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作为封建礼义的卫道士,绝不会轻易妥协,可章小林也不愿轻言放弃,她干脆就跟讨债鬼似的住在族长家堂屋中。
章七斤和章里正得到消息赶来,轮番劝章小林回家去睡,不要赖在别人家,而且很不理解她的做法。
族长拿着拐杖拄地,“你以前也没这么倔啊,再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这样。”
“这事老祖宗就没开好头,早该把女子的名字记在族谱上了,”章小林不依不饶,“我不管,反正章家的女人忙前忙后,到死都留不下一个名字,这事就不对。”
章里正见劝不走她,不得不去找其他族老商议,最终他们决定破例,将章小林的大名写在族谱中。
族长不住地叹气,“罢了,她与我族有功,将其名字记下,也不算太出格。”
可章小林哪里会满足于此,她摇摇头道:“咱们章姓一族,不管男女,本就是一家人,既然我能记上,为什么她们不能呢?”
可族老们已经为她破了一次例,便再也不肯让步,族长火了,“你想住堂屋就住下,娃他娘,给她拿床席子过来,上门都是客,咱们可不能失礼。”
族长媳妇当真去拿了竹席给她细细铺好,小声劝道:“小林子,何苦来哉,就算把全村女人的名字记上,也没人会感谢你的。”这不是纯粹自讨苦吃嘛。
“伯娘,咱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以后的女人争取,否则几十年为家操劳,儿孙连自家娘亲、奶奶的大名都不知道,会不会太卑微了点?”
章小林小声捂嘴道:“再说后辈烧纸钱不写名,这谁能收得到?”
这年头谁不信鬼神,族长媳妇一想对呀,以前每逢送寒衣时节,给亲娘就写个杨氏,这能收得到吗?
晚上,族长唉声叹气地躺在床上,不禁抱怨道:“七斤那老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教闺女的,这简直是胡闹嘛,娃他娘,你咋不说话呢?”
虽然他平常很嫌弃自己媳妇话太多,每天唠叨个没完,但此时的他正迫切需要一个能互动的听众。
“喂~你说话呀,哑巴啦?”族长用胳膊肘捅了捅自己的媳妇。
“我不叫喂!”
族长嗤笑一声,“咦,娃他娘,你今天咋地啦?”
他媳妇转过身来,此时窗外的月光正照在她的脸,她平静地问道:“咱们成家这么多年了,你总是叫我娃他娘,我想问问你,可记得我叫啥名?”
族长惊愕地瞪大眼,这个问题还真是有难度,都几十年了,当年聘书上她的闺名只是一扫而过,平常都是叫娃他娘,偶尔正式场合,别人唤她一声钱氏。
钱氏见族长神情,顿时心里明净似的,敢情嫁进门是顶替他老娘的位置,专门负责一家子吃喝拉撒睡的,怪不得是新娘呢。
族长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努力回想着老伴的闺名。
直听到钱氏打起了小呼噜后,他才悄悄起床,举着油灯,打开柜子翻找三书,这三书分别为聘书、礼书、迎书,不管找到哪个都行,上面都有钱氏的大名。
一阵翻箱倒柜后,三书没找到,倒将钱氏惊醒,“你好好地不睡觉,在干嘛呢?”
“呵呵……我打老鼠呢!你先睡。”
找了一晚上,啥都没找到的族长诅丧着来到堂屋,看见席地而睡地章小林,顿觉一个头两个大,若不是她,自己怎么会失眠。
此时天色已蒙蒙亮,各家各户的女主人早已起床、烧火、熬粥,待粥放在锅里保温后,便端着木盆、拿着棒槌,相约着去河边洗衣。
眼看着家家都升起炊烟,族长打着哈欠,进房中喊道:“娃他娘,咋还睡呢,赶紧起床做饭呐。”
最近日头太大,农活都得赶早晚做,再不做饭,难道还要儿子们饿着肚子下地吗?
