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山洞之中,火堆正在慢慢熄灭。
李泉背靠着冰凉的洞壁,腿上是昏睡的尚春,她眉头紧蹙,苍白的嘴唇还在不停蠕动着,依稀能听见些许低喃,她似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之中不知出现了什么让她难以承受的事情,眉头越蹙越紧,几乎要合到了一起。
那一片混乱的混沌里,尚春一个人仿佛走在无垠荒野中,茫茫大地,竟无人与她同行。
那些曾经的,那些现在的,那些将来的,全都围绕着她,却没有任何一人站在她身边。在她周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圈子,将自己和他们分隔了开来,他们进不来,她也出不去。
画地为牢,这地究竟是谁画的?
尚春慢慢坐了下来,捧着自己的脑袋,疼痛如蔓草滋生,延绵千里,又如藤蔓缠裹,几近窒息。
蜷缩如婴孩,当尚春躺下的时候,她觉得这大概是她平生以来感觉最为安全的姿态了,没有人可以伤害她,没有人可以靠近她。
这牢笼……
大抵是她自己建造的。
然而却有一个人,狠狠地踏碎了那樊笼,妄图将她千辛万苦搭建起来的村庄摧毁,一步一步,亲手摧毁,那人想要将她从这个地方拉扯出去,可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模糊朦胧,如罩云雾。
“你是谁?”尚春问。
对方来到她面前,却不开口,一双宽厚而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肩,尚春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按照师父的意思,她向来就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按照那梦中的中年男人的意思,她就该是什么都不知道地活下去,浑浑噩噩。
“你要我做什么?”尚春又问。
“小春……”那人轻轻叫出她的名字,忽的一阵风灌过耳畔,拂起尚春鬓边青丝,掠过脸颊,带起一股酥酥麻麻的痒,她想伸手挠一挠,却被那人抓住了手腕。
“小春……”那人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尚春不再问他是谁,只是静静听着,静静看着,她虽看不清,却似乎心里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容貌,藏了很久很久,像小时候埋在家中后院某棵桃花树下的酒,长大了,想挖出来,却忘了是哪一棵。
那人只是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握着她的双肩,直到尚春感觉肩膀上的温度越来越热,最后慢慢变得有些烫,有些承受不住的时候,尚春嘤咛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却轻而易举退出了那人的手掌。
原来,被放开只是一步的距离。
只这一步,那人不再喊她的名字,尚春抬起头,却发现那本就模糊的人影变得愈发模糊,像烟雾凝成的一般,只要风一吹,就立刻散去无影踪,然而,风真的来了。
尚春伸手一抓,生生穿过面前那人朦胧的身影,只那一抓,他就这么散了,心里头空落落的,似乎丢了什么很宝贵的东西。蓦地,心里头一沉,她回头望去,发现那原本被那人轻易摧毁的樊笼又开始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有棱有角,那些本该跨进来带走她的人,也慢慢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别……走……”尚春往前踏了一步,向前伸出的手竟仿似有千斤重。
她回来了,四周再度白茫茫一片。
无边荒野中,她一个人。
缓缓睁开双眼,尚春第一眼看到的是李泉憔悴苍白的面孔,稍稍动了动身体,疼痛转瞬间席卷而来,尚春蹙了一下眉头,低头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李泉的外衣,而她自己的衣服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
血块凝结成片,轻轻一揭就落了,粉嫩新鲜的皮肉还带着些许痒意,尚春轻轻挠了挠,抬眼见李泉似乎睡得很沉,连她撑着自己坐起来这么大的动作都没有反应,她从没见过李泉睡着的样子,像个孩子一样,睫毛长长的,浓密得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眶下面映出两个扇形的阴影。
他看起来很累,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似乎有干裂的迹象,尚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李泉的嘴唇,一片粗糙,忽的有点心疼。
“小泉子?”尚春喃喃出口。
却没想到李泉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几颤便打开了,那双乌溜溜如深海黑珍珠似的眸子转了几下,便聚焦在了尚春脸上。
“师父?”李泉睡得有些懵懵懂懂,疲惫地撑起自己,揉了揉眼睛,忽的精神头就上来了,一把握住尚春的肩膀,有些激动:“师父,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在被李泉握住肩膀的那一刹那,尚春有些惊骇,那掌心的灼热似曾相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脑袋有些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似的。
