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我在昆明落宿的那段日子里,每天早上,老胡都会带着疯女人到工地上放风,我至今还记得那辆布满灰尘的就摩托,它承载了老胡对生活的所有幻想,也承载了疯女人仅剩不多的记忆。
说实话,最初我并不理解老胡,也曾问过他,既然女人已经疯了,让她待在家里不好吗,带着她去工地,那里噪音,还有路人怪异的眼神,对她来说岂不是一种极大的刺激?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老胡和我还不熟,每次他都只是憨憨地笑笑,不多说一句话。
直到混得熟了,又一次我和老虎喝了点酒,他才告诉我说:“自打我家的婆娘疯了以后啊,就老是想着我们结婚以前的事,那时候她在工地旁边卖饼子,一天也能赚三十多块钱呢,后来我们结婚了,她还说,跟着我过上了好日子,心里反而不踏实了,总说什么,还是当年卖饼子的时候心里安宁。我就想啊,说不定带着她去工地上看看,走走,她心里头究竟静下来,说不定病也能好了。”
每次疯女人到了工地,也确实会变得安静一些,老胡就想,说不定这样坚持下去,她真的能恢复以前的样子。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老胡究竟为什么变得这么落魄,老胡自己也不记得了,我也曾问他,为什么不出去找一份工作,只靠着打零工过活,日子总归还是太苦了,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原本可以让日子好起来。
老胡说,如果他找一份固定的工作,就没人照顾老婆了,他不想把女人送进医院里,他的女人离不开他。
在昆明的那段日子里,每次我买点好鱼好菜回去,老胡吃得都很少,他的那一份,大半都给女人留着,每次我给他点钱,他总是客气地推辞,可最后还是会收下来,然后我就会看到女人身上有多了几件新衣服,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穿着新衣在家里高兴地跳舞,老胡还是那样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可看到女人高兴得样子,也笑得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老胡究竟算不算是一个好人,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丈夫。
如果他的儿子没死,或许,他也会是个好父亲。
只可惜这世上的所有现实,都没有假设的余地。
那场推迟了数年的天劫,终究还是会落在老胡头上,这是他的业,也是他的命。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过了申时,过了酉时,还有两个小时,就是天劫降临的最后期限了。
起初老胡也怕,怕到心惊胆战,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出,身子不停地抖。
家里的疯女人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直屋里屋外地忙个不停,嘴上也不住地念叨着,小东就快放学了,该做饭了,不然小东回来是要饿的。
她一次一次地进厨房,做了几次饭,十几个盘子和碗被她一次次地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然后又念叨着同样的话,健步如飞地走进厨房。
我留意到,不管桌子上多了几道菜,摆在桌角的筷子,却总归只有三双。
老胡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中只剩下深深的不舍。
在他的脸上,我仿佛能读出一句话: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不会丢下你,可现在我也要走了。
晚上九点,杜康的手机那种突兀地响了起来,让屋子里的人都不由地颤了一下,我死死盯着老胡,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可这时候的老胡却突然变得轻松了,他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一直紧缩着的身体也随之舒展开来,随后他离开椅子,朝着厨房里唤了一声:“丫头。”
疯女人听到了他的呼唤,快速跑到了客厅,嘴里还念叨着:“你叫我干啥子嘛,小东就快放学了,饭还没做好呢。”
老胡笑着走到她面前,慢慢伸出手,将她深深拥进怀里。
此时的女人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用力揽住老胡的腰,老胡将她松开的时候,她依旧拼命地揽着。
老胡轻轻揉着她的肩膀:“我出去一趟。你快去做饭吧,小东要放学了。”
女人这才慢慢地放开他,缓缓地走向了厨房,可到了厨房门口,她又转过头来,对老虎说:“早点回来啊。”
老胡只是冲着她笑,却没有其他回应。
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前,老胡才用力转过身,朝着屋门方向走了过去。
他不想死在家里,至少不想让女人看到他死。
我和李淮山对视一眼,也快速跟上了老胡的脚步。
离开家以后,老胡就没了命地朝村子东面跑,那里是一片山林,也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最后归宿。
我随着他进了山林,随后来到了一座被枯草覆盖的小山包上,除了数不尽的老树和黄草,这里还立着一座用石垒的古冢。
上了山头以后,老胡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散步似地走到冢边,扶着地面,慢慢地坐下。
杜康正了正自己的背包,走到老胡跟前,语音低沉地问了句:“后悔吗?”
