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浓郁味道越来越接近他们,李泉紧紧抱着尚春,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扶着她的腰,后背贴着略微冰凉的墙壁,几乎要将他二人都完全融入那黑暗之中。
大街之上,那脚步声已在耳边,尚春瞪大了眼睛,李泉同样提起了一颗心,不约而同地绷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那道越来越靠近的影子。
蓦然间,一片白色的衣角在视线范围内,李泉微蹙了眉头,尚春的眼珠子都几乎要掉出来了,那片白色衣角仿似来自于一个美艳女子的衣裙,薄如蝉翼,带着半透明的质感,如这世间最上乘的白玉。
“没想到还是只母的。”李泉暗暗想道。
那的确是一个极为美艳的女子,尽管白纱罩顶,可李泉分明看到那半透明的纱巾之下的娇艳红唇,如初晨绽开的鲜艳花瓣,还裹挟着那积累了一夜的甘甜,纯白衣裙如雪,头顶月华洒下一片片银光如尘。
那女子全身上下都似乎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那三千银丝飘散在脑后,这大街之上明明没有风,可那一头银白却在她身后翩然舞动,忽而上,忽而下,忽而错乱交杂,忽而共起共落,根根发丝都仿佛裹着一层月光,顺流到发尾,又“叮”的一声清脆滑落到身后她路过的地方。
路过方留痕迹,那一个个本该辨不清晰的脚印,却在她走过之后,留下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
还有她身后柔软摆动的东西,那是……
“莫不是那烟雾散发出来的味道?”李泉的手不知何时微微松开了些,尚春轻轻嘟囔了一声。
未料到会否惊动到那大街上缓慢行走着的女子,李泉应了一声:“不知道。”
忽的,那女子果真停下了脚步。
李泉一怔,下意识地抬手又捂住了尚春的嘴巴,二人瞳孔急剧缩小,身子都不约而同往后靠去。不知方才是不是看的太过认真,才导致没控制住自己的嘴巴,竟在这个安静地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的时候说了话。
虽说离得还是有些距离的,但方才的声音却不知道有没有被那女子捕捉到。这大半夜行走在半山城大街上的女子,不说是仙,也该可能是个妖了。
如今,尚春不敢确定李泉的身体有没有完全恢复好,而李泉又不敢肯定那女子会不会动手伤害他们,若是动手了,他又该如何?是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注定会成为累赘的李泉,还是不顾一切护住尚春成为那个妖力足够抵抗面前女子的酒白?
尚春不懂李泉此时此刻内心的挣扎,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而抬头却发现李泉的眉心越来越紧。
她以为是李泉旧伤复发,正要伸手去抱李泉的胳膊,李泉却突然松开了捂着尚春嘴巴的手,转而拽住她的胳膊,她还没问干什么,就见李泉拉着将她拽到了身后,自己则稳稳挡在她身前。
看这一架势,尚春明白李泉要做什么了,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他当真能打得过那女子?
那女子如今连个什么身份都还不清楚,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护住李泉,刚才的确是大意了,怎么就发出了声音呢?
而出乎两人意料的是,那女子只停了那么一停,便又抬脚继续往前走去了,看着那皎洁身影慢慢步向大街另一头,李泉的眉心微微松开,可心中疑虑顿生。
她方才明明就已经听见了,却为什么没有过来?
“师父,咱们走吧。”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安宁的李泉,终究还是决定带着尚春率先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
不由尚春多说,李泉拽着她的手就从胡同另一个出口迅速奔跑了出去,尚春试图挣开李泉的手,可突然发现李泉这一次抓的特别紧特别牢,似乎在害怕担心些什么,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尚春还是选择了什么也不说。
客栈大门紧锁,李泉和尚春是从后院翻墙进去的,如同做贼似的溜回了房间。
而就在他们二人迅速离开大街的时候,那女子却再次停了脚步,缓缓转身,看向方才李泉和尚春待过的地方,唇边隐隐泛起一抹笑意,眸色明晦不一。
“你跟了我这么久,看了我这么久,他们都走了,你不走又不出来,是想怎么样呢?”那女子偏过头,望向另一个被黑暗牢牢覆盖的角落,唇边笑意渐浓,眼神却逐渐冷却下来。
“你不说,我又如何知道?只有你说了,我才能知道你知道我在跟着你啊,不然我又要以何种理由出现在你面前呢?”那人慢慢踱出黑暗,薄唇微卷起一个柔软又薄凉的弧度,一手握着一本书卷在身前摆着,一手藏于袖中负在背后。
站姿笔挺,行走间,衣带当风,好一个书香门户家的公子书生!
