地一语带过,“奉国公与江家老爷子又吵了起来,故才推迟了。”

“原来是两位老爷子的事,妾虽然不懂朝上的事情,但也曾听过一些,奉国公的脾性古怪,行事素来张狂,活脱脱就像……”甘苓接过他手里的朝服,声音突然放得很低。

“就像那位豫亲王。那样一副性子,任谁都受不住,父亲常常被他冷嘲热讽地针对倒也不算稀奇。”

孟廉针对沈岐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孟茹,但甘苓不好明说,沈植却注意到了她话中所提的豫亲王,突然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少拿亲王殿下说事,永安城内处处是眼睛和耳朵,别以为你待在内宅说话就太平无事了,陛下最不喜欢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些,豫亲王自然也是,若给人听见,又添油加醋地传出去了,连带着整个沈家都要遭殃。”

冬实在一旁递上沈植平素穿的常衣,甘苓接过替他仔仔细细地换上,柔柔笑道:“殿下现在人不在永安,夫君怎么就吓成了这副模样?不过妾明白这些道理,日后不会再说了,夫君尽管放心。”

“你不明白那位殿下的厉害。”说到这里,沈植又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你方才在看什么东西,看得那么入神,连我进门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甘苓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拉着换好衣裳的沈植走到矮榻边,拿起案上的绣品,很高兴地说道:“夫君你瞧瞧,这是咱们欢姐儿绣的。”

洁白的绣帕上空白一片,只余料峭雪峰上一朵悄然展开的雪莲花,花心雪白,花瓣边缘却呈现出浅淡的红色,圣洁而妖艳,高雅而衿贵。

不过就是一副雪莲图。

沈植看了一眼,简单地夸了一句,“绣得不错。”

甘苓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夫君真是一点都不关心欢姐儿的事,前些日子女院组织姑娘们练习刺绣,教了一种新的针法,咱们欢姐儿用那种针法很快绣了这副绣品出来,刚巧碰上长公主来女院,瞧见了欢姐儿的绣品,直夸她绣工精美,天赋异禀。”

沈植挑眉,有些惊讶,“欢姐儿竟然被长公主夸了?”

长公主邵岚,封号衡岭,是先皇与秦贵妃的大女儿,从小聪敏灵慧,拥有一手无双绣技,深得先皇宠爱,背后又有秦家做靠山,地位自然是尊贵无比。

“长公主的绣技在大宁可是出了名的顶尖,就连宫里和常绣坊的绣娘都比不上她,能得到她的一句称赞,是欢姐儿的福气,也给咱们沈家长脸了。”

“平时只知道欢姐儿擅画擅琴,没想到她连刺绣都这么有天分。”沈植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意,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自打出了沈碧月的事情,沈岐就没一天安生过,上了朝堂面对皇帝,只能憋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脸,回了家里脾气就越发差了起来,特别是对沈植,这个枉为人父的,不是甩脸色就是骂,弄得他也抑郁了起来。

特别是今早上,分明知晓奉国公与他素来不对盘,偏偏想在皇帝面前争个功劳,结果无事惹了一身腥,自然气急败坏地早早回府了。

甘苓将绣品放在一旁,拉着沈植到桌边坐下,站在他身后替他揉揉肩,“夫君这些日子辛苦了,今日老爷子的心情可好些了?”

一提到沈岐,沈植的面色又不好了起来,这些日子为了沈碧月的事情,他被老爷子折腾得惨了,每日都要问一遍沈碧月的去向。

“夫人,你可差人去寻月姐儿了?”沈植按住她的手,皱着眉头问道。

甘苓柔声道:“妾做事,夫君大可放心,早在五日前就已经派雪梅嬷嬷去丰水州接人了,丰水州距离永安,快马来回不过五日,月姐儿身子娇弱,坐马车要慢些,左右不过这两日就该到了。”

沈植宽慰道:“没想到夫人对月姐儿的事情这么上心,为夫之前还曾怀疑过你用心不深,现在看来你是将她时时都放在心上,倒是我这个做爹的给忘记了,真是惭愧。”

