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得不提醒诸位一句,”在给出自己的回答后,一个骑士突然说:“我们将来是不是可能要与欧根.萨伏伊共事了呢?”这句话顿时让在场的人,至少大多数人都不舒服起来。
小欧根(他名义上的父亲名欧根).萨伏伊,苏瓦松伯爵,是萨伏伊公国的旁支,不过苏瓦松伯爵属于法兰西,他的爵位来自于母亲——最关键的是,小欧根.萨伏伊的生身父亲乃是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一世,也就是与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敌对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陛下。
苏瓦松伯爵的妻子奥林匹娅的姓氏也是曼奇尼,在玛利.曼奇尼成为了路易十四的初恋之人,也是第一个王室夫人之后,这位漂亮的曼奇尼小姐对自己的婚姻大感不满——是的,对她来说,即便苏瓦松伯爵的父亲是一个亲王,母亲是波旁家族的公主,她依然认为自己遭到了莫大的羞辱,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马扎然主教看出了她就是一个蠢货,才决意把她嫁到一个不那么出众的家族里去,免得造成更大的损失。
但奥林匹娅的野心并未就此湮灭,她在苏瓦松伯爵在巴黎为国王效力的时候,与奥地利驻巴黎的大使有着长期的暧昧关系,并借此攀上了他们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不过两者的关系并未如她期望的那样公开,也就是说,利奥波德一世并不承认她是自己的王室夫人,没有正式的名号、爵位以及俸金(当时的王室夫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官职)。
她怀抱着怎样的想法为利奥波德一世生下孩子的,已经随着她的死亡不为人知,但利奥波德一世如此做,很有可能是为了嘲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他的宿敌,幸而也是因为奥林匹娅的死亡,小欧根的真正身世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虽然苏瓦松伯爵宽容地给了小欧根自己的姓氏与长子的名分,路易十四更是将他接到凡尔赛宫中抚养,但如果可能,就如小欧根的祖母所期望的那样,他应当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为爱人拉罗什富科所生的私生子那样,即便占据着长子的名头,却仍然坚持进了修道院,将公爵的遗产交给真正应当拥有他的人。
只是在凡尔赛宫与路易十四身边长大,与王太子、大公主、大郡主等人一同接受最高等阶的教育的小欧根,虽然他也没有意思去与养父的儿子争夺苏瓦松伯爵的荫蔽与馈赠,却也不甘心在一个修道院中寂寂无名地度过一生。
哈布斯堡的血脉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外貌,他矮小、面孔方正,下巴巨大,眼睛细小,脊背还有点佝偻,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勃勃雄心与在战争上的天赋与才能——在莱昂攻防中,他没有因为少年人的意气与冲动而落入陷阱,反而以一个相当沉稳的姿态与卢森堡公爵相互呼应,只用了很小的代价就逼迫莱昂投降——这是桩好事,可也有人说,这个年少的将领在首战中显得过于平庸,怯懦,甚至有人向路易十四提议说,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应该让如沃邦、绍姆贝格这样富有经验的将领来担任前锋。
毫无疑问,路易十四拒绝了他们,对路易十四来说,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法兰西的陆上军队虽然已经扩编到了近二十万人,但这二十万名士兵,每一个都是用国王的金钱、时间与精力打造出来的,如果小欧根受不了嘲讽、引诱,不计后果地强行攻打莱昂,除了由此引发的宗教问题外,损失的士兵才是最让他感到痛心的。
小欧根的战术让一些人看来波澜不惊,毫无趣味,却正中路易十四的心意,不过因为有人这样说了,他担心小欧根会因为流言动摇自己的信心,还特意给小欧根写了一封亲笔信。
