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接见奈梅亨市长的时候,还是一天最早的时候,也就是黎明时分,房间里还需要点上蜡烛来保持亮度,因为国王时不时地就要查看文书,翻阅密信,等他们解决了奈梅亨的市长,又用了丰盛的早餐,离开城市的时候大概是十点钟左右,正是一天里令人愉快的时候,阳光明媚而不刺眼,夏天的新绿残留到今天,在金色的光线下呈现出黄色猫眼石般的色泽,一些树叶已经变成了橙红色或是橘色,还有一些则颜色变深,犹如黑色,另外一些则颜色发浅,犹如被打了一层薄霜,河畔边水草丰美,芦苇升出了灰白色的穗子,可惜现在不是春夏,喇叭水仙与鹫尾花都过了花期,只能够见到一些不起眼的零碎花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或是习性。
相对的,秋天是果实们展示自己的时候,覆盆子、刺莓、越橘、醋栗、桑果……它们从半透明的青色,到蓝色,蓝紫色,紫色,深黑色,也有鲜红色和乳白色的,一簇簇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它们是那样的肥美多汁,以至于即便有人类不断地经过,一些灵巧的小鸟和花栗鼠也会大胆地攀爬在枝条上,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肚子和腮帮塞得满满地。
更大胆的还有野山羊,兔子,鹿,除了浆果之外,它们还是来河边喝水的。
因为今天国王不是来狩猎的,即便随行的大臣与随从都携带了武器,几个年轻人更是跃跃欲试,也将打猎的欲望按捺了下来,他们心中十分遗憾,过了今天,他们对阿诺姆的战斗就要开始了,火炮与火枪,以及人们的呐喊声会赶走这里所有的野兽,就连蛇和老鼠也不例外。等到他们继续前行,这些人也看出来了,国王今天是来视察阵地的,国王的马匹在一座隆起的丘陵上停下,只有王弟菲利普与蒂雷纳子爵被允许跟随上前,他们的马匹分别驻足在国王的左右两侧,微微靠后一步。
从这座隆出地面大约有二十尺的丘陵往下看去,可以看到面对阿纳姆的阵地,阿纳姆是一座建于1233年的新城,也正是因为是新城,它的城墙与工事反而比奈梅亨更先进和稳固,但无论是在壕沟里走来走去的士兵,还是在丘陵上观望的将领们,都没有露出为难的神色,就像是一个人策马在大道上奔驰时,偶尔遇到一个凸起的小石块那样,他不会以为自己遇到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墙。
一个人朝国王等人跑过来的时候,国王的火枪手们都戒备起来,他们环绕在丘陵下,就像是王座脚下的猎犬那样,虽看上去都是懒洋洋,若无其事的,但一有异样,他们就立即拱起脊背,露出了獠牙——只是还没等到那个人通报姓名,路易就抬抬手,让火枪手们允许他通过,来人正是塞巴斯蒂安.沃邦,他还是上尉,不过谁都知道,他在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战役中功勋卓着,又是一个极端的保王党,所以国王对他信任异常,现在虽然没有立刻拔擢,但等到战事结束,他们回到巴黎的时候,这小子必然会飞黄腾达。
沃邦上尉当然不会忽略这个让他倍感荣宠的细节,他在距离国王还有十来步的时候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行礼,在人们的印象中,像是沃邦这样擅长堡垒、工事与水利建设这样的人,应该相当古板和内向,事实却并非如此,他有些时候浮夸到连路易都有点吃不消——像是现在,就算是巴黎最俏皮的风流人物也不会像他这样,几十尺的距离,他是一路翻飞着帽子,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鞠躬,按肩,碰胸,就差摩膝盖、点脚……过来的,菲利普吃吃发笑,国王瞪了他一眼。
“万分荣幸!”沃邦高声叫嚷道:“我的陛下,万分荣幸!您是来看望您的士兵么?”