“师父,你还疼?”吓得李泉立马就松开了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用力打击到了如今脆弱的尚春。
尚春揉了揉太阳穴,抬头回答:“没什么,过了一夜,已经好多了。小泉子,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李泉点头,扶起了尚春,可才站起就发现尚春似乎仍然没有力气,双腿软得像两根面条,刚直起就跌了下去,李泉没办法,干脆转身让尚春伏在了自己背上,虽然他也很累,但至少他还能走得动路。
“小泉子,我拖累你了。”伏在李泉的背上,尚春看着才走出洞口就已经出了满脸汗的李泉,心中颇为疼痛。
本来很快就能走完的路,这一次,竟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还是布满石子随时可能一脚踩偏摔倒的狭窄小路,李泉走得格外小心,夸张一点的说,可以说是一步一步往下挪的。
好不容易走到了平地,李泉几乎已经汗湿了全身,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他如今几乎是快要脱水的状态,若不是记挂着背上的尚春,恐怕李泉早已晕厥过去。
“师父,你不如……跟我说说,昨天……晚上的事吧?”李泉舔了舔干裂得几乎渗出血丝的嘴唇,嗓音沙哑地问。
“昨晚上,本来我是跟着你的,我看你走进了草丛里就想去把你拉回来,可还没开口就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随后就被拽进了与你背向的小树林中……”尚春轻轻说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李泉就慢慢走着。
原来,昨晚李泉在转身发现察觉不到尚春气息的时候,尚春就已经与魑魅纠缠在了一起。
魑魅无形无体,如同烟雾一般穿梭在小树林中,也不知是故意在逗尚春玩儿,还是嘲讽尚春不自量力,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刺激一下尚春,却并没有真正伤害到她,只不过一场缠斗下来,尚春身上也仍旧多了不少伤口,衣服被莫名割碎,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流血不多,却也让人厌烦。
尚春也不知道自己追了多久,一直到最后追得累了,才猛然想起李泉还一个人在这里游荡,回头发现自己已经一个人到了后山,月黑风高,下山的路早已看不清,尚春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摸黑下山,更何况这林子里还藏着阴险狡诈的魑魅。
魑魅不正面出现,尚春只好逼它们出现,迅速捏起一个剑诀,唤出背后重剑,剑鞘震颤,重剑嗡鸣,“唰”一声出鞘冲天,又转头倒向笔直落地,在尚春面前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第二重剑诀,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树叶狂响,片片飞往尚春身周,凝气为剑,转瞬之间静谧,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危险安静,又“轰”的一声,电闪雷鸣,将尚春身周数尺范围内的地面炸成焦土,荒烟四起。
“呵!”树林之中,突地传来一记轻轻的笑声。
只等这一刻,尚春手中剑诀不松,口中念念有词,另一手凝起重剑,站在原地缓缓走了半圈,猛然停住脚步,眨眼之间电光火石,重剑已脱身而去。
“咔!”
脸盆大小粗细的树干应声而裂,闻听一声重物落地的哀嚎,尚春松开剑诀,迅速奔向另一处,伸手往后,重剑速回。
“出来!”尚春怒喝一声,术法环于身周,那一瞬间仿似有千把柄剑竖立在她头顶,又在瞬间狠狠刺下。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尚春只听见一个极为尖锐的声音喊道:“小丫头片子,真不知天高地厚!”
转身回眸,只见一缕烟雾从焦黑的不远处窜了出来,尚春唇角一勾,等的就是现在,她拔起重剑,收敛心神,将周身灵力凝于丹田,环在那颗钩蛇内丹之下。
“轰”一声,尚春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五脏六腑都被震颤了,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身体也如同从枝头飘落的黄叶一般倒飞了出去,重重滚落在地,口舌大开,钩蛇内丹在体内不安流窜。
魑魅仿佛知晓了尚春的意图,想要从尚春手下逃离,惊声尖叫着:“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尚春口鼻流血,却在笑:“放开你?放开你,我如何一举功成?”
狠狠一捏,灵力破体,将那无形无体的魑魅狠狠贯入自己体内,又逼迫它们推动着那颗不愿意离开尚春的钩蛇内丹,那过程其实并不长,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尚春却觉得好像过完了这一生。
这,痛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