钱氏起床穿衣,也不忙着去厨房,她慢悠悠道:“让我做饭也行,只要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叫什么名字?回答对了,再去做饭,否则我也等着别人伺候。”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多简单,就是傻子也能做到,但做饭、洗衣、织布等等家务,琐碎不说,这一做就是一辈子,而且一天都不能停。
辛勤侍弄庄稼还能看到收成,但做一辈子家务,连点成就感都没有,一旦哪天饭菜没做好,还要招来埋怨。
没有足够的耐心、责任心,这事还真不一定能坚持得下来。
“你多大年纪了,不要瞎胡闹,咱家这还有外人在呢。”族长没好气道。
外人章小林将席子卷好立在门后,便自顾自地啃着饼子当早餐,“没事,你们先聊着。”不得不说,没有稀粥配着吃,这饼子有点太干。
族长的儿孙们此时都听到堂屋的声响,俱都赶了过来,族长的儿媳妇们见没开火,很自觉地便要去厨房做饭。
“儿媳呀,先不要忙,今天我就这一个问题,没人知道的话,就都饿着吧。”
封建大家长就是这样,做公公、婆婆的权利可大多了,几位儿媳当真乖乖退到一旁,和章小林站一边看热闹。
族长开始时还恼羞成怒,待见她神色坚定,这才慌了,忙低头问儿子们,“你们娘的大名知道吗?”
儿子摊手,“爹啊,咱们这都只避父讳,又不是啥高门大户,怎地还要避内讳?”
大楚礼仪多,不单要避君王讳、家长讳,还得贤长讳,君主倒也罢了,反正皇帝都自造字,轻易都遇不上,但家长讳就比麻烦,都是通用字,不得不减笔或用别的字代替。
由于是父权社会,家长讳中多避父讳,至于母亲的闺名,一般不出内门,倒也不用太在注意。
所以族长的儿子们只知道有事叫娘,却并不清楚母亲的名讳。
“爹啊,要不你去打听打听,俺娘的村子不是有人嫁过来了吗?或许他们中有人会知道。”
族长白了他一眼,“还嫌不够丢人的,连枕边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别人只当我老糊涂了,你们几个臭小子,赶紧把你媳妇的名字记下来。”
说罢,他又回房间翻找,毕竟礼书上记的可是嫁妆单子,肯定还在屋里。
没过多长时间,章七斤端着稀饭过来,感受到堂屋的低气压,小心问章小林道:“今早咋回事啊,大早上的,好几家媳妇都在闹呢。”
看来围屋有利也有弊,加强了村民团结的时候,也牺牲了私密性,谁家有点事立马全村都知道了。
“爹,我娘的闺名你知道吗?”
她爹白了她一眼,“说什么混账话,你娘的名字我咋会不记得,哎~每天吃饭想她,干活时也想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没把你教好。”
哪家大闺女老往外跑,幸而族长也是自家亲戚,不然指不定又闹出什么闲言碎语呢。
章小林无奈扶额,好好的,咋又把话头往自己这边带,“爹,你说族谱上加娘的名字好不好?”
“好啊!”她爹立时眉开眼笑,夫妻两个名字并列在族谱上,一看就有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的意思,“不过,族长肯定不会同意的。”
“所以咱就要争取啊,别看只是加个名字的小事,但万一后代中有发达的,这名字可以流芳百世啊。”
不得不说章小林的蛊惑力还是很强大的,她爹这辈子虽然没啥建功立业的机会,可保不齐子孙后代走大运,“这个可以有,我去找你叔再商量。”
章七斤放下碗筷,便急着去找章里正家,结果却发现挤不进去,村里的女人已经将里正家围得水泄不通。
村里的女人是懂曲线救国的,她们不敢直接找族长理论,便从侧面入手,通过章里正说服族老同意在族谱加名。
“小林子说得对啊,凭什么咱们养儿育女,服侍公婆,就不配留名字?”
“咱们女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还多,都是一样的为家庭做贡献。”
女人天性平和,以前不争不抢,只是没有敢于出头之人,现在不一样了,女人必须团结起来。
见自家妻女都来找里正讨说法,他们的丈夫忍不住了,纷纷赶来劝。
有人上前强硬着拉回自家婆娘,“不要闹了,一天天呆在家,给你闲得。”
此话一出,顿时群情激愤,惹来女人们的集体声讨,他一个大男人笨嘴拙舌的,还真不是女人的对手,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他气得面红耳赤,“你不回家做饭吗?”