甘苓笑道:“夫君说得哪里话,你我夫妻同体,为夫君分担是妾的本分,哪还要夫君这样道谢,月姐儿虽然不是妾亲生的孩子,但怎么说也是夫君的血脉骨肉,妾不会有偏袒之心的。”

沈植被她这番话打动,不禁轻拍她的手,“是为夫小心眼了,家里有夫人主持打点,还将欢姐儿教得这般好,是为夫的好福气,能娶了你这么一位贤妻。”

甘苓有些娇羞地低下头,轻声道:“能得夫君真心相待,才是妾的福气。过几日月姐儿就该回来了,妾打算先让她休养一段时间,再与欢姐儿一同去北山女院念书学女红,二房的姑娘也在里头,她虽然在外头待得久了,可姐妹们都在,去了书院也不怕认生,夫君觉得这样可好?”

“你是个有心的,一切都交给你安排便是。”

两人正浓情蜜意,相互体贴,冬实早已悄悄退下,想留给他们相处的空间,可惜天不遂人愿,不一会,沈植的贴身小厮就急急忙忙赶来叫人了。

冬实拦不住他,他匆匆跑进去,一脸愁苦模样,“大人,老爷子有请。”

无须问原因,定是为了沈碧月一事,加上今日早朝一事,沈岐的心情较之以往应当更差,沈植不由得叹气,与小厮去了。

沈植一走,甘苓就收起脸上的柔和笑意,唇边溢出一抹冰冷的笑。

她拿起绣品,顺着上头的纹路轻轻抚摸,绣品精致灵巧,乃上乘之品,就像她的女儿沈碧欢,身份尊贵,品性高雅,是永安城内人人追捧的贵家小姐。

沈碧月区区一个死了娘的野丫头,在穷乡僻壤待得久了,想必浑身都带着一股粗野之气,哪能与她常年浸淫在诗画女红中的欢姐儿相提并论,光光是身上培养出来的那一身高雅贵气,她沈碧月就沾不上一点边。

再说了,一房没有两个主母,自然也没有两个嫡长女。

大房的主母是她甘苓,不是什么孟家阿茹,如果她想回来和欢姐儿争地位,还得先问问她这个主母同不同意。

上次没弄死轻荷,是她的手下愚蠢,但这次,就算轻荷想要跟着回来帮着她的小主子谋地位,也要看看她沈碧月有没有那个命能回得来。

这次她亲自吩咐雪梅在回来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没人能发觉到不对劲,想必这个时候,沈碧月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甘苓看了眼天色,还早着,沈碧欢这个时候应该在书院,她刚要放下绣品,打算叫侍女进来帮着挑选衣裳,要去其他家府上的夫人一同去茶楼坐坐。

一个嬷嬷突然从外头跑进来,“夫人不好了。”

甘苓不悦,冷眼扫过她,“做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那嬷嬷被甘苓的眼色一刮,顿时噤了声,可面色仍是非常难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雪梅回来了。”

甘苓扬眉,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回来就回来,你慌什么。”

那嬷嬷有些断断续续道:“夫人,雪梅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被家仆们抬着回来的。”

甘苓面色一冷,倏然站起身,瞪着她,“你说什么!”

那嬷嬷被甘苓陡然这么一吓,面色又白了几分,颤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雪梅被家仆们抬着回来的。”

“什么抬回来?她死了?”

“没死没死,就是受了伤,双手没了,舌头还被割了,看起来渗人得很。”

甘苓心底闪过不好的预感,双手紧紧攥住了绣品,冷声道:“那月姐儿呢,可有与她一道回来?”

嬷嬷摇头道:“奴婢没看见月姐儿,只有雪梅一人,家仆们已经将她抬到了房中,主母可要过去看一眼?”