“多年不见,没想到你竟成了现在这幅模样?”那女子柳眉轻挑,似乎还有些不太适应眼前这男人的样貌。
“多年不见,你还是当年那副模样。”那人轻轻对了一句。
“你变了,我却没变。这算好,还是不好?”
夜风忽而如鹰啸起,带着街边那棵老树上的黄叶卷过那女子裙边,也绕过那男子鞋尖,滚落到一旁的角落里,再无声息。
“人么,总是要变的。”
“这么说,你做人了?”
“你看我这副样子,像不像人?”那书生张开双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抬头微笑问那女子,眼中似乎还偶有期盼。
那女子静默了一会儿,忽的掩唇轻笑了一声,笑声清脆如莺啼婉转,如雨打风铃叮咚作响。
只听她说:“像倒是像的,不过也就是像,还不是人。”
一语中的,那书生微变了脸色,却随后又笑了,抬头望了一会儿头顶那轮不甚完满的月,说道:“我,要你跟我。”
那女子微微眯起眼眸,脚步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略一歪头,唇边弧度不变,回道:“这话,多年前你便说过了。”
“这么说,你还是一样的答案?”
“你觉得呢?”那女子不答反问。
书生微一簇眉,手中突地用力,只听那书卷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片刻后,他松手,片片碎纸从指缝之中跌落,那女子静静看着,不动不逃不说话。
“好。”良久,他淡淡吐出这一个字,不明所以,不知其意,却见他身形暴动,突地如闪电般冲向那女子。
那女子不过稍一惊讶,微微后退半步,随后又抬头挺胸迎了上去,双手在袖中张开成爪,原本该是粉嫩莹白的指甲在手掌伸出袖子之后,迅速伸长,甲如尖刺,堪堪一划,便划破那人避之不及的衣袖,只听“嚓”一声,微弱的破裂声。
“你在这破落荒凉的小城镇生活了这许多年,身边连个可使唤的手下都没有,一个人难道不寂寞孤独吗?”擦肩之时,那书生在她耳边速速问了一句。
那女子略一皱眉,随后脚步猛烈摩擦过地面,牢牢站稳,转身,袖袍潇洒如云,回首间顾盼生辉,她笑:“心中有愿,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寂不寂寞,孤不孤独,需不需要有人在身边,又与你何干?”
“胡衣衣!”书生喝了一声。
女子掩唇巧笑:“我道是如何,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书生眸色冰冷,眼角处隐有怒气丛生,她知道他生气了,她似乎总能很轻易就让他生气,可他却总不杀自己。也是,千年的天地孕育才能出现她这么一只九尾狐,他又如何会轻易放过?又如何会轻易就杀掉?
更何况,不管是当年的他,还是如今的他,也都杀不了自己。
不过,一个两败俱伤。
“当年一别,我以为你从此遁隐深山大湖,没想到你依旧野心不死。天道不可逆,你动了歪心,修了歪道,还要妄图践踏天命,你的日后我已预料到了。”
“你若跟我,便可以替我改命,不是吗?”
“改命?”胡衣衣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捂着肚子,笑得极为大声:“哈哈哈哈,你当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一只狐狸,恰巧逢了天时地利人和,方修行到如今,若在那千年之间,我有一步行差踏错,便无我今日了。按理说,我也是顺了天命才走到如今的,你却要我改命,哈哈哈哈哈哈,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书生眉头渐深,那笑声入耳,也是越来越如针扎一般了。
蓦地,胡衣衣不笑了,伸手抚了抚因为笑的有点过头而急促起伏的胸口,说道:“我不知道你来半山城要做什么?但若只是来找我的,那么我今日便把话与你说清楚了,我的答案在当年就已经告诉了你,到如今依旧不会变。但如果你要伤了这城中百姓,我也决计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胡衣衣雪白宽袖一甩,书生只觉眼前一道白光迅速掠过,转眼间,便再看不见那胡衣衣的影踪,那浓重的刺鼻味道也随后顺着夜风吹向了更为黑暗的角落,最终一切归于平静,就如那落下后的树叶一样,只能静静待在它最后落下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