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光来自于一盏煤油马灯。
卡洛斯二世对路易十四不愿意将大郡主嫁给他这点,十分地计较并且生气,但对于法国来的好东西,他也不吝于使用,这盏煤油马灯与普通的火把、蜡烛不同,在风雨中也不会熄灭。
不过来人将灯芯捻得很小,即便在黑夜中,距离远了也不会太明显。
王后安东尼娅连同愿意和她一起离开的侍女们总有十来个,虽然米莱狄夫人告诉她说,会有人接应与引导,但并没有他们不熟悉的人来到房间里,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们很清楚,如果卡洛斯二世回不来,那么她们最好的结局也是幽禁一生,如果卡洛斯二世能回来,她们也同样无法继续忍受在惊惧不安中的日子。
若是王太后的女官去而复返,她一定会惊讶于王后的套间竟然变得如此“干净”,大部分珠宝与衣服,昂贵的摆设与器皿(如烛台、玻璃杯与梳妆匣等),还有色彩艳丽,图案华美的丝毯与帷幔,只要不是绣着或是缀着双头鹰图样的,也都拿出去典卖了,它们换来的钱财,一部分用来雇佣那些大胆的名姝来服侍国王,一部分用来贿赂与收买,还有一部分换成了可靠的汇票,在王后身上,以及她信任的几个女官身上,都藏了一部分。
这些都逃不过米莱狄夫人的帮助,但事到临头,王后安东尼娅还是不由得惶惶不安,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拉上兜帽,与侍女一同穿过狭窄的通道,看到亮光时,她当然期待着对方正是米莱狄布下的暗子,但一看到那人的面孔,她就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帕蒂尼奥海军大臣最为器重与信任的一个军官!
但她没能叫出声来,军官一边低声说着“恕我冒犯”,一边一掌按住了她的脸,小王后还是个孩子,面孔不大完全可以被蒙住,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边的一个侍女想也不想地冲上前来,拔出了发针,就往军官的手臂上刺去。
发针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在贵女们依然流行着戴头巾的时候,她们用发针将头巾固定在发髻上,后来从法国宫廷开始,男性与女性都开始戴起装饰华丽,帽檐宽大的帽子,这些帽子也需要用发针固定,发针要比固定头巾的更长,更粗,也很尖锐,不然没法固定住比头巾厚重的帽子,但对女士来说,这种发针却是一种方便携带,隐藏的武器。
军官一缩手,迅速地后退,然后从口袋拿出了一样东西并高高举起。
虽然不断地有雨丝打入王后的眼睛,但她还是在这一瞬间认出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一枚别针,正是她第一次与米莱狄夫人见面的时候她赏赐给后者的。
“你怎么会……”王后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她是有些了解的,卡洛斯二世都在她面前夸耀过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击溃英国人的一支武装商队的,要知道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已如残阳余晖,能够有这样的功绩已经很了不得了。
那位军官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跟着他走,时至深夜,又下起了雨,外墙上的火把都被熄灭了,可这位先生走动起来从容不迫,没有一丝迟疑,王后与侍女们满怀忧虑地跟着他走,时而经过空置的房间,时而穿过灰尘密布的廊道,又有些时候需要越过一个阴森无光的大厅。
她们事实上只走了很短的一段路,花费了很少的一点时间,但这些女孩都几乎要精疲力竭了。
但结果是值得庆幸的,仿佛只转了一个弯,她们就看到了在钴蓝色的天光下,犹如一片浓重阴影的车队,它们停驻在王宫后的街道上,这条街道用于给王宫的厨房供货,供水,所以石格子路面一直维护的很好,从这里可以直抵托莱多的郊区,王后安东尼娅不止一次地从老王宫的西北塔楼往外眺望,想象着自己如何能够逃离这座地狱。
一登上马车,王后的侍女就低声地欢呼了一声,她看到座椅上已经放了皮毛斗篷,脚下也有厚实的地毯,座椅面更是鼓胀胀地包裹着丝绒与鹅毛,这部马车从外表上毫不起眼,里面却舒适的惊人,等她们坐下,还发现了装着葡萄酒和食物的提篮。
车夫已经戴上了比常人更加宽大的帽子,无需吩咐,护送她们来到这里的军官点查了人数,一挥手,马车就在雨中陆续启动了,马蹄踏在小石块上,凹陷处溅起点点水花——三个西班牙贵女被安排在一辆马车上,虽然她们与那些奥地利贵女同过患难,但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安排显然更符合她们心意。
三个少女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握了握,眼中充满了紧张与希望。
“那个人……”
“嗯,是索尼娅的兄弟。”其中一个说,她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索妮娅是被卡洛斯二世凌虐而死的。人们都说她兄弟早晚会在卡洛斯二世的胸膛上插一刀,也因为这个原因,帕蒂尼奥把他调回了马德里,不过他之前在宫廷里担任侍从的几个月已经足够他对这座老王宫了如指掌了。
