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疾风不难找。作为整座帝国中仅有的两只长着蝙蝠翅膀的小马,他在帝国边境蔚蓝的天空中像一个斑点似的明显。他在高空飞行,翅膀有节律地拍打着,双眼紧盯远方的雪原,注意着潜在的危险。小蝶咽咽口水,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飞上前去,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
虽然她和他已经同行了一周,但如果说实话,小蝶真的对疾风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坎特洛出了事,疾风就和他的妹妹一起出现了,然后云宝和暮光就坚决要兄妹两个一起出发。说实话,她觉得好奇怪。
但饶是如此,小蝶还是慢慢飞到他面前,引来他的注意力。疾风转过身看向她,与她四目相对,好奇地挑挑眉。“你好...呃,你是小蝶,对吧?”他问,慢慢将一双前蹄放到胸口互相搓揉。小蝶点点头。疾风露出小小的友好的微笑,接着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大家叫我带你回去。我们在图书馆里找有关水晶帝国力量的线索,需要你的帮助。”小蝶回答,轻轻朝图书馆的方向点一点头,“还有,你妹妹也很想你了呢。”
疾风僵住,看向一旁,他的前蹄互相抓紧,忍不住咬住下嘴唇。好一会儿,他忽然像是吓了一跳,大约是想起小蝶还等着他的答复,连忙清了清嗓子。“哦!呃,我、我不能。我得在这里放哨。万一邪茧女王来了,得有小马报信才行吧?”他紧张地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又加上一声假笑。
小蝶为他的反应皱起眉头。“可是...你妹妹怎么办呢?你应该多去陪陪她的,这里看上去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她说着朝极北之地的冰原瞥了一眼,打了个颤,“我是说...除了这里好冷好冷的雪。”
“雪就是最大的问题。”疾风微微动了动蹄子,“外面的暴风雪太大了,不仔细看,会看漏的。我不想冒这个险,可以吗?”
小蝶严厉地看着疾风,微微眯起眼睛。“...轻语跟我说过,她很敬佩你,你知道吗?”她尖锐地说着,往他身边飞去,“她关心你,她爱你,你去加入月卫队的时候,她躲进你的车里,因为她不想离开你。”
疾风垂下眼,叹口气,挫败地垂下肩膀。“你也知道了。啊,也好...”他摇摇头,抬起眼看向远处的冰雪,再开口时,声音冰冷而渺远,“小蝶,回答我...你有兄弟姐妹吗?”
小蝶轻轻‘嗯’一声,露出微笑。“有的。我弟弟叫悠悠西风(Zephyr breeze),他...”说到这里,她的微笑变成了失望的神色,“...挺麻烦的。”
疾风只放声大笑,为小蝶的话面带悦色。“嘿嘿...听上去就像是当哥哥姐姐要受的罪。虽然挺麻烦,可你肯定...”他迟疑了,将一只前蹄放在胸口,耳朵紧贴头顶,“...你肯定还是毫无保留地爱着他...你希望能做他的好榜样,希望你能做一个好姐姐...”
“可只要有你在旁边,轻语就很高兴了。”小蝶说,脸上的神色缓和积分,“从我看到的来说,你确实值得她这样敬佩——你是个好哥哥。”
“可我也是个坏弟弟。”
小蝶抬起头,困惑地偏过头,稍稍侧身,看向疾风的双眼。那其中是愧疚。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嗯?我记得,你说你家里只有一个儿子,而且你是年纪最大的啊?”她终于问道,又直起身。
疾风像是挨了一拳,向后缩去,接着耸耸肩。“那、那个,不是亲生哥哥啦,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他重重低下头,“...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对我总是凶巴巴的,想让我鼓起勇气,多长点骨气。他对我呼来喝去,有几次还对我动了蹄子的...”
小蝶立刻捂住嘴。“哦,天哪,”她沉痛地说,伸出前蹄,“听上去挺不——”
“他虽然打过我,骂过我,把我推倒在地上过...可他也帮我出过头——要是别的谁欺负我,他会保护我;他教会我怎么战斗,怎么保护自己...是他让我走到了今天...”疾风接着说,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小蝶,“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关心我的...我想,他是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保护我...”他垂下眼,小蝶在他眼中看到了泪光,“...可我是怎么回报他的呢?...我丢下他自己跑了,现在是他在替我担责任。”他回头看向水晶帝国的城市,眼中各种情感争抢着他的心,“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
“嗯...差不多。”小蝶弱弱地回答,前蹄在胸口互相碰着,双眼盯着自己的尾巴尖——它在风中微微飘动。
“我只是...我担心我不能成为轻语需要的哥哥。”疾风接着说,哀求地看向小蝶,“她是我的妹妹,我想要陪着她...可是...”他将前蹄伸到面前,厌恶地用苦涩的眼神嗔视自己的前腿。“我从对我来说像是哥哥的那位身边跑走...虽然有时候我也不喜欢他...可是...”他垂下前腿,低头看向遥远的地面,“...这样的我,真的是妹妹需要的吗?”
