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变了。
让人意外的是,除了王弟与国王的第一是侍从邦唐外,第一个发现这点的竟然不是如孔蒂亲王与卢瓦斯这样国王一向信重的大臣,而是最新投靠过来的圣西蒙公爵——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中的情报网络一个不留地交了出去,卑微的程度远超过他被国王“邀请”加入大巡游的时候。
旺多姆公爵不由得感到好奇,他来拜访圣西蒙公爵,想要知道他这样做到的理由——他还以为这个曾经的敌人和朋友要经过好一番磨折与踌躇才会心甘情愿地交出最后的“资产”呢。
圣西蒙公爵迟疑再三,“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他说:“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感觉,”他就是依靠着这个能力才能从一个普通的侍从扶摇直上成为路易十三的重臣的,“我只能说,先生,您有没有觉得,自从那一天后,国王就……不再那么富有耐心了呢?”
旺多姆公爵吸了口气,他是国王的私生子,经过了三个国王,当然知道当一个国王失去耐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人们为何畏惧君王?莫过于君王从来就有着一言万钧的力量。
人们或许会觉得他们过于残酷、冷漠,却不知道他们每天要面对多少错综复杂,沉重繁琐的公务,每件事情,哪怕是最微小的,都可能会牵涉到成千上万的人,而国王们却要在几分钟,几刻钟,至多几天做出决定,即便如此,时时变化的局面依然会掀起难以令人置信的种种波澜——所以在很多时候,一个有能力与有魄力的国王会如同一台冰冷无情的机械那样迅速而无情地处理手中的事务才能保证国家这艘庞大的舰船继续平稳地前进。
但要让旺多姆公爵说,路易十四已经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国王了,他在力挽狂澜的时候,也在努力保持内心中的那点人性——所以曾经背叛过国王与国家的大孔代才能等得到他的宽恕,甚至得到重用;身份敏感的蒂雷纳子爵可以成为荷兰总督,而卢森堡公爵在遭受诬陷的时候,国王也没有顺水推舟地夺去他的领地与封号,而是还他清白,让他继续在军队里任职;还有那些胡格诺派教徒,旺多姆公爵毫不怀疑,如果是路易十三,如果他有着路易十四这样多的常备军,他一定会将所有的新教教徒驱逐出去,而不是宽容地留给他们一处栖身之地,不要求他们改信,也不要求他们交付沉重的税赋。
其他不说,又有哪个国王能够在连续发动两次近似于举国之战,却宁愿向商人抵押宫殿,而不是向平民征收战争税,或是卖出包税权的?路易十四的执政时间越长,民众对他的拥护之心就越强烈,不正是因为自从这位年少的国王亲政之后,就没有提过一次人头税么?
想到这里,旺多姆公爵甚至觉得,圣西蒙公爵担心的事情并不那么重要,当然啦,这也是因为圣西蒙公爵还是负罪之身,而他早已是国王信任的大臣了,站在国王的立场上,他觉得圣西蒙公爵和那些布列塔尼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倒宁愿国王变得严厉一点呢,好让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尝尝被太阳灼烧的滋味!他们还以为这是路易十二的年代,法国国王对这片国中之国无可奈何的时候了么!?
“不过既然你已经将手里的人全都交了出去,”旺多姆公爵有口无心地安慰道:“国王至少会给你在凡尔赛留个房间,你再看看你的孩子里有没有足够聪明忠诚的人,就像我的小约瑟夫,陛下现在可需要年轻人了。”
圣西蒙公爵瞪了旺多姆公爵一眼……别人不说,旺多姆公爵还能不知道吗?他在子嗣上的运气不太好,还是在路易十四开始启用巫师后才大着胆子寻求魔药的帮助,他的儿子是75年生的,可他是06年生人,年逾古稀,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他企图胁迫国王的原因——他实在没法再等十几年,二十几年,亲手将儿子带入凡尔赛宫,为他谋求前程了。
现在他的儿子能靠自己稳稳当当地走上一百来步,或是骑着小马就很了不起了,这其中固然有妻子过于溺爱的原因,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能和一个成年了的,在国王的军队中效力多年的年轻人相比吗?当然不能!