甘苓死死地瞪向某处,眼里透出一股怨毒的光芒,一张妆容姣好的脸僵硬无比,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不堪的事,看得嬷嬷心里害怕,连忙低下了头装作看不见。

在这个吃人的大宅里,辛密太多,一个不慎就会丢了性命,只有学会眼瞎耳鸣,一问三不知,才能活得长久。

不一会儿,甘苓丢下绣品,快步往外头走去,那嬷嬷也连忙跟了上去,走之前还回头看了眼被揉得皱巴巴的绣品。

据说那是欢姐儿绣的,还被衡岭长公主夸过,夫人自从拿到手中就宝贝得很,没想到今日却被揉皱成这般模样,真不知道夫人在想些什么。

甘苓去了雪梅所在的厢房,那是下人们居住的地方,主子们自诩尊贵,一向不愿靠近,哪曾想今日却迎来了大房的主母。

下人奴婢们一个个面色骤变,恭敬地向甘苓行礼,她没心思理会,直奔雪梅的厢房,刚踏进去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药味,又像是腐臭的味道,难闻得很。

甘苓哪里闻过这种气味,面色一时难看了起来,忍不住拿衣袖掩住口鼻,踏步进去。

雪梅正躺在矮榻上,一身麻布衣裳,衣袖空荡荡的,双目突出,面色惨白,看起来瘦了许多,连脸颊上的颧骨都突出了一些。

见甘苓走进来,她惊恐地睁大了眼,嘴里呜呜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竟流下眼泪来。

甘苓微眯起眼,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与滔天杀意,朝外头冷声道:“谁送她回来的?”

一个小厮走进来,“回夫人,是小人送嬷嬷回来的。在内的二十八人一同送嬷嬷回来的。”

“就你一个回来?”

“回夫人,除小人以外的其他二十七人也都回来了。”

甘苓当初派出去的有二十八个人,这趟竟然全都回来了,让她一时有些慌张,不由得喝道:“谁让你们都回来的!月姐儿呢!”

小厮犹豫道:“回夫人,是月姐儿让小人回来的,雪梅嬷嬷为了保护月姐儿,被贼人伤了舌头和双手,月姐儿担心嬷嬷伤势严重,就命小人一行人护送嬷嬷回来。”

甘苓怒道:“我是让你们去保护月姐儿,不是保护一个嬷嬷!你们现在回来了,那随同月姐儿的那一大批嫁妆怎么办!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她气得面色铁青,像是有股气直冲脑门,让她有些眩晕,站都站不稳,冬实连忙上来搀扶住。

那小厮见甘苓这副模样,有些讪讪地低下头,心里害怕得很。

甘苓怒到眼前发黑,一句话都说不出,猛地抬手甩开冬实,往前走了几步,身子又是一晃,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桌子。

方才还跟沈植保证会将月姐儿平安接回来,本是打着让她永远都回不来的主意,不想派去取她性命的雪梅竟然反被落了一身伤残地送回来。

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那小厮见她这样,犹豫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有奉国公府的家仆跟在月姐儿身边,定不会有事的。”

奉国公府的家仆!

甘苓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奉国公府的家仆?”

小厮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回道:“回夫人,正是他们,轻荷嬷嬷好像是提前通知了奉国公府,待小人与雪梅嬷嬷去时,奉国公府的家奴早就扛着嫁妆在庄里等着,半点都不让小人们沾手。”

甘苓按住额角,身子又晃了几晃,觉得头更疼了,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轻荷那个贱人!

甘苓咬牙切齿,恨不得轻荷就在眼前,要将她咬碎骨血吞进去。

“我问你们,月姐儿离开庄子时,轻荷可有跟在她身边?”

“回夫人,轻荷嬷嬷与子衿姑子都被月姐儿留在了庄子里,没有跟过来,但是月姐儿身边跟了一位护卫,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起来很受月姐儿的信任,小人瞧着眼生,应当是外头雇来的。”

“哼,雇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当自己的护卫,一点都不懂什么是男女有防,月姐儿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没规矩的丫头!”