索妮娅的兄长看着车队远去,这支车队并不是他的手笔,他没有足够的钱也没有这样的人脉——除了坚固舒适的车厢之外,这些马车用的马虽然都是杂色的,但都是上好的赫雷斯马,也就是卡尔特教士们培育出来的安达露西亚马,这种纯种马被称为不是热血马的热血马,性情温顺,聪慧,就算是杂色也要好大一笔钱,但要在这样的雨夜出行,可能还要昼夜奔驰以摆脱可能的追兵,这些马是必不可缺的。
如果他的妹妹也能够乘坐着这样的马车逃离王宫,逃离国王该多好啊,军官在心中喟叹道,他在为卡洛斯二世打仗的时候,卡洛斯二世却在伤害与凌辱他最亲爱的人,而他还天真地以为,在失去父母,兄长又要出征数年的时候,西班牙的王宫,王后的侍女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与最安全的位置呢,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
所以,当米莱狄夫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出乎意料地,相当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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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莱多大主教身着祭衣,抱着包裹着双头鹰王旗的婴儿走出来的时候,仰望着塔楼的民众就是一静。
大主教用他宏亮,清晰的声音(毕竟他已经习惯了对着成千上万的人布道)说,他们申诉的冤屈,国王陛下已经知晓,不过除了那些亵渎了神灵的教士,还有一些嗅到不祥的气味的恶人在他们没能看到的时候就业已逃走了。不过不用担忧,失望,陛下已经亲自带着侍从追上去了,很快,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就会带着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犯凯旋,他们会在诸圣瞻礼的大弥撒后,在广场上审判与处罚这些可恶的罪人,所有的罪孽都会在火焰中被彻底地净化,那些不幸的灵魂也会毫无遗憾地升上天堂去。
要说,大主教的说词没有什么明显的纰漏,又或是说,这时候的民众,还没有那个资格与能力来接受系统的教育,就算是在托莱多,具备逻辑推理能力的人也多半是贵族与教士,大主教的安抚明显地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一些人虽然还很悲伤,但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有死者的亲眷还在痛苦中不甘愿地迟疑着。
米莱狄夫人就在人群中,她披着褐色的头巾,看上去毫不起眼,这种情况也在她的意料之中——路易十四曾说,民众就像是一群蒙着眼睛的驴子,没有判断与分析的能力,很容易被煽动或是被裹挟,尤其是他们都是肉体凡躯,手上如果没有积蓄(大多没有),那么每天的三餐与一席栖身之地就是他们思想中最重要的东西。
一两个小时也许没什么问题,但再下去,就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第二天的工作,看不到结果,或是以为看到了结果,他们就会如鸟兽一般散去,无论多么重大的秘密,都难以掀起他们心底的波澜了。
所以,在大主教认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正要劝说人们早日回到家里,准备第二天的诸圣瞻礼的时候,贝拉的爱人走了出来,他昂着头,让自己的面孔暴露在火把的光亮下,“我看到了陛下的儿子,”他说:“那么贝拉呢,她的父母,也想要看看自己的女儿——啊,天主,也许这就是他们无缘无故失去了踪迹的缘故!?主教大人,您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贝拉的圣物匣么!”
大主教不知道,他甚至不太记得贝拉了,但他知道裁判所为了掩盖他们的罪行——或许还有卡洛斯二世的,缝上了不少人的嘴巴与眼睛,但……
“您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么!?”贝拉的爱人继续大喊道,他的面孔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汗水,一片亮晶晶的细密小点,让他看起来就像是泪流满面,“那是天主在地上的住所!”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宗教裁判所与罗马教会的关系复杂到了极点,别说难以解释,就算是能解释,大主教能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些凡人贫民吗?绝不可能!
“您说陛下去追猎那些罪人了,”贝拉的爱人冷冷地说:“但我听说,圣多明各修道院是陛下的第二座王宫,他时常去那里苦修,念经,待在哪儿的时间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多……”
大主教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贝拉的爱人看不见但也知道从这时候起,自己恐怕没法在托莱多或是整个西班牙存身了,但他只觉得无比的痛快!
“您是在妄言,先生。”大主教说:“您在污蔑我们的国王么!?”