“看来我只有努力活得更久了。”圣西蒙公爵咬牙切齿地说。
“值得庆幸的是你终究不曾彻底地站在国王的敌人那一边,至少与这次的事儿无关。”旺多姆公爵说:“也许我可以建议国王把我们的房间安排在一起,克劳德,老家伙,”他仿若不经意地问道:“你想吗?我们可以一起去凡尔赛大运河钓钓鱼,划划船……”
圣西蒙公爵瞥了这个老对手一眼,几十年纠缠下来,他们了解对方的程度可能超过对自身的了解,旺多姆公爵显然是在拉拢他,要说凡尔赛宫是个大战场也不为过了,旺多姆公爵胜在也是一个波旁,并且有个出色的孙子,至于圣西蒙公爵,他说将手中所有的力量都交出去了……你信吗?在不触怒国王的前提下,他必然还是有所依仗的。
现在旺多姆公爵就在寻求同盟,圣西蒙公爵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可选择的,他离开巴黎太久了,他在自己的封地上固然有着无数朋友和亲眷,在卢浮宫和凡尔赛却是一个孤零零的可怜人,有旺多姆公爵做中介和担保,他能尽快打开局面:“我可是很会钓鱼的,到时候你可别太嫉妒我,”他说:“也许我们今天就可以比试比试了。”
“我很愿意。”旺多姆公爵说:“但今天?”
“只有今天,”圣西蒙公爵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我们在瓦纳上岸,明天我们的陛下就要受到一份意外的礼物了。”
旺多姆公爵眨了眨眼睛,看来他已经钓上一条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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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纳地区所在的海湾,也就是基伯龙湾,因为到处都是浅滩、暗礁和狭窄的水道,所以并不适合如铁甲舰船这样的一级战列舰泊入,这支庞大的舰队停靠在贝勒岛,国王一行人在这里换乘较小的舰船进入基伯龙湾,基伯龙湾有两处港口,但国王选择了纳瓦罗港,布列塔尼人猜测,这是因为纳瓦罗港距离卡纳克更近的缘故。
卡纳克是一座很小的村镇,也没有什么军事或是财政上的优势,它的特殊在于它被绵延了数法里的花岗岩巨石阵包围着,这些巨石的历史远超于人类落在纸面上的历史,在还没有检测仪器的时代,人们只能说,在基督徒、罗马人甚至凯尔特人之前,这些巨石就矗立在这里了。
布列塔尼人当然不会奇怪国王会起意到卡纳克一游,国王也是有好奇心的嘛,而且卡纳克巨石阵被学者们认证过有着星象占卜与祭祀场所的作用,在基督徒的传说中,它们也可以说是一处圣地——这些巨石曾经都是强壮的罗马士兵,那时候他们因为受皇帝的旨意,追捕基督教的圣人,上帝就派下天使来拯救他的牧人与羔羊,天使一见到这些士兵,随手一指,就把他们化作巨石了。
至于这些巨石可能比耶稣基督出生的时候还要早出现,以及那时候罗马皇帝怎么会派出至少一万名士兵来追捕一两个基督教的圣人(罗马鼎盛时期也只有三十万到三十五万人的兵力),教士们大概是不屑于解释的……
与别处不同,布列塔尼人是不会欢迎法国国王的,他们顽固到了连土豆都不愿意接受的地步,当然,这也有布列塔尼人拥有富庶的海洋与平原,对土豆的依赖不如别处大的缘故——至于国王的使者给出的告诫,暂时还未传入平民的耳朵——卡纳克就有一群年轻人,跃跃欲试,想要给法国人一个颜色看看。
他们倒也没有狂妄到想要去袭击国王,只打算国王的车队在卡纳克驻留的时候,偷偷地将王旗换做布列塔尼的黑白条纹旗帜。
这群人中为首的人正是卡纳克镇长的儿子,他与朋友在镇子里唯一的小酒馆里聚会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早已胎死腹中——一个火枪手与两名侍从来到镇上,平静地告诉镇长,在天亮之前,这里的每一个镇民都必须离开镇子,去到距离这里十法里之外的一处荒地,哪怕是快去见上帝的老人和还在吃奶的婴儿也不例外,所有敢于留在这里的人都会被视作刺客,被处以斩手、烙铁与五马分尸的酷刑。
