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一诺等于已经是为荀有方破例了。
在崔巍不肯出面点醒荀有方的时候,竟是由言一诺自己亲自开口,告诫荀有方:“胜败乃兵家常事”。
这样一来的话,如果圣人追究下来,是可以认定言一诺干扰了曲水流觞文会。
圣人不责罚便罢,若是较真起来,可能言一诺都无法全身而退。
可即便言一诺冒着这样的风险出言相救,结果却是为时已晚。
荀有方文心已经破碎了,又故意泄发愤懑一般,饮下了一大樽醉圣酒。
局势已彻底崩坏。
兰溪之畔,荀有方血溅青铜酒樽,酒劲上涌之下,他竟是疯疯癫癫,痴呆傻笑。
“嘿,都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正人君子,一个都没有,嘿,一个都没有!”
荀有方似是文心崩碎,他神志失常,手舞足蹈道:“死人,都是钻在故纸堆里不肯出来的死人!”
旁边其他学子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此时还该不该拉上荀有方一把。
若是之前,荀有方身为儒家炙手可热的新人,大家自是要趋炎附势,没有关系都要创造条件拉关系。
只是此时此刻,荀有方先败给秦枫,让包括信夫子言一诺在内的上清学宫儒家大丢脸面,紧接着,他又主动承认自己不是《诫己诗》的作者,登时又再失一城。
虽然荀有方从来没有主动承认自己就是《诫己诗》的作者,但在今日之前也没有否认,所以上清学宫里都是将荀有方当作是《诫己诗》的作者视之。
虽然荀有方之后还有好几篇大成诗篇,但冒认《诫己诗》作者的污点,在这个一言可以定善恶生死的上清学宫里,足以抹杀他太多的功绩了。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样的情况。
即便是言一诺这等夫子,都没有想到,最关键的时刻,他最信任的弟子崔巍居然不肯献身来点醒荀有方。
导致荀有方文心破碎之后,再出昏招,主动承认自己不是《诫己诗》的作者。
此时,这些荀有方的拥趸们,一个个都感觉如被架在热锅上烤似的。
究竟言一诺有没有放弃荀有方,这一点非常关键。
如果言一诺已经放弃了荀有方,他们若还上去拉住他,可能不但他们要被夫子以及学宫的势力管教,甚至还会连累他们的家族。
但如果言一诺没有放弃荀有方……
这时候拉上这位确凿无误已经做出过三篇大成诗篇的青年才俊一把,说不定就是可居的奇货,以后能给他们和家族带来可观的一本万利。
但此时此刻,荀有方在言一诺的眼中,价值已几乎没有了。
文心崩坏,即便有三篇大成诗篇,也不过是修修补补,大道已经有缺。
文名虽炽,但却有一桩疑似冒认《诫己诗》作者的污点,又是将诸多惊才绝艳一笔抹杀。
言一诺轻声自语,只说了一个词,他重复了两边。
“鸡肋,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不甘,是为鸡肋。
言一诺的话音刚落,虽然声音不大,但荀有方身边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们,已经都听到了。
虽然只有一个词,但也已经足够代表了言一诺的态度了。
于是,整个兰溪之畔,这么多的人当中,无一人上去拉这曾经的儒门骄子一把。
只是任由他不知是疯癫还是酒醉地在兰溪之畔,踉踉跄跄,边走边说着疯言疯语。
哪里还有半点在曲水流觞文会开始时的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
至于之前还对他趋炎附势,马屁拍穿的拥趸们,那些个最是熟谙人情世故之道的世家子们,他们冷眼旁观,私下议论的都是这位儒门天骄今日的丑态。
再与他平日里的一些细小不言的跋扈行为联系起来,得到一个“当有此报”的结论就沾沾自喜。
人情冷暖,人走茶凉,可见一斑。
正当此时,忽地一声雷响。
本就阴沉的天空在雷响过后,“哗哗”地下起了大雨。
深秋时节,雨打枯叶,声声如鼓点,豆大雨点落下,冲刷在座所有人的脸上,刮面生疼。
更平添了许多凄楚意味。
那一道踉跄人影沿着兰溪而走,才走几步,便跌倒在了泥泞之中,挣扎着再爬起来,旋即又再跌倒。
无一人搀扶。
甚至无一人开口为他说上一句话。
反倒是兰溪之畔,秦枫缓缓开口说道;“荀有方,可惜了。”
虽然只有三个字“可惜了”,但秦枫能为死敌开口,已是难能可贵。
只是秦枫究竟所说的是荀有方败于他秦枫之手,可惜了。
还是说,荀有方不冒充是《诫己诗》的作者,就这般老老实实地在学宫做学问,不失为一块良才美玉,可惜了。
这其中种种便不得而知了。
言一诺没有抬手,在他的面前,文气自然形成一面屏障,让他白衣不染纤尘,雨丝更是一滴都没有溅在他的脸上。
只是他的脸色却是十分难看,难堪至极。
他盯住面前的秦枫,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后生可畏。”
雨幕之中,不等他的声音彻底落尽,言一诺已是身影凌空而起,直上云霄,如白虹挂于长空,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若是寻常前辈口中说出这四个字来,必是对那名后生青睐有加,不惜以此话为对方扬名铺路。
但此时此刻,从言一诺的口中所说,却全然不是这样的味道。
大雨之中,秦枫只觉得刚刚战胜言一诺的喜悦,已骤然被袭来的更强危机感所冲散。
就好像是这一场兜头浇下的大雨,让他凉意入骨。
言一诺的“后生可畏”,意思就是从此时此刻起,他会将秦枫当作是一个“可畏”的对手来看待了。
不会再拘泥于夫子的位置,前辈的规矩了。
秦枫嘴角扯动,有些自嘲地笑道:“且不管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总之,后生可畏这四个字传出去,对我的文名,总归是有一些好处的。”
言一诺离开,崔巍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淋湿了。
不知道是当众违抗信夫子言一诺而渗出的冷汗,还是这深秋劈头盖脸浇下的冰凉雨水。
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他看向全场,声音比之雨幕的“哗哗”声高不出多少:“我宣布,本次曲水流觞文会,由支持反方的经世家获胜,经世家秦枫是为本次文会魁首,当仁不让!”