小蝶咬咬嘴唇,眼睛亮了起来,笑容回归,鼓励地点点头。“据我所知,你现在在这里,尽职尽责地站岗,防止危险的敌马侵入帝国,伤害轻语和你的朋友们;据我所知,你独自闯进幻形灵入侵的坎特洛,安全地把轻语救了出来。”她的笑容更大了几分,朝疾风飞近一点,“你正是她需要的哥哥——你强健,你勇敢,你愿意拼尽全力保护大家,我相信,你已经是最好的哥哥了。”
疾风睁大眼睛,看向小蝶,嘴唇微张,像一只脱水的鱼,努力想说出话来。许久,他终于叹口气,点了点头:“我是说...你说的我也懂,可是...”
“不许可是。”小蝶打断他,将一只前蹄放到他下巴下,不允许他再低下头。她稍稍抬起疾风的头,与他四目相对。“你是了不起的好哥哥,轻语拥有你很幸福...”她收回前蹄,朝他眨眨眼,“再说,你可以等一会儿再回来这里。你都飞了好几个小时了...翅膀也该休息休息啦。”
疾风不敢相信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像是咳嗽的声音。好一会儿,他又‘咳’一声,接着便捂住肚子,狂笑不止。小蝶吃了一惊,向后飞了一点,但疾风的笑声很快停下来,他慢慢在空中正过身子,用前蹄擦去刚才狂笑时笑出的泪,向她露出微笑。“小蝶...看不出来,但你简直可以去当马生导师啦!”他夸赞道,动身缓缓往帝国飞去,“好啦,我们走吧——你说得对,我的翅膀是该休息了。”
小蝶忍不住高兴地轻声‘嘤’一声,转身领着疾风往城市深处的图书馆飞去。离开前,疾风回头朝远方风雪纷飞的废土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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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风,冰冷的雪,落在法瑞克斯(pharynx)的甲壳上,像是无数把霜冻制成的匕首向他刺来,他忍不住痛苦地嘶叫一声。法瑞克斯眯起眼睛,往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之间看去,眼前却只是一片明明暗暗的白,偶尔有一两块黑乎乎的石头从中窜出来。他打了个颤,苦涩地低声咒骂:“索拉克斯,你个混蛋...你没事往这该死的极北之地跑做什么啊?!”他低吼,向前继续前进。
法瑞克斯追随索拉克斯的蹄迹,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星期。被邪茧女王派去找索拉克斯后的第二天,他就明白,自己的傻弟弟和云宝黛西公主,外加她那一大帮子朋友逃跑了,先去了无尽之森的两姐妹城堡,接着往北一路来到了这片覆满冰雪的荒地。他一路尾随索拉克斯留下的痕迹,确信准确无误,可一进入风雪肆虐之地,那踪迹便在无休无止的雪中消散了。法瑞克斯渐渐明白,他迷路了。他又打了个颤,脑袋里一阵抽痛,不由得低吼着摇动全身,期望能稍稍提高体温,找到足以避难的地方。
终于她找到了,是一座小小的断崖,岩石下有一小块空间,风从旁边安然掠过。他躲到岩石下,竭力蜷成一团,尽力想保持仅有的一点温暖。他的独角一闪,一阵绿火闪过。火焰散去时,他变成了一只身覆厚毛的牦牛,体温立即缓缓回升。法瑞克斯舒心地叹口气,但他知道,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他身上的能量有限,没有稳定的爱意来源,他只能尽量省着用。
几分钟过去,他闪退伪装,变回平常的模样。真是个馊主意,他的甲壳都发着抖,想要之前温暖的屏障回来。但他强忍着再变形成牦牛的欲望,一边又开始打着颤,一边用一双紫色眼睛怒视极北之地的冰原。他眯起眼睛,既厌恶又恼怒。这样下去,他是找不到索拉克斯的。他不禁开始想,究竟哪种死法更惨——是在这里冻死,还是被女王宰掉?
索拉克斯...
他回想起弟弟,回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回想起索拉克斯的决心,他决然要拿自己的性命保护那只没用的小雌驹,就因为他觉得惭愧。他想起自己当时心中闪过的一抹骄傲,他看着弟弟,那个从前被大声训斥都会吓得半死的小虫子,居然敢顶他的嘴,敢跟他对着干,尽管想做的事蠢之又蠢。
法瑞克斯满不在乎地哼一声,向雪原深处看去。他为索拉克斯感到骄傲,但这不重要了。邪茧女王的话说的很明确...