没说一点骂人的话,但小厮还是听出甘苓口中的咬牙切齿之意,像是恨沈碧月恨到了极致的样子,就低着头,装作没听见。

“行了,你出去吧。”

甘苓在桌边坐了下来,头疼地揉着自己的额角,心里怒气像是蒸腾了一般,要从心里涌出来,她突然站起来,伸手狠狠扫过桌上的茶壶茶杯,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夫人。”冬实上前,观察甘苓的脸色,斟酌着劝道,“夫人,外头还有许多下人在听着呢,要是传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其他姨娘,那就不好了。”

甘苓坐了一会儿,也冷静了下来,吩咐道:“冬实,去外头守着,注意点,不要让人过来。”

冬实带上门就出去了,屋里只剩下甘苓和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雪梅。

甘苓走到矮榻前,冰冷的眼神直直笼罩住雪梅,面上却是和善的笑意。

“雪梅,我不过派你出去办点事,你就被人弄成这副德性回来,今后让其他人怎么看我。”

雪梅看甘苓的神情有些渗人,僵着身子不敢动,心里一时又是害怕又是怨恨的,眼里的泪死命地流,只敢咬住嘴唇。

“你说,你这一身伤是不是月姐儿害的你?”

雪梅流的泪更凶了,只管拼命点头。

她心里隐约知道,这件事一旦失败,甘苓不会放过她,那她就要把沈碧月一起拉下水,拉下她伪装天真良善的一面,将她所做的一切恶毒行径都告诉甘苓,只可惜她没了舌头,不能说话,

“你确定不是轻荷,而是月姐儿做的?”

雪梅死命点头。

甘苓脸上的笑意慢慢消散,“雪梅,原来你这么没用。我让你去杀沈碧月,你反倒被她收拾了一通,还上门来打我的脸面。”

她的声音冰冷,雪梅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雪梅,你跟在我身边也有数来年了,平素做事向来谨慎小心,昔日也做了许多合我心意的事情,我当你是左膀右臂,没想到你今日竟然就败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上,我不能容你,沈府自然也容不得你。”

雪梅流着泪摇头,眼里有惊慌,也有绝望。

甘苓继续道:“不过看在你侍奉我多年的份上,就留你一条性命,回家去吧,以后再也别让我看见,今后好自为之”

她一说完转身就走,打开门,站在门口对着外面的下人奴婢们说道:“冬实,雪梅嬷嬷这次护主有功,理当该赏,不过她年岁已大,又受了重伤,不应再待在府里,立马着人去脱了雪梅嬷嬷的奴籍,送她归家,再取些银两一并送去,就当是她这些年对沈府立下的功劳。”

甘苓的声音很清楚地传进来,雪梅只觉得浑身僵硬,面色陡然灰败,双眼颓然闭上,一股深深的绝望瞬间弥漫了她的所有心绪。

她终究还是逃不过一死。

甘苓不容她,是怕杀害沈碧月的秘密被揭露,可即便是动手要她的性命,也必须让自己置身事外,这是将她驱离出沈府的主要原因。

可她心里清楚,甘苓之所以不能留她,不仅是为了沈碧月,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那个早已被掩埋在一柸黄土之下的秘密。

设计毒杀嫡女,计划失败后又急急卸磨杀驴,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偏偏又要在世人面前留下一个贤妻良母的好形象,这就是甘苓的真实面目。

雪梅脱了奴籍,很快就被遣送回家了,她一生未嫁,只有一个已为人妇的妹妹。

雪梅在沈府待了几十年,这次负伤而归,甘苓做主送了妹妹一家许多银两,吩咐要他们好好照顾雪梅,妹妹一家感激地收下,对沈家与沈家主子自是感恩戴德。

只可惜过了不到十天,就传来雪梅嬷嬷病逝的消息,甘苓很是惋惜落泪,遣人又送了抚慰的银两去,雪梅的妹妹将她好好安葬入土,从此再不提此事,这都是后话。

狩州

天风起了个大早,服侍完自家主子更衣用膳,就被打发去叫沈碧月起床。

孤男寡女的,这都是什么事儿,只是他心里觉得膈应,可主子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他让他去做的只是喂喂马,溜溜鸟之类的小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显得他优柔寡断,磨磨蹭蹭了。

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叫床的人磨蹭,那个被他叫的人更磨蹭,他在门外敲了门,里头应了,可应完就没半点动静。

他等了很久,直到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显出几分不耐烦,他等不要紧,可主子不能等,这个丫头简直没半点分寸。

当他想要伸手去推门时,那门吱呀一声就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时机拿捏得刚刚好,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故意的。

沈碧月磨磨蹭蹭走出来,一身粉嫩的衣裳衬着她的脸蛋更加白净圆润,乖乖巧巧地福了个身,“见过天风大人,让大人久等了。”