话音落下,青铜酒樽顿时高高跃起,将“秦枫”的名字在酒樽之上一闪而逝,旋即青铜酒樽高高飞起,升上高空离去了。
大雨之中的儒家众人,一个个皆不复之前的骄横姿态,如霜打的茄子那般耷拉着脑袋,任由雨水冲刷在脸上,身上。
反倒是一直作壁上观的兵家“小兵圣”楚惜白爽朗大笑,他开口道:“好一场酣畅淋漓的曲水流觞文会,好一个‘事功’与‘致用’之辩,楚某今日亦受教了!”
言罢,楚惜白站起身来,朝着兰溪之畔的秦枫看一眼,大声说道:“秦兄弟,有空请到殿帅府一坐,楚某还有一些经世致用之道想向兄弟讨教!”
众人听到楚惜白的话,皆是一惊。
一来是因为楚惜白身份尊贵,乃是内定的下任兵家掌门,也就是俗称的“兵夫子”,目前地位是兵家的第一祭酒。
二来是因为楚惜白对秦枫的称呼。
秦兄弟。
楚惜白的年龄上可能不比这个银发白衣的秦枫大上多少。
但是辈分是绝对够大的。
学宫之中很多一把岁数的兵家老头子,见到楚惜白都要喊上一声“师叔”。
他竟是与秦枫平辈相交,仅仅是这一点,就不知是多少学宫祭酒想求都求不来的莫大殊荣了。
楚惜白朝着秦枫拱了拱手,笑道:“今日雨大,我等先行告辞。”
兵家众人纷纷离席,朝着秦枫拱手告别,在大雨之中离去了。
兵家对于秦枫的善意,表现得十分明显。
法正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爽朗大笑,朝着秦枫拱了拱手,大声道:“秦枫,我谨代表法家恭贺经世家赢下本次曲水流觞文会。至于我们法家的刑房,就不请你有空过去坐坐了,我们改日喝酒庆祝!”
秦枫听得法正的话,也是面带笑意,他说道:“法大哥,你我二人交情莫逆,好说好说。”
法正听到秦枫这一句“交情莫逆”便知道了,这是秦枫对自己今日为保护他,不惜顶撞言一诺为代表的整个上清学宫儒家的谢礼。
这代表他不曾忘本,虽然经世家在今日之后,绝不会再是那个备受打压,一文不名的经世家,但秦枫还是那个秦枫。
法正大喜,拱手对秦枫说道:“今日雨大,改日再聚,告辞!”
法正拱手,在他身后一干法家众人也是毕恭毕敬向秦枫一个都没有文位的学子拱手施礼,徐徐跟着法正走入到雨幕之中。
最后,现场便只有崔巍以及如丧家之犬,落水之狗的上清学宫儒家众人了。
崔巍此时已经彻底得罪了言一诺,他只得去选择抱秦枫的大腿了,想清楚这一层之后,他不禁脸上露出一丝谄媚之色,对着秦枫说道:“秦兄,曲水流觞文会的魁首奖励,近日便会送到府上,还请到时查收。”
秦枫当然知道崔巍的心思,他本就不是虚以委蛇的性子,干脆不咸不淡地说道:“多谢崔先生。”
崔巍碰了一个软钉子,赶紧又说道:“我派人送您回府吧!”
秦枫却是自己站起了身来,在大雨之中,颤颤巍巍地自己朝着来路走了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还能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