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云西给云南塞了书信,便径直来到了后院符生良的居所。
让她有些吃惊的是,院子的小门是敞开的。从门里望去,只见符生良所住的房屋都已亮起了灯光。
云西运了一口气,正正衣襟,迈步跨过台阶。
一张黢黑的脸忽然横在面前,
云西静了一秒,那张布满皱纹干瘦突兀的脸也顿了一瞬,随后好眨了眨眼睛。
云西瞳仁微缩,倏然撤步,定身站在门外。
要不是她前世心理素质过硬,比得过间谍,赛得过特务,刚才那一吓,早就抓狂尖叫了!
“云书吏?”那张脸忽然说话了。
云西才发觉,这正是侍候符生良起居的老门房。
刚才他正站在门后阴影里,穿的又是一身黑衣服,所以没能被她及时发现。
老仆人立刻放下手上水壶,“刑房出啥事了吗?这么急急来找大人?”
云西揖手施礼,落落大方的微微一笑,“不是公事。”
老门房哦了一声,“那就是刑房典吏的事了,”他视线不时往云西身后瞟了瞟,“云典吏让你来的吧?”
云西笑着否认道,“不是典吏,是云西自己的私事。烦劳老伯通禀一声。”
老门房脸上皱纹登时一颤,他挑着眉毛,审视的目光再次打量了云西一番,“就书吏一个人?”他的表情开始异样起来。
云西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里毕竟是古代,夤夜十分,女子孤身来访,要进的房间,还住着一位单身男子,实在是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是个人都会认为她很孟浪,很没羞耻心。
“烦劳老伯通禀。”云西再度一揖,加重了口气。
老仆人斜斜瞥了云西一眼,嘬了两下牙花子,才摇着头,转身向屋舍走去。
云西装作没有看到,面色淡然的挺身直立在原地。
只在心里斜斜回了他一眼,孟你个大头鬼的浪,封建糟粕思想,践踏人权,哼!
不多时,老仆人便迈着小碎步出来了。
“姑娘走吧,知县大人有请。”老仆人抬手一指,声调阴阳怪气,语带讥讽。
云西微微一笑,目不斜视,撩起官服衣摆,大步走向前。
这个世界,给女人强加的条条框框实在太多了。她能魂穿到家风如此开明的云家,拥有一个胸怀宽阔,不拘小节的云南,真的很幸运。
但她并不想只在云南面前保持自己的真实。
对于这个世界的法则,她会保持相应的距离与尊重。
但如果只能依靠一味的迎合别人,完全放弃自我,来换取生活空间。那么她不仅会失去自己,更会失去真正属于她的空间。
而重生之后,她最不会放弃的,就是她自己。
既然符生良有胆向她求婚,那他就该有胆直面她!
想到这里,她不禁抿唇轻笑。
她的本性对于一个满口之乎者也,满心男尊女卑的古代士人来说,不啻于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到了正厅门前,云西看到,旁边被烛光映亮的纸窗上,映出了一个男子高挑的身影。
他手持一卷书册,剪影一般的侧脸,轮廓刚毅又不乏俊秀。
他不时点着头,似乎正站在屋中诵读着什么。
她顿下脚步,揖手躬身,朗声道:“符大人,我是云西。”
那影子微微一滞,随后缓缓转过身,传出一个温雅清亮的声音。
“云姑娘么?请进。”
云西回了一声好,随手推开木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她定了定神,凝眸望去。
符生良正站在一张条案旁,手执书册,长身而立。
他已经穿好了官袍,却没带官帽,一头盘好的发髻在曳曳灯光下,乌黑发亮。浓浓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美丽的桃花眼,柔波潋滟。
他亦望着她,如玉的脸庞上,一点温柔浅淡如水。
“云姑娘,夤夜至此,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云西顿了一下,直起身子,目光灼灼,从容说道,“打扰大人休息了,这次前来,不为公事,只是为云西自己的私事而来。”
符生良眸光瞬间微滞,片刻之后,他微侧了身子,移开视线,解嘲似的笑道:“云兄怎么没有一起来?”
云西知道,自己的单刀直入,在他眼里该是一种近乎于粗鲁的莽撞了。
对此,她心里早有准备。
她微扬着脸,淡定从容,有条不紊的反问道:“大人,您觉得云氏是个什么样的家族?