不用猜了,这么乖顺的模样,绝对是装的。

天风看她一眼,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两人到了后院,满院的王府侍卫分列两侧,包围着中间那辆黑红色的马车,四匹毛发黑亮的高头骏马前蹄微抬,低低哼哧着。

赤红玉莲,黑红色车壁,车身描绘着傲然盛开的雪莲花,只是少了一层浅红色帐幔,却依旧是那日见到的奢华与内敛。

看来是那日被风流少年错认成姑娘家的马车给惹恼了,今儿个竟然把帐幔给卸了,也是那个公子哥有眼不识珠,人人见着豫王的马车都闪之而不及,偏偏他上赶着去凑热闹。

要是找茬还好些,偏生要调戏。

这件事闹得太大,听说那位公子哥被砍手臂后就昏死过去了,豫王让人丢他进妓馆,让馆里的小倌轮番上阵伺候,一直到他浑身青紫,不能人道。

惹了豫王,本来以为他只是被砍一只手臂,没有整条命都给拿去折腾,已经算是走运了,现在看来还不如折腾几下呢,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损了命根子不说,这一生都要被人笑话得抬不起头了。

这招数阴损又缺德,偏偏只有他能做得这么光明正大。

沈碧月想着又看了一眼马车,突然发现这辆马车跟之前的看到的不一样,除了没挂帐幔,车身上的花纹也不一样,她记得那天看到车身上描绘的应该是含苞初绽的雪莲花,现在这个却是盛开的。

他换车了?

天风走在她后面,看她磨磨蹭蹭的背影,真是恨不得一脚踹上去,将她一头给踹进马车里去。

主子的车驾已经等了非常久,加上她洗漱换衣的那一会功夫,天色早已大亮,再让她这么拖下去,能在这里耗上一天,也不知道主子怎么等得住,也不派人来催。

沈碧月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天风大人,奴婢是骑马还是走路?”

天风冷冷看她,语气不善,“上车!”

她索性停下了脚步,一本正经道:“奴主同车,怕是不合规矩。”

天风面无表情道:“主子的话就是规矩,你要是想惹主子不开心,可以继续磨蹭。”

沈碧月没再问,慢悠悠地走到马车旁,车板有些高,又没有人肉踏板,有些费力地爬了上去。

车门是微微打开的,柔和的暖意从门缝里透出,温度远远高于外头的寒凉,她一踏进去,觉得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

门板被扣紧,隔绝了外头的凉意,里头的空间极大,沈碧月靠在车门边,看着邵衍斜斜倚在桌案边的矮榻上,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足足可以竖着躺下一个人。

邵衍手肘撑在案上,斜着头闭目养神,少了那双看人时冷漠凌厉的眼眸,精致如描摹的眉眼间有着些许柔和之色,看上去就像一个温雅随和的清俊少年。

沈碧月的目光游移到他身上的玄色衣襟,做工精致,由上好的布料绸缎所裁制,与往日所见的并无二致,唯一区别的便是面料上的花纹,往常的皆是玄云暗纹,今日却绣了大红色的莲纹,风骚而妖异。

车换了,衣裳也换了,还换得这般妖娆,不怪道会被人给调戏了去。

“看够了?”

她正盯着他的衣襟神游天外,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出声,吓了一跳。

邵衍睁开眼睛,“谁教你这么看男人的?”

“回殿下,婢子在看殿下的衣服,不知是哪位绣娘做的,很好看。”

“你的眼神赤裸裸放在孤脸上,以为孤是死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话都敢拿来糊弄,没脑子的东西!”

沈碧月:“……”

她觉得自己特别冤枉,她真的在看他的衣服,半点没注意他的脸……

衣服比脸好看。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不能说,说了他就能当场灭她的口。

所以即便对自己无缘无故就挨骂觉得不服,她也乖乖受着,她没忘记自己现在是奴婢,而他是主子。

于是她静默片刻,垂眸道:“殿下尊容,哪里是婢子这等位份的人能随便看的。”

“敢做不敢认,看了就说看了,还偷偷摸摸的不承认,真是小人行径!”