“我们只需要得到一个确凿的答复!”贝拉的爱人喊道。
大主教只能不去理睬那个人——不过他已经给了侍从一个眼色,让他去弄走那个人……无论他是不是,他都会出现在明天的刑场上,罪名当然是叛国罪。
但等到那个侍从率领着仆人跑下去,就只看到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群,他们蠕动着,将那个年轻人收容在人群的最里面,大主教的侍从看着那一张张冰冷的面孔,甚至不敢如往常那样恐吓辱骂,在干巴巴地“请求”了几次未果后,他徒劳无功地回到了大主教身边。
“他们……”他胆怯地说:“他们说要在这里等着国王陛下回来……”
房间里的大人们都露出了烦恼的神色,去寻找国王的人还没回来,他们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卡洛斯二世荒唐到诸圣瞻礼也不回来,那么他们就要面对一大群满怀质疑与愤怒的民众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大主教抬头看去,原来是阿尔贝罗尼,“或许我可以试试,”他说:“我去把他们劝走。”
托莱多的大主教一看到这孩子,神情就柔和了下来:“别去,”他说:“太危险了。”
一般人在面对几个凶狠的暴徒时就会吓得手脚麻木,何况是成千上万的人……
“只是一些普通的民众罢了。”阿尔贝罗尼说:“请让我试试吧,老师,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聚集在这里——长久的等待,无用的等待,只会让怒火升腾得更加猛烈。”
“你要怎么说服他们?”唐璜公爵问道:“他们似乎不怎么相信我们。”他左右张望了一番:“而且我总觉得里面有我们的敌人在推动。”
“肯定有,”王太后说:“不然这群乌合之众早就散了。”
大主教也认为这很有可能,但阿尔贝罗尼坚持要去,他说,就算这些人不愿意听他的,他也只是一个孩子,想要全身而退还是没有问题的,也许他还能仔细观察一番,看看里面是谁在唆使,在鼓动那些平民。
最终让大主教让步的是突然发生的变化——那些平民将从圣多明各修道院搜找到的死者与没能逃走的教士一起摆在了老王宫门前,这样就算是卡洛斯二世回来了也会是个问题,在众目睽睽之下,卡洛斯二世,还有那些蠢到竟然没能逃走的裁判所的教士与修士……谁也不能推测到事态会如何变化与发展。
阿尔贝罗尼恭顺地接过了老师赐给的使命,还有一件灰鼠皮的斗篷——卡洛斯二世的折磨极大地损伤了他的身体,像是这种又潮湿又阴冷的天气,他的咳嗽就没停下来过。
“我和你一起去吧。”一直没说话的何塞.帕蒂尼奥说,众人不意外,他们两个原本就是很不错的一对朋友,如果不是何塞被卡洛斯二世赶走,阿尔贝罗尼或许还不至于被关了怎么久没人知道。
“不用了,”阿尔贝罗尼笑了笑:“或许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要怎么说服他们?”何塞问。
“只要他们离开这里就行了,”阿尔贝罗尼说,“我会告诉他们说,那些罪人很有可能逃到了竞技场哪儿去了。”
“啊……”王太后说,竞技场指的是托莱多的古罗马竞技场,与诸多古罗马人留下的痕迹一样,几乎都只有外围城墙与环形座位还保存完好,里面的其他建筑早就坍塌或是摇摇欲坠了额,但竞技场与他们所在的老王宫处在托莱多的东西两端,等到这些人跑到那里,只怕很难再有时间和力气跑回来。
“如果他们发现这是一个谎言……”
“那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在胡说八道,”阿尔贝罗尼说:“他们应该对轻易相信我的自己生气。”
“我陪你去。”何塞说。
阿尔贝罗尼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坚持。”
阿尔贝罗尼的行为还是相当冒险的,毕竟老王宫前聚集了太多人,只要有一两个不明事理,或是被愤怒悲伤控制了情绪的人,他的处境就很危险。
“我们可以让别人去。”大主教说。
“不行,”阿尔贝罗尼说:“除非是您,或是帕蒂尼奥大人,又或是唐璜公爵——他们也许相信一个国王身边的小侍从,但怎么会相信一个陌生人呢?”
这句话也对,阿尔贝罗尼,还有何塞,在与卡洛斯二世关系亲近的那几年里,他们三个可是经常出现在一个地方的,人们对他们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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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莱狄夫人伸手碰了碰帽檐下滴下的水珠,雨不是很大,但这个时候,雨水已经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大主教猜测的没错,如果没有组织者与维护的人,这些人早就散掉了,但米莱狄与她的十来个下属,还有一些灵巧善言,外貌特征不是很明显的犹大人,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一边鼓励着受害者的亲人坚持到最后一刻,一边以后者的朋友身份,分发葡萄酒与面包,承诺了一笔小小的补偿等等来维持现在的境况,当然,也少不了鼓弄唇舌,来促发他们的同理心与同情心,更有些狡猾的密探,对他们大加褒奖,还说,等到国王回来,也一定会亲自接见他们,给他们奖赏。
这种猜测并不过分,在人们的记忆里,平民出身但因为捕猎“女巫”有功发了财甚至一跃成为“老爷”的人也不是没有。
人们一边大口地喝酒,来抵御无孔不入的寒气,一边满怀憧憬地想象着。
阿尔贝罗尼与何塞从城墙上被挂下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注意到,直到侍从们点燃了火把,火光下,两个少年走到他们中间,其中一个很快就被人们认了出来,“那是国王的侍从和朋友。”一些人交头接耳地说道。
“我带你们去见陛下,”那个少年侍从说:“他在竞技场。”
间隔着火光与雨丝,他的视线与米莱狄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