符生良目光迟疑了一下,转过脸望着她,”姑娘此话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云西浅笑嫣然。
符生良眉梢微微一挑。
显然,这个回答让他有些惊讶。
但反应了片刻之后,他又不觉轻笑出声,随意翻着手中书页,轻摇着头,”字面上的意思?有趣。“
云西静默不语。
他扬起脸,唇边弯起一抹自嘲般微笑,”以生良浅见,云氏家族,数百年间屡出能臣直臣,于社稷,称得上是大有功劳,于百姓,更当得起独撑一方青天!“
他面容越来越沉静,声音也越来越肃穆,”所谓‘大雪申威,万木摧拉,
独能擢芳於凝沍中,虽百折不委。’便是云家人风骨!“
云西躬身谦礼,落落大方,”能得大人盛誉,实是云家荣幸。“她抬起头,”只是,云西眼中的云家,与大人的有些不同。“
符生良挑眉轻笑,单手一摆,做了请的手势,”姑娘见解有何不同?生良愿一闻其详。“
云西含笑说道:”云西眼中的云家,不只是父慈母爱,更多的还是包容,开明。云西的名字,父亲取义‘云从西南兴,风自东北至’。
意在将光耀云家门楣的寄托,平等的放在云家儿女肩上。
母亲取义‘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母亲期望云西,虽生为女子,却有不堕男儿之志。云家女儿,向来不输男子!“
符生良笑容诚挚,颇有些神往的说道:”世叔与婶婶真是教育有方,不类凡人。“
云西挺立得更加傲然,一双星眸熠熠生辉,
”正是如此宽容、开明的家族风范,才让云西从小与兄长一同读书,一同研习圣人之道,一同修学推断刑狱的本领,更是一起养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拳拳之心!
也是如此,云西才有今日的性格与见识。
所以云西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恭顺贤良,娇怯羞赧的小女子,也请大人不要将云西等同与一般女子!“
符生良手握着书册,呆呆的望着她,已然听痴了。
云西再次躬身,揖手礼敬道:”所以云西有一个唐突之请,请大人也能暂时跳出世间对女子三从四德,端淑娴静的要求,心平气和听云西讲一讲心里话。“
符生良点点头,笑容温和,”姑娘小看生良了。生良虽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但与令兄同样信奉为天地立心,致良知的阳明心学,断不会如旁人那般,在意什么繁文缛节。既然姑娘说到这里了,生良也愿意表下自己的立场,生良愿以姑娘为尊!姑娘有话,但讲无妨!“
符生良这番态度,纵然早在云西意料之中,他行止间俊逸风雅的气度,还是令她有些侧目。
所谓谦谦君子,翩翩风度,大概也不过如此。
”那云西就有话直说了,“云西回了礼,缓缓说道:”虽然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出于对大人负责的态度,云西想自己与大人直接谈一谈!“
符生良蓦地抬头,浓密眉睫霎时惊颤了一下。
显然,才相识几天的未婚男女,如此直截了当的谈亲事,还是让他受惊不少。
云西的眼眸却清澈如旧,波澜不兴,”云西想先问大人一句,您觉得人这一生,究竟是什么?“
她故意缓了一下节奏,以免破掉之前的铺垫之功。
坦荡不等于无视他人承受能力,妄自尊大的强上霸王弓。
符生良迟疑了一下,直起身子,望着云西若有所思,一会之后,才薄唇微动,道,”或许,人的一生本身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坚韧,坚守。“
他手持书卷,声音似玉石之声般清爽,悦耳动听,”心中有志,百折不挠,就是坚韧,一如云氏家族;心有良知,知行合一,就是坚守,一如心学信徒。“
前半句,她是听懂了,后半句,她装作听懂了。
云西点点头,垂眸道,”云西心中的人生,很简单,也很直接。不知道大人听没听过这个说法,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她抬起头,瞳仁乌黑晶亮,笑意温煦,”很多人都想做人生的主角,都想做整个戏台的主角,但往往都事以愿违,毕竟,每一个生命,都愿意把自己当成唯一的主角。“
符生良喃喃说道:”一切有为法,似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人生如梦,人生恍然如戏哪,“
”云西不奢望当主角的,云西也没有那么自大,云西想要的不过是主控自己的人生而已。“
云西也有几分感慨,”无论是志向事业,还是婚姻感情,云西都想拥有自己独立的想法。“