邪茧盯着法瑞克斯看了好一会儿:“听好,我有一个特别的任务要交给你。”
“任务吗,陛下?”法瑞克斯问,小心地抬起头,看向邪茧。她俯视他,残暴地呲牙而笑。
“没错。我要你,去把你那个逃兵弟弟给我抓回来,让他为背叛付出代价。”
“可是陛下,”法瑞克斯舔舔嘴唇,忽然觉得口腔一阵干,“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不是渗透者,也不是密探,我——”邪茧的独角亮起绿火,她看着他,眼里亮起怒火。法瑞克斯立即噤声。
“你是我的工兵!”她狂怒地咆哮,用魔法将法瑞克斯一把聚到空中,把他的前腿摁在身侧。她对法瑞克斯咆哮嘶叫,露出尖牙。“你刚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愿意为我献上一切’吗!除非你在说谎,不然你必须要想到办法!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你首先是我的工兵,你的存在就是为了不遗余力地执行我的命令。我让你做,你就得做!!!你听懂了吗?!”
“遵、遵命!”法瑞克斯惊恐地吸一口气,连忙点头。他本能地在邪茧的魔法中挣扎,肾上腺素泵入他的血管,他的心砰砰直跳,像铁匠敲打崭新的武器,“我很抱歉,陛下!是我失言了!”
“你今天犯的错真不少!我看,你该受点处罚了,不是吗?”
他用一只前蹄捂住胸口,紧紧闭上双眼,那不可描述的剧痛的回忆在他脑海中重现。那是无法忍受的剧痛...能量被从身体里吸走,被邪茧活吞...那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经历,也是他自那时起最害怕的事。只要能不再受到那种折磨,他愿意做任何事。
任何事。
只要抓住索拉克斯就好...他的弟弟,那个叛徒,他亲自放走的叛徒。只要抓住叛徒,带回去让邪茧处罚就好。
当然,要抓住索拉克斯,他还得闯进雪原...
“都怪你...”法瑞克斯低声嘶吼,“索拉克斯...你这蠢货。你这个没脑子的、傻不拉几的大笨蛋!”他抬高声音,怒火渐渐涌起。法瑞克斯站起身,转身将一只前蹄砸向岩壁。前腿传来剧痛,但他不断增长的怒火蒙蔽了这一切。“你不该逃跑的!你不该犯这个蠢的!你是会受罚,可你本来不用去死啊!现在都怪你,我们都被困在这傻子暴风雪里了!!”
他一次次打向岩壁,前蹄愈发用力,每一蹄过后,他的声音都抬高几分。“困在暴风雪里就算了,我要是找不到你,那我们还都得死!你懂吗?!都!死!定!了!”他一蹄砸下去,岩壁上裂出蜘蛛网似的纹路,延伸几寸。悬崖顶端,一团雪被震落,正落在不远处。法瑞克斯这时候才停下,大喘着气,不住地颤抖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他收回前蹄,盯着它看。
甲壳上满是裂痕,随着怒气渐渐散去,他的前腿和肩膀涌起一阵阵疼痛。法瑞克斯痛苦地呻吟着,暗自咒骂着自己的愚昧,又坐回地上,蜷缩起来。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合上眼,想要休息。
时间流逝,风雪仍不停歇,孜孜不倦地噬咬着他的甲壳,在他耳边吼叫。仔细听去,他似乎听到远处有动物吼叫的声音。法瑞克斯打了个颤,缩得更紧,将受伤的蹄子缩到胸口。空气居然更冷了,法瑞克斯的心跳渐渐加速。他的翅膀恼火而疲惫地自行打着颤,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脊背传来刺痛。一定有问题...
法瑞克斯忍不住睁开眼。
接着,眼前的场景令他的眼睛瞪得滚圆,足有餐盘大笑。
一团巨大耸立的烟雾与黑暗,出现在远处,向北方前行。阴影似的触须在雪中爬行,一双发光的绿色眼睛和其中红色的瞳孔不祥地飘在烟雾上端,看着远处。法瑞克斯向岩壁遮蔽的深处缩了些,脸上全无血色。‘那是什么鬼东西?!’他心中暗想,后颈冒出汗珠,胸中泛起恐惧。
阴影停下,那双可怖的眼睛忽然转过来直直盯向他。法瑞克斯僵住了,血脉中流过一种刺骨的冰冷,同时而来的还有与冷冻无关的颤抖。他凝视那团无形的黑暗,黑暗凝视他。他祈祷,假如世界真有神明,能保佑他不被那阴影盯上。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打败那团阴影,尤其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四目对视许久,等着对方先行动。
法瑞克斯脑海深处,隐约传来愉悦的狂笑。那团黑暗将深不可测的双眼挪开,接着向前走去,很快便消失在飞旋的风雪中。一声令马不安的号叫在极北之地的雪原上回响,接着便是寂静无声——除了咆哮的风。
法瑞克斯呼出一口不知何时屏住的气,尖锐的声音。宽慰如潮水般扫过他的身体。他稍稍平复心情,向雪原看去,此前的愤怒与怨恨已被全然不同的情感取代。
恐惧。
“弟弟...为了你好...”他心中恐惧滋生,低声说道,“但愿我比那个东西先找到你...”
- - -注 释- - -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