“我只是想来散散心,”路易说:“但如果不妨碍,我很愿意去见见我的士兵。”他这么说,是因为在战场上,很少有将领或是军官会欢迎一个与战事无关的人在他们身边晃来晃去,尤其是路易身为国王陛下,身份高贵而特殊,他在场很有可能会让人觉得受到了无谓的束缚,但沃邦是什么人?他还在孔代亲王麾下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国王这一边,蒂雷纳子爵又在如何对待国王这方面给他上了一课,必须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沃邦上尉的战场秀几乎都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节目了。
他可以说是将战场视作了一出宏大而真实的剧目,而国王与随从的大臣就是他的观众,他是编剧,也是指挥,虽然有时候也需要和别人合作,但他必然会竭尽全力,让国王欣赏到最华美壮观的演出——他抓住了国王的马缰,充当了引导人,将国王的马带下丘陵,蒂雷纳子爵与奥尔良公爵紧随在后,其他人——这时候就要看他们对自己的认知有多么正确了,大臣和随从犹豫着,最后勇敢地跟上来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荷兰地形最大的特点就是平坦,它的国土大多都在海平面三尺之下,整个国家只有一座山脉,也就是瓦尔斯堡山,高度还不足九百尺,而这座山脉正在阿纳姆的北方,阿纳姆与奈梅亨之间依然是一片平原,只有少数起伏的丘陵,因此沃邦的阵地几乎没有任何掩蔽和遮挡,除了沃邦新造的矮墙与堡垒,他牵着国王的马走向壕沟间的平地,因为还未开战,所以壕沟上方每隔一段距离就搭着木板,以便搬运弹药、食物与其他补给的人们行走。
“向国王致意!”沃邦暂时取代了邦唐的位置,他这样喊道,一些埋头做事,没能注意到他们的士兵也抬起头来了,一见到国王,他们就高高兴兴地鞠躬,摇晃帽子和呼喊“万岁”,他们在面对国王的时候,比一些普通的外省官员都要活泼一些——因为这里的大部分士兵,都是新军,也就是国王的凡尔赛军,他们可以说是在国王仁慈与恩惠下成长起来的,为了国王他们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与荣誉。
路易对待他们也十分温和,若是让奈梅亨市长旁观,他可能会认为这个国王与他早上见到的那个暴君完全是两个人——在看到一个显然是来送食物的士兵时,国王下了马,走到两只巨大的木桶前观看,沃邦上尉立刻打开了盖子,一个是还温热着的奶油汤,一个是淡酒,“还有其他的呢?”路易问。
“还有面包和肉干,每个士兵还能拿到两个苹果。”沃邦上尉说。
“今天晚上另外加一道炖猪肉。”在士兵们的小小欢呼声中,路易最后看了一眼他们——这是战争,所以站在这里的人,不算明早匆匆分发的土豆,今晚的一餐很有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餐。
之后国王又看了火炮,弹药储备与马匹。
毫无疑问,所有的准备都是充足而又妥当的,卢瓦斯侯爵从佛兰德尔地区不但收取了可观的呢绒作为赋税,又让佛兰德尔人以劳役的模式完成了道路与定点仓库的修缮工作,还将几乎所有的马匹,与三分之一的牛,骡子和驴全都征收了,既是为了让那些佛兰德尔人安分一些,也是为了满足国王的大军对补给的需求,有巫师对路易说,通过渡鸦的眼睛,这些牛马以及它们运载的货物,简直就如同一道黑色的河流那样惊人。
这些辎重数量让国王的士兵们安心,也让国王的敌人们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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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姆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小政府,这座政府在变故发生之前,由gonhe党人掌控,现在橙带党人占据了主要的发言权,荷兰的民众已经厌倦了议员们的夸夸其谈,敷衍怠慢,橙带党人的激进,还有对威廉三世的怀念——没错,对很多人来说,死人才是最完美无缺的圣人,让阿纳姆的民众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狂热中,在法国军队进入奈梅亨的时候,他们就囚禁了市政厅的所有成员,橙带党人成为了他们的首领,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古怪气氛中,议员们的财产,与市民们自愿奉献的财产,都被用来雇佣士兵,建立军队。
也许会有人要问,在这时候,这个地方,阿纳姆又怎么雇佣得到士兵呢?事实上是可以的,那些手工匠人,小商人和学生们,他们或是为了“正义”而来,或是为了自己的家园,又或是恐惧被一个独裁者统治,更多的,是被一天十个荷兰盾的价钱诱惑,而且若是能够将法国人阻挡在外,他们甚至还能得到更多的赏赐。
这座城市就这样建立起了一支一千人的军队,幸运的是,因为阿纳姆是一座新城,不但城墙高大,堡垒林立,议员们的家族也尚未在这里建立起不可动摇的权威,他们暗藏的枪械、火炮与火药都被搬了出来,运送到城墙上。
