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吗。”
让拉法耶特侯爵害怕的是,他亲爱的妈妈听到这句话后,没有当即昏厥过去,也没有尖叫起来,更没有歇斯底里……反正他以为的反应都没有,他还以为拉法耶特侯爵夫人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或是故意不去理解——女士们时常采用这种方法避免尴尬与她们不愿接受的事实。
他担惊受怕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侯爵夫人的平静不是装的,也不是没反应过来。
“哦。”她说。
“您不……反对吗?”拉法耶特侯爵问道。要知道,虽然英国人与法国人都有和印第安人结婚的人——法兰西的商人们更是热衷于两头做媒,一头对印第安人说,如果他娶了你的女儿,你就不用担心他们压低价钱;一头对法国人说,你想看到上好的毛皮被定时定点地放在收购站门口吗,和酋长的女儿结婚吧!
这样达成的婚约不在少数。
但这些法国人与英国人都是最普通的平民,或是最底层的士兵,或是没有身家的商人,他们并不介意妻子与女儿的肤色,反对金币的成色很在意,上面的人也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有时候还会有意促成。
但对于拉法耶特侯爵这样的贵族,其意义就大有不同了。在英国与法国,不,应该说,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君主制国家,阶层泾渭分明,逾越阶级的婚姻——除非国王特许,不然不会被承认——或者说,国王特许也只是在法律层面上得到承认,在他们的阶层中,这些不合法的婚姻就像是被剥了皮的青蛙那样,赤露露的,没有一点可掩饰的地方。
像是莫特玛尔公爵执意要娶一个不明身份的女性为妻,就算有国王的册封,这位公爵夫人依然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甚至没有进过凡尔赛宫,哪怕她的女儿蒙特斯潘夫人成为了国王的王室夫人,人们也只会用她丈夫的姓氏与爵位来称呼她,而不是她名义上的父亲莫特玛尔公爵。
国王最喜欢的玛利.曼奇尼甚至没有得到王室夫人的头衔与薪俸——虽然她与国王都不在意就是了。
还有着名的“平民夫人”,伊娃,弗尔内女爵。她是因为要伴随大郡主嫁到遥远的普鲁士去,才得到这个爵位的,而科西莫三世的长子费迪南,也是在她获得爵位后才得以公开追求她的。
直到现在,即便是在金字塔的顶尖,一个国王依然不能与公爵以下的贵族之女结婚,结婚也可以,他们的孩子和私生子一样,是没有任何继承权的。
别说那位印第安人女士的父亲是伯爵——说到这里,侯爵夫人大概也猜出这位女士是谁的女儿了,毕竟当初的两个印第安人伯爵可是震惊了整个巴黎,她不但见过他们,还和他们交谈过呢。
但……单就阶级就足以让一桩婚事被所有人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更何况是不同的种族呢,这还不是一般的不同,印第安人的红褐色皮肤是不容辩驳与混淆的特征。
夫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是个男人呢。”
“您怎么会这么想。”也曾经驰骋在烟花柳巷,百战不败的拉法耶特侯爵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以前……”
“以前怎么样?”侯爵夫人说:“你没染上意大利病可真是上天保佑。”她拍拍手:“但你一到蒙特利尔就突然安分下来了,那时候我就猜测你是不是有了心爱的人,但你一直没和我提,那么一定是个不太容易说出口的人……那个,”她和蔼地说:“据我所知蒙特利尔在爱尔兰人开始迁移前男女比例悬殊,而且我觉得,你大概不会喜欢上那些……女士的。”
她从报纸上看到过插图与描述——蒙特利尔在最初的那几年情况如何恶劣就不说了,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脆弱的小花儿很快就会枯萎,留下的只有强壮的熊和老虎——不是有意轻慢那些可敬的母亲与妻子,只是你一看到她们,第一个念头就只有这个。
蒙特利尔的游女都是个个能在暴风雪中徒手架设帐篷的好手……
至于印第安人,侯爵夫人必须承认自己没想到,她是个喜欢阅读与写作的人,这代表了她不会如某些女性那样只将视线停留在家庭与子女身上,巴黎掀起了印第安旋风后,人们也对另一个种族的信仰、理念与传统充满了好奇,夫人更不例外。
印第安人以部落区别彼此,年轻男女往往只在部落内寻找配偶——因为部落与部落之间经常会有战争,就算没有战争,部落也会跟着野牛四处迁移。印第安人在选择将来的妻子与丈夫时,女子要健康与勤劳——这才是美的,男子要英勇,要强壮,善于打仗与狩猎。
他们的天性中更是保持着一种原始的忠贞,除了少数部落,一个丈夫只有一个妻子,如果一方不幸早早去世,另一方往往会用刀子割开自己的面颊与手臂来表示悲痛,直到伤口愈合,瘢痕脱落,他们的痛苦才会被时间消磨殆尽,开始重新寻找新的配偶。
如果双方缔结婚约的时间更久,感情更深厚,还在世的一方甚至会孤身走进荒野——这几乎等同于自杀。
拉法耶特侯爵夫人当然很爱自己的儿子,也与所有的母亲认为他又可爱,又漂亮,但在这个时代与地点,在大臣们会像是讨论国家大事那样讨论国王的床榻之事,王室夫人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职位,有俸金有等级——的情况下,她对无论哪一个法国男性的节操都不抱任何希望。
包括她儿子。
五年时间,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儿子是真心实意地看待这个姑娘的,但拉法耶特侯爵可是在巴黎这个大染缸里浸润了快二十年的人,之前也是布洛涅树林的常客,“你知道印第安人的女士们都是会用刀子的吧……”她试探地问道。
拉法耶特侯爵无奈地黑脸,“您在说些什么啊……”
“我说的是,法国的女士们如果在婚姻中等不到幸福,那么她们就会到婚姻之外去寻求幸福,但我听说,印第安人的女士们有着仅属于她们的处理方式,而且据说她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学习如何阉马……”
“妈妈!”
