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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黄色的道袍随风飘荡,人影转眼间便已来至近前,端丽的面容自然透着一派书卷气,手中也仅握着一只短柄拂尘,实在不像是个练家子的模样。

足尖轻点,不过数个起落,她已翩然落在玄阳子两人面前,随即躬身拈拂施礼,轻启朱唇和声道:“真如拜见两位师兄。”

玄阳子只是点头示意,赤阳子则正式还礼道:“小师妹你来得正巧,莫非是药侠前辈大驾光临圣剑宫?”

真如的目光转向玄阳子的双手,脸上掠过一抹忧虑之色,接着点头轻叹道:“三师兄猜得没错……可是药侠前辈仅仅露了一面,师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带了薛二侠匆匆离去了。”

赤阳子失望之余又陡然一惊,连忙探问道:“薛二侠不是追杀叶行歌去了吗,难道他们竟然未奏全功?”

真如垂首黯然道:“薛二侠中了极凶险的蛊毒,送回咱们圣剑宫时已经气若游丝,一起回来的樊少侠也伤势沉重,目下还在昏迷之中,至于叶行歌……燕先生已经遣人继续追捕了。”

赤阳子的脸色难看已极,一时之间沉吟不语,玄阳子却皱起眉头道:“叶行歌先前已经连遭几位元首的绝技所伤,今日又被薛二侠出其不意加以重创,算来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况且听师妹方才所说,燕先生似乎早已安排了樊飞伏击,燕先生一向神机妙算,樊飞的能为也无须多言,那这一战也应当万无一失才对……难道是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

真如轻嗯一声道:“确实是出了意外,据说叶行歌本来已经就范,可岳啸川竟跑去抢功,争斗间不仅误伤了樊少侠,他自己也被叶行歌偷袭击伤,之后薛二侠又中了叶行歌的蛊毒,所以才……唉……”

玄阳子听罢更加眉峰紧攒,赤阳子却难以置信的道:“岳啸川跟樊飞抢功?这未免有些……太过离奇了吧?”

真如微一迟疑,这才讷讷的道:“据说是岳啸川要与丐帮的管少帮主抢功,樊少侠因为主持公道才被误伤,其实具体情形师妹也不明了,目下只是听管少帮主这样说的,而且岳啸川本人也并无异议。”

玄阳子听罢面上颇有些不以为然,赤阳子却是沉吟着道:“……此事虽然有些蹊跷,但于我们而言也并非全是坏事。”

玄阳子神色一凛,不悦的道:“荒唐,祸首逃逸,纵虎归山,日后必定会酿成武林劫祸,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赤阳子欲言又止,只向真如以目示意,真如心领神会,便柔声解释道:“目下岳啸川所犯之罪过远超大师兄,而众元首看燕先生的面子,多半不会给他太过严厉的惩罚,所以只要大师兄明日……”

玄阳子恍然一悟,却是冷笑道:“原来你们的意思是我有了垫背的人选吗?”真如深知他的脾性,闻言自是垂首默然。

赤阳子则打着圆场道:“总之还是依师弟方才所言,大师兄明日至少应该做出诚心悔过的姿态,先渡过这一关才好。”

玄阳子鼻中冷哼,却是未置可否,赤阳子心下有谱,于是轻咳一声道:“天色已经晚了,师弟还要回栖凤宫预备明天的公审事宜,大师兄你也陪小师妹尽早回去吧。”

玄阳子并未应声,还是真如微颔首道:“三师兄既然有事要忙,便请放心去吧,不必为我们担心。”赤阳子又看了看玄阳子,随后便与真如施礼告别,径自下峰而去。

眼见玄阳子依旧未动,真如不由得幽幽一叹,靠近过来温柔的道:“大师兄,我和三师兄都是真心为你着想,我知道你一向倔强,不喜欢倚靠他人,但目下情势已经如此,我们不过是想请你……”

话说到这儿却自闭口,因为她已从玄阳子的目光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有灵犀的对视片刻,真如终是长舒一口气,微微一笑道:“那……咱们也下去吧?”