女人们回道:“做饭?做个鬼,今天咱们大姑娘、小媳妇都歇上一天。”
这边章里正还在和族老们讨论,那边村里已经乱套,小孩叫、老人唤,把一家之主忙得一头白毛汗。
也有些心善的女人见不得自家丈夫忙完地里,还要忙家里,便想回去,却被其他女人拦住 ,“我知道你急,但先别急。”
“家里里里外外可有不少事呢,”被住的女人跺脚道:“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我不在家,他们连饭都做不了。”
众女人拉住她,“男女只是分工不同,大家都重要,那为什么在族谱上没有我们的名字?你先忍一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她们不是为自己而战,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儿媳妇,及未来的女子们而战。
被拉住的女人只得朝丈夫摇摇头,低头跟女人们站一块儿。
章里正是真头疼啊,外边才刚收复雁城,本想着全村齐心协力,重建章家村,没想到突然又闹出这档子事。
族老们本来在家都挺有威望的,现在才发觉这威望不好使,原来之前家和万事兴的一切,都是以女人的不计较为基础的, 如今她们不乐意了,就连饭都吃不上。
族老们开始退缩了,“这样吧,我们齐去族长家劝劝,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就把名字添上!”
章里正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族长家,只见族长的儿孙们都在屋外站着,踮脚往屋里看,却见族长还在东翻西找,却也不知他到底找什么。
“你找啥呢?”章里正见屋里杂物都被翻得乱糟糟的,都无处下脚,不禁诧异地问道。
灰头土脸的族长看见他来,眼睛一亮,将他扯到一边小声问道:“我娶亲时,是你爹主婚的,快帮我想想,俺婆娘叫啥大名?”
“啊?”章里正惊呆了,随后反应过来赶紧想想自己娘子的大名,一时也有些恍惚,平常亲昵间都是叫小名,这大名还真得想一想。
说起来,真不怪族长年老记忆衰退,村里人平常来往都以小名称呼,时间久了,除非翻族谱、户帖,要不猛然喊大名,指不定就连本人都得懵圈。
章里正挠头不已,“确实想不起来,族谱上也只写着钱氏,你为何要问这个?”
当下族长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章里正顺势道:“你看这事闹得,要不咱们就把女人的名字写上吧,若是有功于本族的女子,单开一页列传,又不费啥事。”
“也罢,明年正好又到了修谱的年份,那就统一记上。”族长立刻从善如流,他拉着章里正的袖子道:“不过,这事你得帮我啊!”
章里正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他提醒道:“那你洞房那晚,叫的啥 ?”
那个时候还没生娃呢,肯定不能是娃他娘,族长皱眉苦思,“好像叫小雅,但大名不可能是钱小雅吧。”
“试试呗!”章里正怂恿道。
族长小心地进里屋找到生闷气的钱氏,柔声道:“小雅,人说年少夫妻老来伴,要不,你收了神通,免得儿孙看我笑话。”
钱氏叹口气,“我为这个家操持了这么多年,拉大孩子,又送走了公婆,你怎么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
族长脖子一缩,果真错了吗?他觍着脸道:“当初下聘时,心里欢喜,只记得小名。”
钱氏起身整好衣服,笑道:“我去做饭!”
“不忙,让咱们儿子做,”族长提起她的小名,倒想起年轻时的美好时光,“我记得你以前头发没那么白,手也没这么粗,一晃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钱氏把手抽回来,“嗐,老夫老妻提这个干嘛!”
族长重重地说道:“放心,我回头就在族谱上记上你的名字,让咱们的孙子、曾孙子,都记着呢。”
“你答应了?”钱氏抬起眼欣喜道。
族长点头道:“是我想岔了,男女都一样,若是咱村里的女子有出息,村里还给立传!”
钱氏高兴极了,还以为猜对了她名字,这事就作罢了。
族长不好意思道:“那我求亲时给的三书放在哪儿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当然是放在梳妆盒里了。”钱氏说罢,便去端来盒子,没想到小小盒子中间还有暗格,怪不得族长遍寻不得呢。
族长迫不及待打开聘书,匆匆略过“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瓜瓞绵绵,桂馥兰香”之语,这才看到老妻的大名---钱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