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旬节的前一周,一支混合舰队借着夜色的庇护,从黑斯廷斯启程,穿过半个英吉利海峡(法:拉芒什海峡),在怀特岛埋伏下来,预备伏击一支从直布罗陀来的大商船队。
直布罗陀是西班牙属,因为西班牙的海军大臣帕蒂尼奥更认同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所以这个被他的心腹所掌管的地方暂时还不能被视作战场或是敌占区,商人们依然在这座扼住了大西洋与地中海咽喉的城市里继续着他们的买卖。
这支商队曾经属于荷兰的大议会,据安插在他们之中的密探说,这支有着至少三十五艘加莱船的船队满载着黄金、靛青与咖啡豆,总价值超过了一万五千里弗尔甚至更多,虽然其中也有三分之一的船只是被武装过的,但这个数量的武装商船虽然会让一般的海盗忌惮,却无法让名为军队实则盗贼的猎人们舍弃这只丰美的猎物。
之所以把它称之为混合舰队,是因为这支舰队不但在舰船类型,吨位与船员上泾渭分明地分做了三股力量,就连它们的所有者也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分别是,海盗戈特,英国海军舰长坎宁安,荷兰流亡政府的海军将领范巴斯滕。
虽然在这支舰队中,坎宁安舰长作为英国的爵士与将领,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真正的首领,无论是范巴斯滕还是戈特,都只能说是他的副手,但当他们齐聚到他的“查理一世”号上开会的时候,坎宁安还是不由自主地头疼与不安。
三人在桌前落座,侍从端上威士忌与朗姆酒,转动煤油灯的开关,让整个舱室亮如白昼——范巴斯滕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看了看,现在是半夜三点一刻,外面正是漆黑如墨的时候,他们的讨论可能不会延续很长时间,毕竟在计划中他们要在黎明时分,海面上雾气弥漫的时候发动攻击,坎宁安舰长将他们召唤到这里来,大概是不想再发生之前的那种事情——之前他们在劫掠一支商队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戈特的火炮打中了范巴斯滕所在舰船的桅杆。
他们差点就直接打了起来,也险些放走了商船,如果不是坎宁安指挥舰船竭力追杀到了最后……对于坎宁安的惩罚——主要是在战利品方面,这两人倒没什么可抱怨的,但一看坎宁安就知道这件事情没完。
说起来也正是让人无语,在查理一世时期,荷兰商船还是英国海盗,也可以说是官方许可私掠船的猎物,他们的仇怨交织了有上百年,现在他们虽然有了共同的敌人,但要指望他们立即恩恩爱爱起来完全不可能,“但想想吧,两位,”坎宁安说:“这可是金子、香料和靛青!”他加重语气说道:“就算是为了这一万五千个里弗尔,至少是今天,你们应该是一对能够心无旁骛并肩作战的好伙伴……想想吧,想想吧,这可是一大笔钱!足够你们购买一只大三桅船或是三艘单帆板!或是十门小火炮,又或是你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只要一切顺利,先生们,只要一切顺利……”
他看向两人,仿佛正在等待他们欣喜若狂的回应。
但海盗戈特听了这话,便瞧了坎宁安一眼,虽然皮肤黝黑,可坎宁安一看就知道与他们不同——他是个海军军官,也是一个爵爷,举止仪态中总有那种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的惺惺作态,不过再仔细一听,又能听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来。