“我挺愿意相信你的,儿子,”拉法耶特侯爵夫人终于收起了那份戏谑之心,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你应该不会是如你父亲那样的人,”夫人可是很早就与丈夫分居了,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告诉我,你想要怎么做。”
“我想和小隼结婚,我们会留在新大陆,您和我们在一起。”
“领地呢?”
“要么交还给陛下,要么留给弟弟。”侯爵不明白自己的母亲如何会流露出一丝失望:“这样不好吗?母亲,我相信我不会逊色于我们的先祖,我一样可以为我的子孙留下一片广阔的领地,小隼也不必受人嘲笑。”
“哎呀……”侯爵夫人怀念而又伤感地说道:“我的好先生,关于这件事情,你有问过这桩婚事的另一个人吗?”
侯爵迟疑了一下,他的母亲顿时明白了:“回头看看你身后的书架,第四层的右侧第十二本,抽出来看看。”
侯爵遵命做了,他翻开那本装订精美的书本,原来是个剧本,是着名的兰斯特洛与女巫的故事。
(注:即——女性最大的渴求莫过于决定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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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陛下,我与吉尔伯特(拉法耶特侯爵)的想法不一样。”小隼说。
“因为你们的爱情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没有违背伦理,没有有损道德,也不是出自于利益与政治意义的交易。”路易说,在少女好奇的目光中笑了笑,“我也年轻过,渴望过纯洁的感情,孩子,我了解你们,也尊重你们,‘牛角’的部落遵循一夫一妻的制度,男人要忠于妻子,女人要忠于丈夫,你们在婚姻中是平等的,远胜过其他部落,也只为了爱情,又远胜于法国人或是英国人。”
“但即便是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尤其是你与拉法耶特侯爵的婚事,是第一桩……印第安人与白人之间的婚事,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你们的婚姻甚至可能会促成一两条法令,成为后来人的依仗或是桎梏,影响可能长达数百年。”
“竟然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吗?”小隼问道:“大酋长,您的领地如此辽阔,您的子民却有着一个狭隘的心胸。”
“看来您犀利得并不仅仅是眼睛。”路易说:“不过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回凡尔赛宫去。”
小隼是个美丽的印第安女郎,也是一个英勇的印第安战士,很显然,对拉法耶特侯爵的做法,不但他的母亲不赞成,就连他的爱人也不同意,虽然印第安人对所谓的阶层、社交与种种潜规则并不怎么感兴趣,如侯爵所说,他们婚后一样可以长居蒙特利尔——但对小隼来说,这种做法简直就如同不战而退那样,令人感到耻辱。
她已经跃跃欲试,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过他们,还有拉法耶特侯爵夫人在关于这个问题上的思考深度是远远不如国王的。
小隼与拉法耶特侯爵的婚事看似很小,却直接提起了路易十四对阿美利加的一些心事。
法兰西已经注定了会是一个君主专政的国家,波兰、西班牙也是如此,意大利则是联邦王国,那么……由第五个波旁执掌的阿美利加呢?那片旷阔富饶的大地,将会造就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
路易十四从来不曾告诉任何人,甚至邦唐,菲利普的是……在他所期望的将来,也许就在一两百年之后,他希望波旁的子孙能够从一个实权的君主转化为一个崇高的象征。
他说“朕即国家”,是在宣告自己对法兰西的独一无二,因为那时候的法国,濒临分裂,暴乱处处,各方势力为了权力、信仰与钱财争斗不休,民众犹如生活在地狱,忍受煎熬却看不到前进的方向,他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引导者,至于是国王,还是凯撒,又或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只不过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君王才是最具有正统性与说服力的。
但就算是太阳,也有西坠的时刻,将来的路易十五应当可以很好地继续路易十四的政策,贯彻他的理念,但路易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小路易不是那种杀伐果断,具有魄力的君主,他是守成之人,对法兰西或许是件好事,毕竟在路易十四的时候,法兰西这部马车一直在日以继夜的奋力奔驰,为路易十四缔造了注定了无人可以超越的功业,它广阔无垠的国土与殖民地已经让一些诗人喊出了“日不落”,因为按照法兰西直接与间接控制的地域计算,若是有人可以在上面行走,是可以做到追逐着太阳直到尽头的。
路易十五的保守可以让这部马车等到休憩的机会,问题是,躯体或许会安歇,灵魂与思想却永不停止。
路易还记得他曾经和马扎然主教开玩笑说,就算能成为一个国王,也不会有人愿意去统治一群黑猩猩。亲政后他就着手普及教育,开启民智,好吗?当然,谁都能看出教育的巨大作用,波兰、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英国与葡萄牙等都在他之后争先开办初中级学校,而不是如以往一般,认为愚蠢的民众才容易统治。
可一个懂得思考,判断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停下脚步呢?
笛卡尔就在与国王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哲学家芝诺是如何解释为何学识渊博的人为何总是感叹自己太过无知——现在的人民就和芝诺一样,他们在没有接受教育之前,看到的不过是地狱天堂,田地作坊,但等到他们接受了教育,他们看到的世界就要比他们的父祖多得多——里面不乏有原先的统治者不希望他们看到的。
但他们总会看到的。
现在巴黎已经有了许多新奇的观念与政见,其中一些极其激进,激进到敬爱国王的巴黎民众会冲进咖啡馆与酒馆把人拖出来痛打一顿——因为他们居然说——这个世界可以不需要国王这种存在的。
“是啊,诸位,”路易在心里对他的大臣与将领说:“总有一天,人民会发觉他们不需要国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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