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曲进入托卡它风格,宁静而平缓的调子时,霍普金斯医生放慢了速度,他走进记忆和思考之中,就像是赤着脚走进漫上石头堤岸的海水里……他关节明显的细长手指在琴键上耗费的力气甚至比不过一根飘落的羽毛,最后他简直就是在抚摸它们,就像抚摸他儿子的肩膀和后背那样——他好像有心事——撒沙想,他略微垂下头,霍普金斯竖起指尖,为他梳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就像海鸟为幼雏梳理羽毛那样耐心而仔细。撒沙的头发细软而浓密,表层已经干了,里面却还是带着寒冷的潮意。霍普金斯抬起小手指,蹭了蹭富有弹性的耳背,那里也是湿乎乎、凉冰冰的。
老安德里亚娜经常抱怨:男孩们永远不会记得或者说愿意用吹风机吹干抑是用毛巾擦干头发,他们宁愿顶着一头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海菜团子到处乱跑,把水珠甩的到处都是,弄湿和弄皱枕头与床单,只在最迫不得已的时候(譬如面前站着一个拎着擀面杖的母亲或是姐姐)才会龇牙咧嘴百般不情愿地捞起随便什么往脑袋上呼噜两把——在来到海神岛之前,小撒沙会记得带着毛巾来找爸爸,让爸爸慢腾腾地,仔仔细细地擦干他的头发,是的,这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哦,撒沙,”霍普金斯医生若有所思地说道:“说真的,你让爸爸有点伤心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动作,键琴没有余音,四周即刻陷入了寂静,撒沙转过头,严肃地拧起了两道眉毛,不过他没来得及说什么,霍普金斯轻轻地抓住他的肩膀,催促着他站起来回到房间里去。
撒沙坐在一只亚麻包面的三脚凳上,霍普金斯彻底弄干了他的头发——用吹风机,撒沙眯着眼睛看着镜子,他的头发被吹得异常蓬松,看上去就像是一团风滚草。
“在睡觉之前,”霍普金斯说:“你还想吃点什么吗?”
不得不说,切加勒是个体贴而又细心的人,在新宅邸里,他不仅留给霍普金斯父子两间宽敞明亮的套房,还设法在附近增设了一个精致且功能齐全的老式厨房——既是个美食家又是个好厨师的霍普金斯对此非常满意。他还没吃过晚餐,撒沙倒是在上来前和别西卜一起去老安德里亚娜那儿讨来了很大一份肉馅饼与面条,但正如我们所知的,对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来说,吃的东西永远不嫌多。
霍普金斯站在小巧玲珑的厨房里,厨房里塞的满满的,切菜刀插在刀架里,每一把都像冰凌那样闪着光,三种尺寸的煎锅底朝上挂在墙壁上,像是三个黑幽幽的洞穴,一张一边紧挨着墙面的案桌,是用老橡木做的,表面光滑的就像是块肥肉,有着拳头那么厚的砧板,搅拌器,各色各样的勺子、漏斗、刀子和叉子安安稳稳地被归拢在一个粗陶的矮胖罐子里,白色的碗碟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墙壁的架子上,它们对面的墙壁前靠着一台巨大的老式冰箱,四角圆润,顶上面还带着个很大的电阻器,里面储藏着丰富的食材。另外与一般厨房不同的是,这里还有着一个容量大约在300升左右的水族箱,与其他水族箱没两样,有出水口、抽水泵、灯管、钙反应器、蛋白除沫器和自动饲管之类的玩意儿,里面没养着珊瑚、海鱼或是其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在荡漾水光的影响下显得有些阴森的灯光所映照出来的生物正缓慢地爬行在灰色的海沙上——两条绿岩龙虾,一条大约一磅半,另一条约在两磅左右。
如果仅仅是霍普金斯一个人的晚餐,他大概会选取其中那条比较小的,但现在还有他的儿子……他和龙虾对视了一会,最后还是移开了视线。
面包、番茄、黄瓜、洋葱和生菜分别切丁刨丝,和橄榄油、葡萄醋一起混合拌匀;猪通脊切条拍松,薄片火腿包裹起来连同蒜蓉与芹菜末油炸,然后用白酸葡萄酒和鸡汤煨透,配菜是小猪肉香肠加土豆泥;接下来是白鱼肉、虾、螃蟹一起煮成的海鲜汤,里面加了月桂叶、白葡萄酒和盐水浸泡过的藏红花。甜点是蛋黄与厚奶油做的甜烙饼,非常结实,倒在盘子里的时候能激起热风,上面用枫糖浆画出小方格的形状。
这些菜很好吃,做起来也很快,最重要的是,比龙虾更适合一个发育期少年的口味。
撒沙吃的很痛快,他在一小时前才吞下一大块肉馅饼和一盘子撒着奶酪碎块的面条,可他现在感觉自己先前吃下的东西都已经成为泡影了,他的肠胃空荡荡的,急需填满。