小欧根是否动摇过无人得知,但他的回击倒是来得很快,在征服了莱昂、萨拉共与蓬费拉达等城市之后,迎接法兰西大军的就是着名的山后地区,也就是一片被群山包围的低洼平地,这里有着许多河流与湖泊,但也是卡斯蒂利亚人预设的真正战场。
一百年前,威震欧罗巴的可不是法兰西人,而是西班牙人,他们的大方阵令无数敌人为之闻风丧胆——长矛兵为主组成三个大横队,横队正面大约有五十人到六十人,纵深为二十列,方阵四角是排列成密集小方阵的火绳枪手们,组合之后每个大方阵宽度约有四百五十尺,纵深三百尺,有时候指挥官会视情况在周围增设火绳枪手,或是骑兵队伍。
这种大方阵的成功甚至曾让法兰西想方设法地模仿,“军团”这个单词也是从这时候出现在口头与纸面上的,后来因为火枪的普及与改进,这种大方阵又适时地改由火绳枪手为主,最多的时候高达百分之六十到七十。
尤其令西班牙人感到骄傲的是,他们之前曾在1557年的圣昆廷战役中,以这种战术方阵击溃了法兰西人的三万大军,法兰西人阵亡上万人,被俘虏了六千人,还有数千人四处溃散,西班牙人只损失了数百名士兵,而且没有一个是军官。
紧接着,在另一场战役中,法兰西的两万人同样在与西班牙人的战斗中全军覆灭,西班牙人的战损则没有超过一千人。
鉴于西班牙的军队并不掌握在国王手中,卡斯蒂利亚人也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可以如波兰的诸侯那样,即便无法改变法兰西的波旁入主西班牙,又或是得以迎奉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为国王,他们也能凭借着他们的军队逼迫将来的国王认可他们的权力与地位。
但很快,被他们认为“缺乏勇武的骑士之心”的小欧根.萨伏伊就彻底且快速地击溃了他们的美梦。
他在萨那福利亚镇的战役中在夜间突袭,俘虏了当地的领主与他的六百名士兵。
他在特罗莱山战役中原本担负着侦查与前锋的任务,但在察觉到一股卡斯蒂利亚士兵正在渡河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地选择进攻,即便当时他身边只有一百个轻骑兵,即便如此,他依然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迫使有着三千人的对手不得不舍弃了大部分跌落河流与被阻截在密林中的士兵。
最后是那场被后人们称为“帕伦西亚之战”的战役。
在这座城市附近的平原上,法兰西与西班牙人的军队都达到了三万之众,卢森堡公爵是这场战役的总指挥官,而小欧根.萨伏伊奉命指挥一千人左右的骑兵队伍,在火炮相互轰击之后,他率领着骑兵队伍冲向西班牙人,向敌方的左翼投掷榴弹。当初即便会引起怀疑,依然让科里尼心生妄念的榴弹确实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威力,小欧根率领的骑兵队伍轻而易举地连续撕开了数座大方阵,直接冲到了西班牙军队的腹心位置,并连续引燃烟雾弹,切断了前后方的部分联系。
在卢森堡公爵命令士兵们加速压进的时候,小欧根在弥漫的烟雾中,乘着对方的将领还未来得及发出围剿他们的命令,率领着队伍冲向西班牙人堆放火药的地方,在那里投下了最后一枚榴弹,引爆弹药,在弹药爆炸的时候他被气浪掀翻到马下,摔断了手臂,居然还能忍耐着剧痛在朋友的帮助下重新跃上马背,冲出混乱的战场。
在西班牙人开始溃散的时候,他还率领着骑兵追出去至少有五十法里,俘虏的士兵与军官不计其数。当然,在之前的战役中,承蒙这位年轻贵人的恩惠,有幸被邀请到法国军营做客的卡斯蒂利亚贵族也不在少数。
这么说吧,在这个房间里,十三名圣地亚哥骑士中,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这位其貌不扬,身材矮小,初临战场就如同锥子一般显露锋芒的年轻将领俘获或是因他被迫投降的。
“不,如果他真的那么深受路易十四喜爱的话,他应该回到凡尔赛宫的。”萨莫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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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回到凡尔赛宫。”路易十四说:“那里是你的家,我是这么认为的,孩子,你不这样认为吗?”