听到这里,符生良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他蹙着眉头,有些难以置信的咬着薄唇,似乎刚才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奇葩言论。
”大人,“她再度唤道,”如果您真的娶到了云西,又期待日后云西如何与您相处呢?“
”呃···“符生良瓷白的脸颊瞬间绯红一片,忙低下头,”我···生良···“他皱眉咽了下口水,似乎一时间,舌头怎么也捋不清了。
看着符生良益加窘迫的样子,云西忍不住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看得出,符生良虽然年长她几岁,但面对女孩,并没什么经验。想想也对,他年纪轻轻,就已经进士及第,又直接外放了实差,大把的青春与时间肯定啃在书房里了。
要知道,古代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才考到举人的功名,;明末又有多少进士,等到胡子都白了,都排不到一个官缺。
所以这个符生没有多少机会和精力出去跟妹子浪,也是正常情况。
云西这一笑,看在符生良眼中,却有不同的感觉。
他只觉那新月般微弯的明眸中,有一种特别的天真灵动。
他的呼吸也似乎停滞了,停在在她莹冰雪玉般纯净的笑靥中。
”大人理想中的妻子,该是在读书时能红袖添香,在外为官时,可以孝奉双亲,教养子女。平日里入得厨房,大事时上得厅堂,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聪慧女子吧?“
云西说得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到符生良眼中一样的光彩。
符生良手中的书卷已经被捏得变了形,他望着她,眸光幽然漾波,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
”可是,“云西忽然皱了眉,脸上笑容尽数敛去,”这些都不是我能做到的。换句话说,是我不喜做,也不擅长做的事情。我很喜欢推断刑狱的差事,我喜欢尽我所能,洗冤禁暴,穷尽我一生的精力,去追寻什么是真正的公道,什么是真正的黑白。“
听到这里,符生良才恍悟到了云西真正的心思,他有些不安的踱了两步,皱眉望着她,诧异的表情持续很久,最后才有些艰难的开口,”可是女子终归还是要嫁人的,不是吗?虽然云家暂时蒙冤,但士族身份犹在,云家女儿怎么可能终身与仵作稳婆牙婆之流为伍?“
”云西只想做自己生活的主宰者,“这一刻,她目光如炬,异常坚定。
”云西并非要终身不嫁,只不过,在云西未来的生活里,自己与夫君都有独立而完整的灵魂,相互依恋却不依赖。“
她终于切入到主题。
无论是殷三雨还是符生良,她都是真心实意的要与他们做朋友。
她选择如此坦诚,不仅仅为自己,也为了能与他们真正的交心。
或许,虽然他们与她的思想意识,几乎相隔了四百年。
但也许在她心里,她始终对他们有自信,自信他们能够理解她,或许还能欣赏她。
因为她欣赏他们。
”有的女子,宜家宜室,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如果嫁给大人,便是两厢美好的幸事。而云西,不仅不宜家,更不愿拘泥于家舍厅堂之中,仰赖您一个人的宠爱过活。云西希望嫁给,理解并欣赏云西的人。“
啪的一声,符生良手中书册骤然坠地,苍白的脸上满是惊骇。
”云姑娘···你是在拒绝这门亲事?“
云西静静的望着他,歉然一笑,尽管有些不忍心,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符生良所有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
空气也在刹那间静止。
这种场面,即便是现代人一时间都会难以承受,更何况成天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的羞涩古代人。
就在她琢磨着更委婉一些的措辞时,符生良忽然抬起一只手,似是扶着额头,又像是遮了面,苦苦笑了一声。
”以前只在书上听过文君听琴,红佛夜奔的故事,从没见过真正的巾帼气度,如今才算开了眼界。“
云西微微有些愣。
不得不说,符生良的接受能力与心胸的宽阔,超越了她的想象。
不过,她又皱了皱眉,文君抚琴?
是卓文君偷听司马相如弹奏凤求凰,然后就私奔了的故事吗?
可是,红拂女是啥?
巾帼气度这个词不应该说花木兰,穆桂英吗?