安东尼.霍普金斯吃的很少,虽然他才是没吃晚餐的那个,但他更愿意用眼睛来代替嘴巴来咀嚼那些真正能让他感到饱足的东西——他的孩子。
霍普金斯医生曾经给他的妻子(那时候她还是联邦探员凯塞琳,而非凯塞琳.霍普金斯)描述过他的理念,这个理念源自于霍金的宇宙逆转一说:即宇宙会停止扩张,重新收缩,聚合将逆转,时间倒流,破碎的玻璃杯恢复原状,而他在六岁即被逃亡士兵杀死吃掉的小妹妹撒沙也能够得到复活的机会——他对此深信不疑,凯塞琳支持这一想法,并由此引申出了新东西——她认为安东尼.霍普金斯身上同样有着美好的,和撒沙一样的地方,撒沙可以复活,复活在她的身上,但她也必定会有属于霍普金斯的一部分。
她的话就像使徒发出的訇然巨响那样在随后的岁月里得到了证实,撒沙出生了,他有着霍普金斯所期望的一切,撒沙在他身上完美无缺地重生了,但某些时候,霍普金斯仍能看到那些与安东尼与凯塞琳相关的部分,甚至还能找到凯塞琳父亲和其祖母的痕迹。
在撒沙六岁的时候,霍普金斯曾经深陷于难以想象的恐慌之中,因为前一个撒沙就是在六岁时死去的,他时常通宵不睡,盯着撒沙直到白昼降临。
撒沙没有死去,他健康地长大了,霍普金斯感到欣喜又不免有些惶恐,孩子几乎是一天紧接着一天的改变着,从声音到身高,从牙齿到睾/丸,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恶毒的东西潜入其中将那些属于撒沙的部分驱逐吗?假如是哪样,他又该使用什么办法来将它们找回来呢?又假如,无法找回的话,那么存在于世间的躯壳内,还究竟是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个撒沙.霍普金斯呢?幸运的是,这些问题并没能太久的困扰住安东尼.霍普金斯,他的希冀没有落空,撒沙延续了上一个撒沙所能有的一切美好的习性与情感,他聪慧而美丽,健康而快乐,他有亲人,有朋友,懂得如何去肆意地享受新鲜的空气与阳光,还有湛蓝的海水,翠绿的橄榄林,霍普金斯的小妹妹撒沙所没能得到的幸福由他继承并延续了下去。
如今就像毒蛇那样紧紧咬住霍普金斯灵魂的是他自己,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这样做,而他的情感却在恐惧自己的行为将会带来毁灭性且无法恢复的改变。
他走进记忆之宫,凯塞琳还在老地方,姿态优美地蜷缩在那张圆形的藤椅里,那只致命的弩箭还插在她的头发里,随着她的动作摆来摆去,像是一根形状特别的发簪。
“如果撒沙长大了,”霍普金斯问道:“你会愿意教他用枪吗?”
“当然啦,”凯塞琳回答道,一缕暗红色的血迹沿着她的面颊流进下巴,然后沿着下巴爬到了脖子上,她伸出手指将它抹开,涂抹胭脂那样,“这世界太危险了,他必须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那么他要是杀人了呢?”霍普金斯说:“你觉得撒沙会杀人吗?”
“为什么不呢,”凯塞琳重复道,伸直了腿,“我希望他会,”她慎重地思考了一会:“你看,”她做出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如果那时候他能先一步将那些逃兵杀死的话,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被人吃掉了呢?”
霍普金斯觉得她的话挺有些道理的。
“你杀过人,”凯塞琳继续说道:“我也杀过,但我从未认为这是不对的——我记得我是怎样打穿那枚警徽以及掩藏在它后面,那颗又臭又黑的心脏的,他是个执法者,却给罪犯干活,我干掉了他,在他向我开枪之前——谁又能指责我呢,我爸爸不能,他就是拔枪太慢了才会被两个小混混杀掉……我救了自己,还救了你,所以谁也不能拿这个来定我的罪,就连上帝也不能。”她面色凝重地做了个手势:“如果我还活着,我会教他开枪的,还会教他在任何人之前开枪。”
“撒沙得活着,好好的活着。”
“照你想的去做。”她最后这样说道:“那不是件错事。”
……
安东尼.霍普金斯回过神来的时候,撒沙已经吃完了,他甚至还清洗了碗碟,刷了牙。
“过来一点,”霍普金斯说:“让我看看你的牙。”
一根有点冷冰冰的手指伸进了撒沙的口腔,霍普金斯非常仔细地检查了每一颗牙齿,轻轻地挤压和摇晃它们,每一颗都很好,小臼齿,大臼齿,门牙还有尖锐的犬齿。
“为我办件事儿吧,“霍普金斯说:“儿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