小欧根闻言停住脚步,他抬起头来看向路易十四,他的国王,他的监护人以及半个父亲,虽然小欧根的亲生父亲与法国国王如同一对天生的仇敌,但也许是因为奥林匹娅也是一个曼奇尼,是国王心爱的王室夫人的姐妹,路易十四对他十分慈爱,王后,王太后等知晓他身份的贵女也从未为难过他,他在凡尔赛宫中确实如王太子、大公主以及大郡主那样是在玫瑰、黄金与人们炙热敬仰的目光下长大的。
“我会时常回去看您的。”他说,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地吻了吻路易十四的手。
“是因为欧根.萨伏伊么?”欧根.萨伏伊,也就是苏瓦松伯爵与他的亲生子就在国王身边,苏瓦松伯爵也是一个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的将领,如同国王的长矛一般已经直刺入胡卡尔河上游的关键位置不说,不久之前他才去了萨伏伊公国,说服自己的堂兄投向波旁而不是哈布斯堡,等到尘埃落定,苏瓦松伯爵必然能够凭借着这份功勋在凡尔赛宫有个房间,他的妻子与儿女也会正式出现在凡尔赛的宴会与舞会上,到那个时候,占据了苏瓦松伯爵长子位置的小欧根的处境就会变得尴尬起来——就算没有太多人知道他的真实出身,但既然是路易的半个孩子,他就难以厚颜无耻地侵占属于苏瓦松伯爵长子的利益——在朝廷与宫廷中,有着爵位与领地继承权的长子与次子,幺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人们对他们的态度与选择都有着天壤之别。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本应继承爵位与领地的长子,因为受到了国王或是上位者的青睐,将爵位与领地让给兄弟,自己去做国王的将军或是廷臣的。
“原因之一。”小欧根说,他看向路易,那张比起普通人来格外瞩目的大下巴颤抖着:“陛下,您也许已经知道了……”
“嗯。”路易十四说。
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了许多,只有夏尔王子还在啪啪啪地跑来跑去,他的年龄与当初才离开母亲,被苏瓦松伯爵的母亲抚养的时候差不多,不过那时候小欧根就带上了不符合年龄的阴郁面具,与面孔红润,总是咯咯发笑的夏尔毫无相同之处——夏尔王子向来不受任何拘束,他跑累了就趴在父亲的膝盖上休息,将热乎乎的面孔压在国王尊贵的肚子上,一边歪着头看着小欧根,他对小欧根还有一点记忆,就向他伸出手。
小欧根握住那只软软的小手,眼睛里闪着光。
“玛丽……”在法兰西乃至许多欧罗巴国家的女性都会有玛丽这个名字,但现在路易十四所呼唤的肯定是奥尔良的玛丽,也就是大郡主。
小欧根.萨伏伊与大郡主年龄相近,而且小欧根一来到凡尔赛的时候也有九岁了,在女性十二岁就是可以履行婚约的合法年龄的时代,九岁的孩子已经极其成熟。而且大郡主的美貌是欧罗巴人所公认的,她的父亲奥尔良公爵无需多说,他偶尔兴之所至身着女装的时候可以令得“石头的圣像”也为之倾倒,她的母亲是英国的亨利埃塔公主,亨利埃塔公主有点神经质,但就她不止一次地与路易十四传出绯闻,就知道她也绝不是那种貌若无盐的丑女,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大郡主更是汲取了他们所有的优点,她还是一朵玫瑰蓓蕾就让公爵、亲王、国王们为之神魂颠倒,尤其是卡洛斯二世,人们都说,那个疯子与怪胎国王的耿耿于怀只怕不仅仅是因为大郡主那笔足以承买一支钢铁舰队的巨额嫁妆。
大郡主现在的丈夫,也就是普鲁士王国王太子腓特烈,他对大郡主如此殷勤,按理说应当引起普鲁士人的不满,但大郡主只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又都偃旗息鼓了——即便是最顽固的老家伙,也必须承认,让一个少年人去冷落这样一个美妙的存在,是不可能,也是不道德的。
小欧根与大郡主朝夕相处了好几年,因为小欧根是王后负责照顾的,他们的房间距离的都不远,还在一起上课,玩耍,小欧根对大郡主产生了倾慕之情也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我有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小欧根说:“我曾经想作为大郡主的护卫,跟随她到普鲁士去。”
“并不疯狂,”路易温和地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夏尔蓬松,带着热气的卷发:“你爱她。”
“但玛丽并不爱我。”小欧根喃喃地道:“不,她是爱我的,但不是一个少女对爱人的爱,是一个姐妹对兄弟的爱,那是一种高尚的,纯洁的,富有力量的爱。”他说:“她教我如何去爱她,陛下,她说,我应当做出一份事业来,一份辉煌的事业,于是,当一个人提起来我的名字,或是在一份报纸上刊载了我的名字,又或是某一座军团,某一个领地,甚至于某一艘舰船,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时候,她就可以高声地说,看啊,这就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最亲爱的弟弟,欧根.萨伏伊。”
“然后,”他温情脉脉地继续说道:“也许数百年后,有人提起我,也就会提起我身边的人。”
他带着一份天真的向往,热切地说道:“她的名字会因为我被铭刻在历史的书页上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