麻蛋,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读书少了,怼人都怼不利索。
”姑娘一双慧眼果然透彻,“符生良俯身拾起书册,”所说的,叫我这个男子听了都自愧不如。“
眼见出现了一个台阶,云西赶紧就坡下驴,后退两步,躬身行了一礼,垂眸道:”是云西不识好歹,云西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愿追随哥哥,效仿家父,不为云家雪耻,誓不成婚。“
符生良将已被捏得扭曲变形的书卷,轻轻放在桌上,转过身,定定望住她,”姑娘此时又以官职自称,是想拉开你我之间的身份与距离吗?“
云西一惊抬头。
直觉告诉她,符生良已经开始冷静下来,甚至想要转守为攻。
”大人猜的没错,“云西坦然一笑,”就是拉开距离。“
”那么,“符生良注视着她,眸中一抹光华水晶般闪烁,笑隐两颐。”姑娘就是在拒绝这门亲事了?“
”大人明鉴!“
云西直了直身子,脸上维持着疏离的笑容,昭示着她的敬而远之,
符生良含笑垂眸,转过身,白皙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书册纸页,缓缓道:”诚如姑娘所说,对于姑娘,生良的确知之甚少,向姑娘提亲,也的确是出自师命。“
云西点点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今男女,概莫如此,大人孝道为先,天经地义。“
他的手离开书册,又执起桌上茶壶,单手一摆,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位置,示意云西入座。
又涩然一笑,道,”实不相瞒,之前生良也有过两次婚约,俱是出自父母之命,生良从来没有过,自己的选择。“
云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跟他保持上下级的位置,恭敬回绝了他的相让。
符生良也不坚持,自己端正坐下,翻出两个茶杯,姿态优雅娴熟的斟了两杯功夫茶。
”但是这一次,生良忽然明白些了,也想自己争取一番。“
云西当然不会傻到去问他想要争取什么,她极其自然的后撤一步,揖了一个别礼,佯装恍然不觉的说道:”大人说笑了,大人最是有进取心的,怎么会没有争取过什么?“
”站住。“哒的一声,符生良将杯子放在桌上,转过脸,似笑非笑的望着她,”云书吏,这就想撤了?咱们还有话没有说完呢。“
”谨听大人教诲。“她颔首垂眸,恭敬回答。
符生良站起身,瞬间又缓了语气,”现在还没点卯,不在公职期间,请容生良再唤一声姑娘。“
他单手扶着桌面,目光诚恳真挚,”说实话,姑娘这样女子,实在是生良平素未见过的。生良当然想娶一个贤妻,从没有想过,妻子也会有你说的那般特别。但是有一点很清楚,提亲之后,除了师命,更多的是我自己的欢喜。也许我与姑娘还不算了解,但我愿意,去理解你,去欣赏你。所以,请给生良一个机会。“
他一字一句,言辞诚恳,如金石铿然,掷地有声,说得云西脸颊绯红一片。
”我不想给。“云西低了头,答案脱口而出。
这样直白,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拒绝,生生脱口,惊得符生良瞬间一愣。
云西缓缓拱手,”云西对大人只有敬畏之心,再无他想。“
符生良唇角扬起,撑着一口气,顽强回道:”姑娘想要主控自己的人生、感情,生良亦是。所谓志同道合,莫过于此。只要姑娘一日未许夫家,生良就愿意去争取。“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老门房沙哑的声音骤然响起。
”大人,时候到了,该准备点卯了。“
符生良背过身,轻咳了一下,调整了声线,再开口,已然恢复了往日老成持重,”知道了。“
门外老仆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待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云西这才继续说道:”大人——“
”云书吏,“符生良抬手打断。
只一转眼的功夫,他就似变了个人。眸光幽深,浓眉微皱,自带一种迫人寒气。再没有之前的温静,只剩下一片气派,不怒自威。
”即将点卯,私事下次再谈,速速去应名吧。“
云西不禁在心里白了他一眼。
不过事实上,他这一波回击,操作得很是漂亮。
平心而论,她很愿意给他点个赞。
勉强咽下了这一口气,云西躬身告辞,大步退出屋子。
她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的符生良投来专注而幽深的视线。
经过院子,正干着活的老仆人忙里偷闲的,用异样的目光还扫了她一眼。
她并不在意,所以完全无视。
不料刚穿过知县宅院的月亮门,却暗暗吃了一惊。
前方距此不远处,立着一棵树干粗壮的果树。
时值冬日,果树上无花无叶,也无果。