老胡笑得很淡,可语气却异常的压抑:“怎么能不后悔。如果当年没有立下那座亭子,村子的人不会死,小东和丫头,也能好好地活着。”
杜康叹了口气:“如果没立下那座八角亭,你也能好好地活着。”
老胡依旧笑了笑,此时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和笑容一样淡然了:“我这条命不值钱,死就死了。”
在那一刻,我仿佛觉得老胡的背突然挺拔了不好,他仿佛又变成当年那个叱咤商场的富商,又变成了……那个自信满满的年轻人。
杜康默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也笑了:“你已经解脱了。”
老胡没有回应杜康,只是转过头来对我说:“仉师傅,等我死了,老冢里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就当是老胡家馈赠给你的吧。”
我朝他身旁的老冢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仉师傅!”
老胡突然又喊了一声,喊得很急。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对他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老胡这才冲我一笑,默默闭上了眼,等待着天劫的来临。
天劫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说实话,这种问题大概无人能够解答,因为能够解答的人,都已不在这个世界。我曾听人说,真蟒化龙,必然要经历九天雷劫的洗礼,当是时,乌云盘顶,明雷震宇,那是人世间最瑰丽的场景,也是最让人胆寒的场景。
我没见过真蟒化龙是什么样子,也许这一生都没有机会见到,但我知道,天劫来临的时候,总是无比突然,让人没有半点的准备。
或许老胡是个幸运的人,他早就知道天劫什么时候来临,也在死亡的前一刻,得到了解脱。
但解脱,并不意味着救赎。
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他身上的生气已变得躁动不安,几秒钟之后,他又突然睁开了眼,整个身子因为剧烈的痛苦缩成了一团。
杜康后退了一步,抬手挡着我,不让我靠近老胡,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胡趴在地上无声地挣扎着,他的十根手指都死死地抓在土壤里,额头上青筋暴烈,他张大嘴,眼球暴起,几乎要冲出眼眶,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林子里到处充斥着这种诡异的安静,天劫无声无息的爆发,老胡的生命,也在无声无息中走进了尾声。
在长达二十分钟的挣扎之后,他那扭曲变形的肢体终于松弛了下来,努力昂起的头,也慢慢垂到了地上。
我知道他的劫已经过去了,于是推开杜康,快速送到了他身边,这一次杜康没拦着我。
老胡的身子已然垮了,可当我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时,却发现他脉搏竟然还在跳动,又试了试他的鼻口,气息还在!
我不由得一阵惊喜,转身对杜康说:“还活着!”
杜康却闷闷地摇了摇头:“寿元还在,可三魂尽散,人已经死了。”
我这才意识到,老胡虽然还有气息,可他身上的天、地、人三魂,已经彻底消散,剩下的七魄,也会在两天之内消失在天地之中,到了那时候,他仅剩的这一点气息,也会随之停止。
如今的老胡,只是一个只剩两天寿元的空壳,与尸无异。
想通了这些,我心里的那点侥幸,也跟着垮了,呆呆在坐在地上,望着瘫在一旁的老胡,心里一团乱麻。
杜康长吐一口气浊气,低声说:“所谓天道好轮回,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啊。谁的因,谁的果,逃不掉的。”
我也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老胡的劫,可能是一场车祸,也可能是绝症,也没想到却是现在这个样子。”
杜康盯着老胡,慢慢吐出一句:“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我伸出手,将老胡背了起来,他的身子就像瘪了的气球一样,软塌塌的,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杜康问我:“不打算刨开老冢吗?”
“只要老胡还活着,冢就不能动。”
说完,我正了正后背,让老胡趴得舒服一点,随后就迈开了步子,朝山下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