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塞尔,你要记住。”
“吾等镜之妖精,一切行为的第一要务,永远都是保全自身。只有活下去,才能继续预言。只有吾等活下去,预言才能持续下去。”
自很小的时候,在大妖精艾因塞尔还只是一只小妖精的时候,族中的老妖精们就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地告诫着:
“所谓预言,不过是未来对现在的警示,也因此,吾等镜之妖精只有活下去,才能发挥出更多的作用,这一点,即使是族长也无法改变。”
那时年幼的艾因塞尔似懂非懂:“只要我们活下去,就能改变不好的事情吗?”
面孔已经模糊,只能记得那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妖精,他意味深长地喃喃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那时的艾因塞尔,莫名的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自己的胸膛间涌起。
莫名觉得,老妖精比起作为族长的亚铃更像是全知全能的贤者。
……
噼里啪啦。
脚下焦黄的荆棘木人烈焰跳动的噼啪声将加雷斯从回忆中唤醒,她不由嘲笑起自己,转生后不只是丢失了以太的储备,就连心态也变得如此的不成熟。
木人因为刚刚和中庭之蛇的角力只剩下了半截,但这长达八十米的木台依旧是整个格洛斯特的最高点,依旧是格洛斯特最接近于天穹的地方。
因为格里姆此前的最后一甩,灾厄的浓烟无法覆盖住完整的蛇身,中庭之蛇的脑袋从黑云间显露了出来,两只猩红的眸子盯着下方肆意散发着自身妖精气息的加雷斯身上。
压抑的气流自上而下地冲撞在加雷斯的身上,将加雷斯压得抬不起头来。
等到加雷斯再次抬起头来时,缠绕着黑炎的巨大长尾以铺天盖地的气势,自加雷斯的面前扫来。
甩动的云层被裹挟成龙一般狰狞的形状,只是眨眼的片刻间尾巴便已经甩动到了加雷斯的近前,在这样极近的距离中,大与小的差距被无数倍地放大,加雷斯纵使挺直了腰杆,但她的体长甚至还没有那尾巴上的一枚鳞片大。
绝望,那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绝望。
气流因为黑炎的焚烧在虚空中疯狂地衍生着、交错着,尾鞭还未击中,空气就先一步被拍穿,形成了一道空白的音障。
锵!
那是如用力将一面镜子打破后,玻璃碎屑散落在地后又炸开所发出的声音,而随着这道破碎的镜声,原先被蛇尾横扫而抹平的前方,浮出了一丝裂痕。
裂痕扩大,最后在纯白的反光中裂成了点点的碎屑。琉璃色的透明屏障被撕碎,黑云也被撕碎。
但同时撕开了那道黑幕的,还有一道娇小的身影。
持着苍银色骑枪,穿着黄铜色铠甲加雷斯,她不知怎么的,从木人的身躯之上腾跃,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翱翔而起。
她身上的铠甲亦察觉到了她的决议,一片一片的自她的身上脱落。她抬起了枪,枪尖上琉璃色的光泽流转,气势冲天。
而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一般,她枪尖所指的方向,耶梦加得裂开了嘴巴,浩瀚无垠的猩红色遍及了加雷斯身前的每一寸角落。
“吼!”
咆哮伴随着肉眼可见的气浪喷吐而下。
极致的爆鸣声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却诡异无比地变得一片寂静。
天空在那张血盆大口的衬托下,无比的漆黑,如同墨汁泼洒,深沉得要吞噬人心。
倏然间——
一点流光乍现。
那如琉璃般剔透而流转的彩虹色光泽很微弱,很暗淡。
就像是阳光映照在玻璃层面后折射在墙沿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彩虹。
但这一点流光,却让世界有了颜色。
在加雷斯身上,属于上级妖精的气息随之攀升,一点点地攀升,迅速地攀升。
属于大妖精的气息喷薄而出。
那一抹流光,在鲸吞的天空巨嘴中,渐渐放大,渐渐浓郁,渐渐恢弘。
那一枪是如此的惊艳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不知是加雷斯刺出了这一枪,还是这一枪拖拽着加雷斯刺向了天穹。
整杆枪,连枪带人,以一种毅然决然的姿态,看起来有些笨拙地、硬邦邦地,朝着天穹贯穿而去。
浩瀚的魔力拖拽着彩霞,映亮了整个苍穹,时间在这一刹那被无数倍地放慢,慢到加雷斯可以看清每一缕从她眼前飘过的黑云,慢到加雷斯可以看清近在咫尺的耶梦加得的每一片鳞片的纹路。
然后又是震耳欲聋的呼啸声。
轰!啷!