光秃秃的枝丫肆意向澄澈夜空伸展,夜空繁星熠熠闪烁,清晰明净。星星穿枝过桠,覆在树冠上,恍惚间让人有种错觉,觉得那三三两两的星辰,似是挂在果树干枯的枝丫上的果实。整棵树嵌了碎宝石般,清辉流转,宛如梦幻仙境。
而在这整副画作之中,立于树下的一抹飘然白影,最是出尘。
白影背对着她,傲然站在树下,丝薄柔滑的月白色衣摆被夜风轻轻扬起,荡漾波动,仿佛能驱散影的黑暗。
云西的心跳蓦地停了半拍。
隔着一层薄薄夜幕,一袭素白衣衫的云南,翩然玉立。
即便看不到他的脸,这样的场面也美得足够摄人心魄。
她默默的停住脚步,静静的凝望他,舍不得发出半点声音,似乎他真的是谪降的仙人,稍一惊动,就会飞回太霄之上。
她又想起了刚才的情景。
面对着符生良,她本想更直接的说,不要追求我,我已有了意中人。
她本就不是真正的云家人,不会因为什么家仇未报而誓不成婚。
她的原因只有一个,此时此刻的眼前人。
但她不能说,无论是对符生良,还是其他任何人。甚至面对她自己,都不能再深入多想半分。
无眠的那一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睡。
因为她的心,忽然间就空了。
这还是穿越以来,她第一次真正的感觉到害怕。
假如让他知道了自己的情愫,他肯定会立刻捡起鬼魂的身份。尘归尘,土归土,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来断绝她所有的妄念。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过不去身体的这道坎。
云西缓步向前,徐徐走到云南身边。
或许这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她能够想通,也能够接受现实。
距离一年期满,还剩下几个月。可即使云南最终恢复了肉身,他的身体状况,也已注定,他终身都不能再和别人亲近。
这样的结局,都是都是拜她所赐。
是她任性的毁了他本来的人生轨迹,那么,现在也由她来陪伴他一生吧。
哪怕终生都不能亲近,终生没有普通男女恋人那些经历,她也心甘情愿。
不为赎罪补偿,不为其他任何,只因为,她已不想再过没有云南的日子。
云南微微转身,侧眸看她一眼,白皙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云西这才略略放心。
看来他的状态已经完全恢复。
她踮起脚,轻盈跃到他面前,活泼宛如少女,”你不好奇我和他说了什么?“
”不必问,我也知晓。“他答。
云西不由得耸耸肩,挑着眉毛,很是感慨着说道,”得,这一恢复元气,就有力气装比——“
脏话刚要冒出嘴巴,便被喉咙生生咽了下去。
她简直都要为自己的文明好习惯鼓个小掌了!
谁知掌还来及拍,她就哎呀的一下痛呼出声!再挥起爪子护住额头,却为时晚矣。额上早已重重挨了一击爆栗,疼得她眼泪都迸出好几滴!
她捂着额头,机械般的猝然转头,恶狠狠的瞪着云南,”臭云南!本姑娘在此郑重的警告你!下次再弹我,我就说脏话!弹一下,说十句!“
云南凤眸微转,不屑的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说一字,弹一下。“
云西额上顿时滑下三根黑线,嘴角抑制不住的抽搐起来。
她无奈扶额,咬牙切齿道:”行行,你够狠,欺负我算术没你好是吧?算你够狠。“
云南却没有听见一般的直接转了身,径直离去。
云西不服气的眦了龇牙,嘁起鼻子,重重冷哼了一声,也快步跟了上去。
顺利点过卯,云西跟着云南走进刑房。
冬日的清晨,天还蒙蒙微亮。云西一口气燃了四五盏油灯,可还是觉得摆满书架案宗的刑房太过昏暗。
云南屋中最大的一张主桌前,俯身坐下。她则坐在了侧面的一张小些的桌案前。
掏出自己的小炭笔,才写了两张文字记录,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云西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全身贯注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桌子另一端的云南却依旧淡定如常,坐姿端正,表情矜持,执笔一字字的徐徐记录着。
他斜睨了她一眼。
云西不服气的耸耸肩,摊手不屑说道:”沉着冷静,没什么难的,我本就能做到,但现在不是少女了吗?这么好的机会不放飞一下自己,难道还要等三四十岁,再去装嫩放飞?“
云南眉梢微动,却依旧自顾自的笔走游龙般的写着字,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下一秒,一串咚咚的敲门声如期而至。
紧接着响起了小六清脆”云典吏,我是捕班邓泓!“
顺利点过卯,云西坐在桌案前,才写了两张文字记录,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云西蹭的一下站起身来,
坐姿端正,表情矜持,执笔一字字的徐徐记录着。
”
清脆爽朗的声音,“云典吏,我是捕班邓泓!”