玄阳子没有说话,目光中的爱怜与温柔却更浓了,真如不由得生出几分局促,垂首赧然道:“……大师兄,我们之间的事情早已如同过眼烟云,你……应该明白的。”

玄阳子神色一戚,嗓音低沉的道:“那头禽兽如今已被我所擒,明日必然难逃一死,你又何苦还要……何况我本来也不在乎……”

真如神色一正,凝眉肃然道:“大师兄——过去的便过去了,我也从来没打算再去想那些事情,如今我只是一意修行……所以还请大师兄莫再为难我了吧。”

玄阳子的目光更显黯淡,半晌方苦笑道:“哈……你何苦,我又何苦……是你自欺欺人,还是我执迷不悟?”

真如娇躯微颤,勉强平静的道:“大师兄……已近酉时了,我们早些回去吧。”玄阳子神情落寞,扭过头缓缓的道:“我还想单独待一会儿……雪深道险,你自己小心。”

真如静立片刻,终是未再多言,径自转身默默下峰而去。隐忍已久的两行清泪这才顺着腮边滑下,随即便被风雪吹散,消逝于山峦之间。

独自走了顿饭工夫,眼见巍峨的圣剑宫玄同殿已然在望,真如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而就在此时,却忽听背后传来轻微的破风之声,随即便有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遥遥传来道:“真如妹妹请留步——”

真如微微一怔,随即露出释然的表情,转身之间已经不着痕迹的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目光也落在了来人身上。

但见来人约摸正值花信年华,身材修长袅娜,着一身水红色窄袖衣裙,外罩银白色轻裘,秀发挽作堆螺宫髻,上插一枝碧玉凤簪。

再往脸上看去,真个是肤如瑞雪、玉貌珠辉,一派清丽和婉、娟秀无双,虽然此时神色略显焦急,却丝毫未能掩盖她的绝世容光。

红衣女郎停在真如面前,匆匆施过了礼,紧接着便急切的道:“真如妹妹,他……现下如何了?”真如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偏头沉吟着道:“他……哪个他?”

红衣女郎禁不住晕生双颊,娇急的一顿足道:“你……平常明明是个柔软和顺的人儿,干什么偏要作弄我?”

真如强忍笑意,故作讷讷的道:“唉……樊少侠被岳啸川以明王诛鬼刀重创,之后又硬生生挨了叶行歌一掌,连药侠前辈看过之后都摇了摇头便去了,所以恐怕……”

红衣女郎顿时脸色惨白,方寸大乱的道:“怎么会?!药侠前辈当真也没有办法么?!”真如看她那凄惶的神色,倒也不忍再捉弄她,于是展颜一笑道:

“樊少侠伤势太重,目下仍在昏迷之中,不过应该并无性命之危。”红衣女郎登时一怔,面现狐疑的道:“是么?那……那你方才为什么说连药侠前辈都束手无策?”

真如轻轻一叹道:“姐姐你呀……真是关心则乱,我只说药侠前辈摇头,又没说人家没办法。何况你也知道,药侠前辈性情怪僻,一向只医非他不可医者,由此便可知樊少侠并非无药可医呀。”

红衣女郎大为窘迫,忍不住娇哼道:“就算是姐姐失态了好不好,那他眼下人在哪里?”真如一本正经的道:“嗯~大名鼎鼎的九灵仙凤苏琬珺、苏姐姐也有失态的时候,贫道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红衣女郎——苏琬珺樱唇一撇,佯嗔着道:“妹妹你再这样打趣我,莫怪我不睬你……大不了我问别人去。”

她说罢便作势要走,真如忙牵住她的手,笑咪咪的道:“还来这套~妹妹我又不是你的樊兄啊、岳兄啊,不睬就不睬,谁稀罕了?”苏琬珺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道:“那你干嘛还拉我,快放开了。”