战斗一如既往地在早晨开始,而奏响这一乐章的只有火炮,震耳欲聋的炮声此起彼伏,烟雾阵阵,与真正的晨雾混合在一起,沃邦上尉已经习惯并且爱上了那种硫磺与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人类的鲜血与shenyin暂时还未到来,因为所有攻城战的初始都意旨摧毁敌人的堡垒与城墙,这样的炮击,有节奏地持续了一个小时,阿纳姆城的还击确实有,但根本无法与法国人的火炮相比。
沃邦上尉大略估算了一下弹药的存量,又举起望远镜查看了一下火炮轰击的成绩,就下令让火炮向前,火炮支架下方的砖石被取出,泥土被挖开,轮子被重新装起来——原先这将会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但自从国王的学士们发明了一种便携的起重装置之后,士兵们的动作就快多了,火炮被覆盖上硬牛皮,由士兵们推着和拉着在壕沟里往前走——正如之前描述过的,沃邦上尉的三道壕沟都是连接在一起的,最窄也能够容许一部二十四磅的火炮在里面移动,士兵们将火炮向前移动了一道壕沟后,就重新把它架设起来,重新调整准星与方向。
而沃邦上尉的工兵们也已将新的壕沟推进到距离城墙只有数百尺的地方,到了这里,城墙上的火炮已经能够威胁到工兵们了,他们在木头制作,覆盖铁皮的车盖下一边挖掘,一边祈祷,有不幸的人被击倒,士兵们把他们抬出来,有些人一看就没了生机,就把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后方的阵地上,另外一些人只是受了伤,就有套着白色围裙,戴着白色头巾的医护人员接手。
从这里沃邦上尉都能听到呼呼的,炮弹出膛的声音了,国王曾再三告诫他不能如此鲁莽,但对于任何一个将领来说,要获得胜利只有如此——当人们在战后,在地图上,在沙盘上重新推演这场战斗的时候,他们当然可以居高临下,从容地分析与考量,但真正的战场,就算是沃邦,蒂雷纳子爵又或是孔代亲王的战场,都是一片混乱,尤其是火炮发挥了作用,轮到火枪上场的时候——在陆陆续续的炮声中,火枪的声音变得密集而响亮,阿纳姆的士兵们与国王的士兵们又并非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在面对面的战斗开始之后,他们都是混杂在一起的,虽然国王的新军因为接受过训练,懂得如何尽可能地保持小股兵力上的优势,但战场的局势总是千变万化,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在痛苦与死亡中依然保持冷静。
如果不是身在其中,一个将领或是军官所发出的所有命令都可以说是毫无作用的,因为就在传令官跑到你这里,又跑回去的这段时间里,也许情况就变化过好几次了——最好的方式还是由他们身先士卒,士兵们会紧紧地跟着他们,他们要像是利剑那样直接击穿敌人的防线,无论是躯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沃邦上尉从断裂的矮墙后一跃而出,一边高声呼喊“法兰西万岁!”一边将投出装满火药的小瓦罐,瓦罐还未落地就爆炸了,呼啸而来的碎片切开了阿纳姆士兵的身体,还有沃邦的脸,也让国王的士兵们看到了他,他们马上冲了过来,跟随他一路冲向那道简陋的街区工事。
这道工事后的敌人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还有一些正在鲜血中嚎啕,沃邦首先越过堆积在一起的箱子,他正想要说些什么,眼角就瞥见了一点明亮的火光,出于本能与经验,他猛然扑倒在地,有什么就在他身边爆炸,灼热的气浪将他身后的箱子尽数推开,空气骤然间变得稀薄,沃邦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一片血红。
几分钟后,他被拉了起来,被灌了一口苦涩的药水,他的视野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了。
“怎么回事?”他问。
一个士兵,确切点说,国王安排在沃邦上尉身边的巫师收起药瓶:“他们点燃了弹药箱。”
“这里还有他们的人呢。”沃邦上尉说,不过他马上说:“显然他们并不在乎。”
“是不在乎,”那个巫师说:“小心,这里好像有一些狂热的‘启明者’。”
“那是什么?”沃邦说,“算了,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您自己去看吧。”巫师说:“您的士兵十分英勇。”
“国王的士兵。”沃邦说,而后他马上投入到了又一场战斗中,巫师没说错,即便沃邦倒下了,国王的士兵们依然可以依照军衔高低来确定自己应该被谁指挥,最小的士官可以指挥十个士兵,若是遇到了其他队伍,只需要看军衔,就能确定指挥权应该在谁手里,沃邦即便短暂缺席,士兵们也仍旧在另一个少尉的指挥下继续勇猛上前。
沃邦上尉率领着士兵们一直打到了乌塞尔河边,乌塞尔河是莱茵河的下游支流,恰好将阿纳姆一分为二,他们面对的就是这条上帝赐予的护城河,而在护城河上,原本有着一条宽阔的白色石桥,但现在……就算沃邦上尉看到了怎样的工事,甚至堡垒都不会感到奇怪,但猜猜他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一个新教教士,他身后是一群身着黑色衣装的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