云西应了一声,“进来吧。”
木门吱扭一声被人推开,紧接着,一张红扑扑,鼻尖还挂着晶莹汗珠的小脸探了进来。
“云西姐!”小六一眼望到云西,脸上立刻浮出干净的笑容,“全部都办妥了!”他转身关上门后,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兴奋的递到桌前,“所有车辙的深浅尺寸,行驶方向,全部记在本上啦!”
云西接过本子,才看一眼,就果断交给了云南。
繁体字本来就难认,又加上实在野外实录,所以笔迹甚为潦草,云西看了,脑瓜仁就嗡嗡的疼。
云南则随手略略一翻,便已熟记于胸。
“小六,你家殷头没召你去杨府?”
小六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道,“殷头让老何她们去了,说是我太小,暂时不进那种地方。”
云西不觉点点头。
这一点,她很赞同殷三雨。
小六虽然需要历练,但若太早就被拉进腌臜泥潭,难免过早损耗。
毕竟小六那明净澄澈的笑容,对于他们这种挣扎在人性泥沼之中的人来说,太过宝贵。
“怎么样?”云西转而看向云南。
云南随手又翻了一遍书页,认真道:“这上面记录的车辙痕明显比普通运送木柴的车子深许多。可以肯定,车上除了木柴,定然还有其他重物。”
云西用手指在空中点了点,一脸坏笑的道,“很沉的东西,就比如说白银官锭!”
云南从鼻中发出一声冷笑,不置可否。
“那车辙轨迹的方向呢?分一条还是分两条?”云西追问道。
“你猜呢?”云南合上文册,起身走到后面一排卷宗架前,有条不紊的归了类,摆放妥当。
云西捏着下巴,煞有介事的点头说道:“根本不用猜,肯定分两条,一条奔滕县方向,另一条很可能奔兖州方向。”
小六挠着头,皱着眉思索片刻,却仍然是困惑不解,好奇问道:“云西姐,那柴车本就是专供滕县典史府的,一条运到滕县,自然没问题。可是另一条为什么很可能是兖州方向,不是一定是兖州的方向?”
云西转过脸,笑着望向小六,点点头道:“嗯,不错嘛,比以前有根据了嘛。”
说着,她拿起炭笔,又低头刷刷的写画起来,嘴里还继续考较着小六,“那你先想一想,另一条道路的方向为什么会定在兖州方向?”
小六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唇,才试探着说道:“其实现在所有人虽然嘴上都不敢说,但是心里都知道,金魂寨就是端掉山寨那伙子人,而背后的主谋就是杨典史。”
他皱起眉,“但是官府几番想打掉山寨,都无功而返,金魂寨一下子就搞了个全部歼灭,无一活口,肯定也是投下了血本。即便是杨典史幕后谋划,也一定会分金魂寨一杯羹。所以部分官银被金魂寨分掉是很正常的。金魂寨的势力又在兖州附近,拉到兖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啦。”
听到此处,云西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小六的脸登时就涨红一片,他挠着头,低着眼,不好意思的说道:“云西姐,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云西抬起头,笑意浅浅,“我没笑你,我笑的是你家殷头。”
小六更是一脸茫然,“我家殷头?”
“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放到他手里,都变得混混沌沌的了,你家殷头还真是误人子弟!”