真如却含笑道:“我是怕姐姐你挨个儿去找人家伤者探问,打扰了人家的休养,所以还是容我来给你带路吧。”苏琬珺闻言扑哧一笑,两人便手挽着手,结伴直奔圣剑宫而去。

昆仑派所属地域可划分为擎天宫、圣剑宫、栖凤宫三大殿宇群落,其中擎天宫专司内外人事、圣剑宫专司武学传授、栖凤宫则专司戒律修持。净宇教夺占期间所立名目虽有不同,但基本格局并未改变。

而今正义盟的七大元首——创盟之主燕行天、长白薛氏族长薛继业、少林掌门通明方丈、武当掌门太玄道长、丐帮帮主管千里、昆仑派掌门苑昆仑以及雪域无垢城城主雪玉观音,此刻便下榻于擎天宫。

另有其他各大门派的首脑,同样也齐聚于此。而在战后被抓获的净宇教余孽,则一并囚禁于栖凤宫,由各派差遣精英弟子严密看守。

至于在最后一役中受伤的众人,则被安置于圣剑宫内,由昆仑派弟子负责守护照料,而真如和玄阳子两人便是圣剑宫的暂时掌理者。

就在圣剑宫西侧的戊丑号房,此时正有一名伤者蜷躺在榻上,但见他双眼微闭、眉头紧锁、脸色蜡黄,看来应当是十分虚弱。

桌上点着灯烛,放置了一套茶壶茶杯,旁边还摆着一盘四色糕点,但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一片静谧之中,却见一只灰毛老鼠自墙角洞中爬出,四下张望一番后便爬上了桌子,冲进盘中一阵大快朵颐。

床上的伤者似是感到有些寒冷,牙齿间不由得打起战来,脸色也越见难看,连呼吸都急促了不少。

恰在这时,房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盘中的老鼠登时一惊,吱吱叫着直奔墙角而去,而同时一声惊怕的尖叫也响彻房中。

来人大剌剌的走到桌边椅子上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牛眼扫视着床上满脸惊恐的伤者,毫不掩饰鄙夷的道:“啧……大老爷们儿一个,居然害怕老鼠,死黄脸奸你真给咱们少林三大高僧丢脸。”

床上的铜菩提依然紧闭双眼、牙齿打战,畏畏缩缩的道:“……走了没?”金罗汉大手一挥道:“废话,洒家在此,百鬼禁忌,何况无胆鼠辈?”

铜菩提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恨恨的道:“他奶奶的净宇教,哼……这笔帐佛爷记下了!”

金罗汉摇头晃脑的道:“没错,他奶奶的叶行歌,害得咱们丢尽了面子,还得装受伤博人同情,实在让洒家怒火烧尽九重天那。”

铜菩提瞪了他一眼,哼哼着道:“我是说净宇教住的房子实在太次,居然还养着老鼠,对了……昆仑派那帮小杂毛也不预先处理一下,这笔帐佛爷也记下了……”

金罗汉正自无语,房门却又被推开了,只见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的铁韦驮二话不说直奔桌边,端起茶壶便就口猛灌下去。

铜菩提见状咳声道:“喂,我说老铁你呀,咱们现在是在作客,得端起有道高僧……”铁韦驮喘了口气,不耐烦的道:“……他奶奶的有道,本公子都快累死了,有道不如有命。”说着话又开始牛饮。

金罗汉不禁嘿然道:“唷,报丧的回来了,怎么这么晚?”铁韦驮把一壶茶灌了个底朝天,这才放下茶壶,无比激动的道:“我终于和她说话了,她也终于和我说话了!”

金罗汉勉强避开人工降雨,兀自哂然道:“德性,一只报丧乌鸦,人家能待见你吗?”铁韦驮一瞪眼道:“你懂个屁,这叫映像,比如咱们平常跟那些杂七杂八的人随便打打招呼,过后自然就忘了。”

“但这回樊飞要死,我亲自把这消息告诉她,她情绪一激动自然就会把我牢牢记在心里。你们想想啊,正好在樊飞要死掉的时候我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记忆里,有没有一种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感觉?”