“这不可能,”镇长吃惊地喊道:“距离天亮也只有几个钟头了,一些老人和孩子根本走不动,我们也没有足够的马车!而且你让我们离开我们的家,谁来保护我们的财产呢?”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火枪手说:“我只能建你们尽快收拾动身。”他顿了顿,“就像你说的,距离天亮只有很短的时间了。”
“你们还说你们的国王是个仁慈的人呢!”镇长愤怒地说。
火枪手笑了:“你也说这是我们的国王,”他伸手点了点帽子:“等到你能够看到我们的旗帜的时候,我们的士兵就要进入镇子了,我希望那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人——我也是一个仁慈的人,镇长,希望你对你的民众也足够仁慈。”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留下又惊又怒的镇长。
无论这个法国人是在虚言恫吓或是真心劝诫,镇长都赌不起——卡纳克镇上的人口还不如巨石阵中的巨石多——这些巨石原先据说有一万块,经过数千年的风吹雨打,人拖马拽(附近的民众把它们当做免费的石料),已经只有三千根不到了。镇民也只有两千多人,但就像是镇长说的那样,里面有老人,病人,孕妇和孩子,别说十法里,就算是一法里他们也未必能够靠着自己走到,而且那处荒地就是从卡纳克伸向基伯龙湾的一处半岛,路上布满粗糙的砂砾与荆棘,没有平坦的道路,也没有淡水和食物。
镇长一边叫喊着仆人,让他去召回自己的儿子与亲眷,一边懊悔忘记了去问问那个火枪手,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但如果是为了保证国王不受侵扰,那么那些法国人可能只会逗留很短的时间,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带上充足的补给,但这样,镇子上的车辆与马匹更是捉襟见肘。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钴蓝色的天空,现在是晚上八点,已经是大多数人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等待入眠的时候了,他的仆人举着火把跑了出去,然后更多的火把被点亮了,散向四面八方,整个镇子都从朦胧的睡意中苏醒了。
随之而来是哭叫与诅咒,这个时代的人们可不比现在的人们,他们几乎从不离开自己的家,除了出海,到码头做事之外,到距离几百尺之外的教堂去做弥撒或是去集市买卖货物,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件需要提前准备很久,郑重其事的大事了,突然把他们全都驱逐到距离十法里之外的荒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能不能回来,可以想象这些人有多恐慌。
镇长的儿子在这之前就跑了回来,作为一个传统的布列塔尼人和年轻的小伙子,他气恼得面孔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您就这样妥协了么!”他愤怒地问道。
“不然呢?”镇长说:“你要赌一把吗?赌法国国王只是说说而已?”
“他不会。”年轻人说:“也不敢。”
“他的敌人是利奥波德一世,卡洛斯二世,查理二世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穆罕默德四世。”镇长说:“我们是什么玩意儿?”
“但布列塔尼……”
“布列塔尼依仗的也是他的仁慈,”这点镇长一直看得很清楚:“他愿意好好对待布列塔尼,布列塔尼就有机会,但如果他不,他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远比布列塔尼小,我们就更不必说了。”
他看向满脸惊愕的儿子,笑了:“要不然你以为那些胡格诺派教徒怎么会这样温顺?国王可是让他们迁移到数千里之外的地方……难道他们就是一群只会绵绵叫的小羊羔吗?布列塔尼说起来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我们并没有与这位国王较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