小六脸上红的好似能滴出血来,愈发窘迫的低下头,结结巴巴的道,“不关···殷头的事···还是小六之前太笨,不开窍。”
看着小六羞赧到了极致的样子,云西顿觉自己是正在调戏纯情少女的老流氓,恶趣味的笑了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来给你讲一下,为什么此处用了‘有可能是兖州’而不是‘一定是兖州’吧。”
她轻咳一声,嗽了嗽嗓子,才正色道:“金魂寨虽然在兖州,但是兖州毕竟是鲁王所在地,各方势力盘杂交错,鱼龙混杂,官府眼线众多。一个不慎,烙印官府标志的银子被人发现,便是无尽的麻烦。所以为了官银安全,自身安全,金魂寨很可能将官银暂时放到外地站点。等到绞碎所有银锭后,分批入市。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在兖州城外就有足够安全的站点,所以究竟方向如何,还不能确定。”
“哦,”小六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可是随即又皱起了眉,不解问道,“那送到咱们滕县的怎么没可能在外面缓冲一下?”
云西眸中寒光一闪,冷笑着说道,“因为仓促。”
“仓促?”
“假如杨典史真的就是只是金魂寨的幕后人,那他布下这个计划,必然是十分仓促的。”
云西重重说道,“闯破天逃到曹家庄东山,没有多久,知县大人下令全力剿匪更是这两三天的事,本来还计划三天上山攻寨,没想到符大人临时又改了命令,头天发布的命令,第二天就出兵了。最重要的是,不仅计划被打乱,山寨事情一出,杨典史就被尧光白盯上了。而尧光白专一要与典史作对,绝不只是为了复仇,恐怕他已经确认过官银就在杨府,所以才玩这么许多花活的。”
小六眼睛瞬间睁大,嘴巴也不觉张开,彻然顿悟般的感慨道:“原来是这样!”
云西脸色却越来越沉,她不觉望了一眼云南。
云南也停了手上的活计,怔怔的盯着书架,微微有些出神。
给小六分析的这些,并不只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收到了这最后几条证据线索,盗九天一案也基本告破。
他们现在就可以破案,但是,还不能这样做。
虽说保护杨洲很重要,但是如何搜集杨府罪证,才最重要。
这些代表着,未来八天里,他们不仅要徒手走上一条极细的钢丝绳,更要在钢丝绳上跳一曲双人舞。
“小六。”云西收起炭笔,将自己所写的纸张叠起收好,“捕班与兵房这几天都会去杨府,你带着剩下的人,守好衙门,守好大人。”
虽不知内情究竟如何,小六还是被云西忽来的郑重感染,握紧腰间佩刀,重重点头应了一声。
云西又走到云南桌前,将他写的那张纸也叠起,放进桌上备好的一个信封里封好,转而递给小六,“这封信,你要亲自交给大人,大人如果有什么事,你再来杨府找我们。未来八天里,我们与你家殷头,都会住在杨府里。”
“云西姐放心,云典吏放心,交给小六没问题的!”小六轻手接过书信,又十分小心的放进贴身衣物里,谨慎放好。
云西拍着小六的肩膀,温柔一笑,“云西姐对你很放心,只要小六事事多想几个为什么,做事就会越来越稳妥,去吧!我们也要出发了。”
小六红着脸,表情凝重的点点头,道了辞,转过身,扶着腰间佩刀,快步而去。
望着小六一头扎进清晨薄雾中的背影,云西不觉温默一笑。
“云南,咱们也走吧。”她拂了拂衣摆,淡然说道。
云南已走到她的面前,白皙的面容绽出明媚浅笑,“走吧,好戏才要开始,不能误了场。”
------题外话------
我是小注脚O(∩_∩)O哈哈~
1,在评价云家时,符生良让云西一脸懵逼的第二句说的是明朝末期,在朝野民间都大行其道的王阳明心学。
不同于儒家学派其他死板派别,阳明心学更加灵活,也更加坚韧。由王守仁(号阳明,下文王阳明即此人)首度提出“心学”两字,并提出心学的宗旨在于“致良知”。
2,再度让云西一脸懵逼的红拂女是唐代的爱情故事,典故大概过程是,隋唐乱世,司空府有侍女,一说侍妾,偶然目睹暂时不得志的李靖侃侃而谈,心生爱慕,于夜晚奔到李靖住所,一起私奔的浪漫爱情故事。
符生良此处用卓文君与红拂女的典故,是想说,云西对爱情很有主见,很大胆。云西全然没有听懂,捂嘴笑O(∩_∩)O哈哈~
本书由沧海文学网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