眼见金罗汉和铜菩提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像在看白痴,铁韦驮终于自动闭嘴,但脸上的得意之色却丝毫未减,还颇有些“曲高和寡”的意思在里面。

片刻只听铜菩提喟然一叹道:“可惜樊飞这样一名栋梁,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去了奈何桥卖油条,岳啸川这小子真是不够意思那。”

金罗汉眼珠一转,唯恐天下不乱的道:“着啊老铁,樊飞虽然要去经营油条业了,可你还有一个情敌岳啸川呢,人家才是正牌的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铁韦驮怔了怔神,猛摇头道:“不可能,岳啸川这次放走两个魔头,又害死了咱们这边两条人命,现在都跟那帮净宇教的一起关在栖凤宫了,明儿个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他拿什么跟本公子争?”

金罗汉闻言奇道:“两个魔头,两条人命……我说老铁,即便人家是你的情敌,你也不用随随便便就把罪过加上一倍吧?”

铁韦驮睨他一眼道:“你们两个宅僧知道什么,岳啸川之前就莫名其妙的放走了连老怪,后来连老怪逃命的时候又顺手震死了薛家四小姐——唉,薛老大今天算是给他害惨了。”

金罗汉和铜菩提目光中“你是白痴”的意味越来越浓,金罗汉忍不住摸摸铁韦驮的额头道:“天气这么冷,你是不是发烧了,满嘴都是胡话。”

铁韦驮脸色一沉,信誓旦旦的道:“话是昆仑派的瑞阳子亲口说的,我在栖凤宫也亲眼看见岳啸川被关了进去,信不信由你们。”

金罗汉和铜菩提面面相觑,各自作声不得,铁韦驮则得意的奸笑着,冷不防身子却忽然一晃,扶着额头呻吟道:“怎么这就困了……平常不该现在想睡觉呀,我还得去找……找我们家小……小琬……”

铜菩提一拍脑门道:“哎哟,忘了告诉你了,昆仑派的茶里加了宁神安眠的药,你一气喝那么多,又喝那么急,不想睡觉才怪。”

铁韦驮已是天旋地转,闻言哼唧着道:“死黄脸奸……不早说……呃……”说罢身子一歪,当场躺倒在地昏昏睡去。铜菩提无奈的一翻白眼,分明鄙夷的道:“还小琬,还你们家,乖乖做梦去吧……”

圣剑宫东侧的丁辰号房,樊飞仍然昏迷未醒,摇曳的烛火侧照之下,可见他脸上一无血色。苏琬珺早已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衣不解带的细心照料,脸上写满了关切之意。

眼看已近亥时,她禁不住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明王诛鬼刀虽强,可岳兄毕竟还是留了手,怪只怪叶行歌那掌太过残毒……唉,还好你内功深厚,否则当真是不堪设想。”

说话间玉手抚上樊飞的面颊,同时轻轻一叹道:“你知不知道,岳兄已经被关进了栖凤宫,明日纵有燕先生从中斡旋,恐怕还是难逃重责,唉……他这又是何苦来哉……”

叹罢又想起什么似的,苏琬珺动手解下身上的轻裘,小心的盖在樊飞被上,纤纤柔荑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才释然道:“还好并未发烧……你呀,已经喂你服下了菩提续命丹,为什么至今还不醒来呢?”

话音方落,却见樊飞口唇轻启,语声微弱的道:“嗯……菩提续命丹虽然是疗伤圣药,但毕竟不及九灵延命津的神效啊。”

苏琬珺又惊又喜,不禁娇嗔道:“你……怎么醒了也不跟我说,平白害我担心——等等,你刚才说的九灵……什么意思?”

樊飞悠悠的道:“哦……九灵延命津,自然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了。”苏琬珺秀靥泛红,又羞又气的道:“你这人……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再敢这样轻嘴薄舌的胡说,莫怪我……”

樊飞微笑着道:“你不睬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哈……更深露重,衣服自己穿起来吧。”苏琬珺轻啐一声,依言取过轻裘披上,这才咳声道:“醒都醒了,还闭着眼睛干嘛,莫非在说梦话?”