海盗咧嘴而笑,哪怕英国海军总是没让码头与港口的绞刑架空着,可谁不知道呢,英国海军,从1500年亨利七世组建以来,首先就是从海盗与水手中招募的——哪怕有了国内丰沛的煤炭资源与来自于印度的黑铁,如今它们看上去也像是个庞然大物了,但这株森天大树汲取的养分可都不算干净,就连它伸出的枝条也黑的滴血。
你甚至无需追溯太久,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弗朗西斯.德里克就是一个着名的海盗,那时候英国为了与西班牙争夺海上霸主的位置,女王陛下不但不惩戒这么一个罪犯,还授予其爵位,给他与一些同行颁发所谓的“许可证”,也就是人们通产所说的私掠许可证,有了这份证件,英国海盗们可以在英国海军的庇护甚至从容下尽情地劫掠英国敌人的船只,用他们的血肉来滋养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君王与斯图亚特的国王们。
这种买卖,交易一直延续到今天,按照最早的契约,凡是得了私掠许可证的海盗除了要将战利品交给英国政府销赃之外,还要在英国对外开战的时候,为英国海军服役。
有一些如德雷克这样的聪明人,能够窥准机会爬上去的话,他们的子孙就摇身一变,从应该被绞死一万次的海盗变成了可敬的爵爷,这位坎宁安先生只怕也是家学渊源,一想到这里,戈特就忍不住要发笑,不过与其他海盗不同,他的心中没有什么羡慕之情,有人乐于做一条汪汪乱叫的猎犬,当然也有人甘愿做一只在风雨中奔跑的野兽。
戈特的笑容让那位范巴斯滕先生抬起了头,他一如既往的神色冷漠,说起出身,他的身份可能要比坎宁安更贵重,但他从来不提,坎宁安舰长偶尔提起的时候,他就坦言,在他的故国沦陷在敌人手中的时候,一个显赫的姓氏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耻辱,所以他已经舍弃了原先的姓氏,只让人们称呼他的教名。
按照年纪,范巴斯滕反而是这三个人中最为年长的,但无论是坎宁安还是戈特,看上去都要比他苍老得多,戈特一直在心里思忖,也许这位范巴斯滕先生没有在海上经历过太多风波,不过范巴斯滕很快向他证明了,有时候天赋是要胜过经验的。问题是,除了在战术与成见上的不快之外,戈特对船员,以及对俘虏的暴行也是范巴斯滕强烈反对的,比起坎宁安的毫不在意,戈特动辄对船员使用“九尾猫”(用一种末端散开成九股的牛皮鞭子施行的鞭刑)或是“挂龙骨”(将受刑人悬吊在龙骨下,让龙骨上附着的牡蛎等寄生贝壳将其割得鲜血淋漓),还有让俘虏们“走跳板”,在桅杆上“决斗”等等毫无理由的残暴行为,让范巴斯滕无法忍受——他可以接受在战斗时杀死敌人,或是任由俘虏或是落水者自生自灭,但他觉得,这种毫无缘由的凌虐只会让人们轻视他们。
对于范巴斯滕这种假惺惺的伪君子,戈特当然看不过眼,更别说在他们一起行动的时候,范巴斯滕还将他的思想与言语落实在了行动上,他插手了戈特船上的事情,让这位海盗船长怒不可遏,因为这种行为无疑是在撼动他在船上的权威。
凡是看过与海盗相关的小说,电影的人都该知道,一个海盗船长如果失去了船员们的敬畏,他将会面临着怎样的下场。
于是,在之后的一次行动中,戈特亲手打断了范巴斯特所在舰船的桅杆。
在发现范巴斯滕看着他的时候,戈特的笑容加深,带上了几分挑衅的味儿,范巴斯滕转过头去,“有更新的消息吗?”
坎宁安蹙眉,然后在叹息中展开,“给两位先生倒酒!”他喊道,等到戈特的朗姆酒,范巴斯滕的葡萄酒都就位了,他才点点头:“是的,先生们,他们正在绕过菲尼斯特雷角,往我们这里来了。”
“敦刻尔克的海军呢?”
“他们还在与多佛尔的海军对峙。”
“还有两支舰队分别被滞留在西西里与巴塞罗那。”坎宁安说,“我们暂时无需担心法兰西的海军。”
“而且我们也有铁甲舰。”戈特向坎宁安抛了一个媚眼:“敬我们的舰长!”