她又沉默了一下,“殿下教训的是。”

他眼帘一抬,哼了一声,认错及时,算她识相,他本来还想着如果她再反驳,就想法子收拾她的。

下巴微抬,他眼眸下垂,斜睨她,“你刚刚说位份,你又是哪等位份?”

“回殿下,婢子如今奴不奴,臣不臣,乃是不三不四之人。”

不三不四之人指的多半是那些市井混账,奸佞小人,偷鸡摸狗之辈,她这样自贬身份,不过是对他有意要她为奴为婢的气话。

邵衍挑眉,笑道:“不三不四之人看了孤,是不是应该自戳双目,以示忠诚?”

她沉默了一下,说道:“婢子错了,婢子不应该顺着殿下的心思说自己看了,其实婢子刚才没看,还请殿下恕罪。”说着求恕罪,脸上没有半点悔过,反而是平静得过分,云淡风轻。

邵衍扬眉,刚想说话,就听她斟酌着又补了一句,“怕看瞎了眼。”

开玩笑的心情一扫而空,他立马冷下脸,怒道:“说什么混账话!”说着扫了眼案上的东西,手上微动,想抓个东西砸过去。

还没动手,就听她又说道:“回殿下,婢子在殿下面前不敢说混账话,方才所言句句真心实意,其实婢子心里一直瞻仰殿下的仙容玉貌,只是殿下风姿耀眼,宛若天境仙人,婢子作为区区凡人,自然是不能直视的,就怕殿下容光灼烧了婢子的眼,会瞎。”

邵衍:“……”

他真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辞,还是从一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

全都是诡辩!歪理!拍马屁!

偏偏这回她的语气很真诚,言辞恳切,仿佛发自肺腑,虽然脸上依旧是云淡风云的神色,却让邵衍的心情莫名地好了几分。

她不是第一次拍他马屁了,只是这次的马屁吹得格外厉害,都能把他捧上天与神仙比肩了。

要是天风在场,那张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的脸一定会瞬间龟裂,这场面,还有两人之间的相处实在是太诡异了!

“什么都不会,就知道顶撞人!还油嘴滑舌!”邵衍轻哼一声,骂了几句,竟是没再追究了。

沈碧月低着头,面色平静,方才的说辞全是她从话本里搬来的,前世她在沈宅的时候过得并不开心,府里的人都不喜欢自己,她就整日闷在院里,沈碧欢有时候会来看她。

后来跟她说起话本子,听到里头都会写一些男女之间的情爱故事,她起了兴趣,沈碧欢就开始偷偷从府外带一些话本子给她看,说是闺房女儿都爱偷偷看这些。

她一开始还以为碰上了一个好妹妹,直到后来被揭发到甘老夫人的面前,亲耳听到沈碧欢否认自己送过话本子给她,也否认自己看过,并把所有罪名都扔到子衿头上的时候,她才彻底醒悟过来。

看着子衿被人活活打死在眼前,她的心像是骤然落入冰窟,再染不上半点温度。

原来她认为的好妹妹,和那些高门权贵圈里的女人一样,虚伪又丑恶,一心想要毁了她的嫡女身份,将她驱赶出沈家。

邵衍瞅着她,“发什么呆!过来沏茶。”

沈碧月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替他取杯斟茶,知道他的毛病,她没有捧茶给他,只是放在他的手肘边。

“殿下请用。”

邵衍没忽略她刚才抬眸时的那一脸冷漠,眼神阴冷得根本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只是现在再看她,那一脸冷漠已经消失,只余下眉眼低顺,乖巧得不像话。

他盯着她,突然伸手按了案上的机关,矮榻下立即弹出一个暗格,里头盛着一个黑色锦布做的包裹,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外形圆滚滚的。

他伸出两指拈着包裹打结的一角,颇有些嫌弃地丢给她。

沈碧月伸手抱住,饱满而柔软,还有些湿嗒嗒的,她有些疑惑地打开,发现里面是揉成一团的衣物,黑白交错,还有些地方透出一块深一块浅的灰色。

这堆东西很丑,可她觉得分外熟悉,那是她昨晚替邵衍洗的那一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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