骑士的长枪在与向下探来的蛇吻相撞的前一刻,枪尖与空气相触的地方,亮起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但那薄膜只是坚持了不到一秒,就轰然碎裂,在淅淅沥沥向下坠落的无数片反光的镜片中,每一片碎屑都映照着在碎片中央的加雷斯的身躯。
只是相触的刹那,她持枪的那只手便已经被撞得粉碎。双方的量级相差得太大,大妖精在耶梦加得眼中与上级妖精、下级妖精并没有丝毫区别。
散落的黑炎,沾染在加雷斯的身上,吞噬着加雷斯的躯壳。
而她的那一枪,甚至连一丝浪花都没有掀起。
加雷斯向着下方坠落,腹部传来猛烈的轰击,待到她回过神来时,她的下半截身子已经消失,她看着顶在自己腹部的硕大蛇口,碎肉跌入其中,,盯着那双俯视着她的妖精米奈歇尔,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什么呢?
无边的杀戮,无边的仇恨,无边的怒火。
而在这之外,还剩下了什么呢?
明明耶梦加得近在咫尺的嘴巴只要再稍微张开,就足以将她吞下。
——可是灾厄颤抖着,并没有那么做呢。
所以,剩下的是挣扎吗?
赌对了。
她忍不住这么想着。
没错,只是赌博而已。
并没有第一百次预言,九十九次的预言,镜之妖精艾因塞尔用尽了全部的可能,但这九十九条道路都只通往了一个相同的失败的未来,阿尔托莉雅葬身在了失去理智的妖精米奈歇尔的口中。
因为镜之氏族长艾因塞尔做不到,所以骑士加雷斯站了出来。
这样的未来,无法接受。
再卑微羸弱的骑士也会渴望有一天能够白马银枪,守护身后的同伴然后壮烈的死去。
既然所能看见的未来无一不写着失败,那么不就说明一件事吗?
——胜利的可能,绝对在加雷斯看不到的未来中,就在她死去的未来中!
只要确认了这一点,她就按耐不住地感到雀跃。
将此间唯一一个镜之妖精的自己作为诱饵,耶梦加得一定会吃掉她。然后,她将自己全部的记忆阅历全部都刻印在自己的灵魂之上,用大量的记忆流让耶梦加得产生出“断片”。
为了排除一切的随机数,她让格里姆将用尽全力将中庭之蛇拽下了云层,以确保中庭之蛇绝对会将自己吞下而不是用黑炎烧死。
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也是加雷斯这无能的骑士拼尽全部才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所有的可能性全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瞬间】上。
然后,她赌赢了。
最后的思维,没有再用来维持住理智,加雷斯放开了那部分的思维,在自己的身前投影出了某物。
流光聚拢,显出了那抹土黄色的片状物。
……
身体传来了疲乏的困倦感,我知道,这是我的血液快要流干了。
我死定了。
只剩下了半截的身躯,或许在落地前,我就会死去。
但是。
我现在,一定正笑着。
对俯视着我的妖精米奈歇尔投去了微笑,而她——
一定是露出了不解为何的表情吧?
疑惑着为什么即将要死去的我会对她抱以微笑,这与我教给她的灵长类的常识所不相符。
但是。
这种事,理所当然。
“因为我们,必将胜利。”
这一次不用预言,我也可以自信满满地回答。
……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胜利的确信,还有一点点的安宁的,加雷斯坠向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