“敬大家,敬一万五千个里弗尔!”坎宁安说,他举起杯子,和两人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他们在桌面上铺上了薄薄的羊皮海图,然后用磁铁小船大致区分了一下各自的职责。正如之前所说,这支舰队不但有三个头,就连身躯也有很大的不同。
英国海军舰队一向以火力为准绳,这种思想不能说不对,因为它一直被延续到数百年后,导致了查理一世丢掉了王冠与脑袋的“海上君王号”就有一百零二门火炮,是当时的世界之最。后来,查理二世看见了路易十四打造的铁甲舰舰队,他就毫不犹豫地重蹈了其父亲的前辙,几近于穷兵黩武地也要建造出这么一只仿佛浑身披挂着盔甲的舰队来。
这里要庆幸查理二世为了肃清曾经的护国公克伦威尔的势力,以及削弱国会对国王的掣肘,已经做出了不少危险的改变,这种改变固然让他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暴君,也让他对海军以及舰船的改革没有受到太多阻扰——尤其是在敦刻尔克的那场海战中,英国海军显而易见地在舰船上的落后,也让他得到了不少支持者。
而变革的反对者们,他们或许也在担忧查理二世的权利会进一步增大,增大到犹如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地步——如今的法兰西完全就是一个人的国家,议会与高级法庭等同虚设,但在英国“私掠船”舰队不断地带回丰厚的战利品时,他们也不得不在平民的欢呼中再三缄口。
反正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一个国王哪怕再残暴,再苛刻,只要他能带来胜利,他就是一个好国王。
戈特所说的铁甲舰,就是坎宁安带来的四艘铁甲舰船,虽然无法与“海上君王号”,或是如法国的“王权号”那种奇观型舰船相比,它们也都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也就是说,长度都超过了六十米的一级战列舰,装载着比当初的“海上君王号”更多的火炮。
这些铁甲舰无疑是这支混合舰队中的主力舰,相比之下,海盗戈特的舰队就要相形见绌,虽然戈特的旗舰“好运号”也已经是艘漂亮的大三桅船,但它还是木质桨帆船,而不是铁甲船,承载的火炮更是只有四十门,不过戈特与他的船员还有四艘双桅武装快船,纵帆船以及横帆船各有三艘,还有七八艘轻快的单桅船与长笛船——这些船只一般用来运载劫掠所得的赃物。
而荷兰人范巴斯滕所有的舰船位于两者之间,虽然他们也没能打造铁甲舰,但作为曾经被誉为海上马车夫,夺走了西班牙的海上霸主的冠冕,力压英国海军的荷兰舰队,即便在最后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他们依然想法设法地重新组建起了一支舰队,这支舰队几乎都以“七省号”为蓝本,长度都在四十米到五十米左右,都是风帆战舰但要比英国人的铁甲舰更轻快,更灵活,而且每艘舰船上都有数量约在七十门到八十门的火炮。
这样的舰船一共有七艘。
这支混合舰队所有的舰船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三十艘,这个数字,即便是一般的风帆战舰也足以毁灭一支只有武装商船护航的商船队了,何况其中还有四艘铁甲舰,戈特这段时间里已经看过它是如何地不可战胜,难以对抗——有时候它只是出现在海平面上,商队的了望员就会露出绝望的神情来——因为这种武装商船的火炮是无法打穿铁甲的。
他们大致确定了一下阵型、进攻秩序与约定的信号后,坎宁安再次举杯,诚恳地请求两个同伴暂时放下心中的仇怨,共同对抗他们的敌人,或者说追猎他们的目标,他甚至向戈特与范巴斯滕私下许诺道,如果这次行动顺利,他或许可以向海军大臣陈情,允许他们也定制一艘铁甲舰。
因为铁甲舰需要大量的黑铁,所以没有举国之力,普通人想要打造这么一艘舰船完全不可能,范巴斯滕计算过,就算荷兰依然存在,要说服海军部的支持者们打造这么一支舰队都会很艰难……它太过昂贵了,也不知道当初的路易十四是怎么能够下得了这个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