樊飞吸了口气,半开玩笑的道:“人说灯下看美人最易起邪念,我可不是柳下惠,所以只好非礼勿视了。”苏琬珺低垂螓首,薄怒轻嗔的道:“又来胡说……哼……岳兄关在栖凤宫,你方才听到没?”

樊飞闻言一怔,缓缓睁开眼睛道:“栖凤宫?与净宇教的余孽关在一起?……依我当时对管鸣邛的说辞,他至多只是无心之过而已,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苏琬珺醒悟是自己方才为他盖衣时惊醒了他,心中掠过一丝歉疚,先凝神默察一番周遭环境,确信无人在旁窥探,这才轻声细语的道:“当时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样,你先告诉我知晓。”

樊飞定定神道:“大体你应该也能猜到,他去自然是要救叶行歌,我为防管鸣邛知道太多,便先出暗手将他击昏。”

“而后我拼着受伤尽速将岳啸川制服,本意是要让薛前辈收拾残局,不料叶行歌竟然早已在薛前辈身上下了蛊毒。”

“当时我料叶行歌伤势之重绝不在我之下,他要针对我也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何况我还事先安排了少林寺那三位福星埋伏在玉皇丘以防万一。”

“这样即便叶行歌逃走,只要那三人能够拖住他片刻,我也有把握强压伤势再次将他擒住。无奈人算不如天算,叶行歌那掌之强远远超出我的估计,所以才……唉……”

苏琬珺听他说罢,也自轻叹道:“原来如此……叶行歌在伤势爆发、功力惨亏的情形下竟还能使出那般掌力,的确匪夷所思。”

樊飞目光中闪过一丝忧虑,转而询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岳啸川被关进了栖凤宫,到底是什么罪名?”苏琬珺神情一黯,苦笑着道:“唉……他的罪名自然是纵放魔头,致使魔头杀伤同道……”

樊飞大为惊奇,连连摇头道:“不可能,薛前辈知道他的事情,况且以薛前辈的毒患目前也必定无法开口。至于管鸣邛……我确信当时已将他击昏,而且以他的城府也不可能逃过我的双眼。”

“嗯……难道当时另有其人?也不对,若是我们这边的同道,既能瞒过我的耳目,就绝对不会放任叶行歌逃去,这……到底是谁?”

苏琬珺看他双眉紧锁,兀自苦思不已,额上也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心疼之下连忙轻嗔道:“好了好了,也不等人家说完就自己先乱,不是叶行歌的事情,是他……是他先纵放了连老怪。”

樊飞恍然一悟,喃喃自语道:“这就对了……我先前还在奇怪他是如何得知叶行歌的逃亡路线,想来定是连老怪用叶行歌的行踪换了一条性命。唉……至于杀伤同道,那是谁不幸遇难?”

苏琬珺面现戚容,半晌方嗫嚅着道:“是……是华英姑娘。”樊飞闻言面色陡变,竟忍不住发出一阵剧咳,苏琬珺赶忙趋前照护,面色中也更透出几分凄苦。

过了许久,方听樊飞喟然一叹道:“怎会……怎会如此巧合?岳啸川……你若非我的挚友,单凭这一条我便要杀你!薛大侠为武林大义出生入死、鞠躬尽瘁,老天为何偏要这般对待他?”

苏琬珺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柔声劝慰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怎么怨叹也是无用,薛大侠……他……唉……”

樊飞仍是叹气道:“薛大侠不会为了私怨故意针对他,但我此刻倒真有些希望他遭受重责,也好牢牢记住这次的教训。”

苏琬珺摇头苦笑道:“气话就不要说了,你的伤势还没复原,今晚便早些休息吧。明天无论结果如何,咱们三人都一起担着,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樊飞长出一口气,目光回复镇定的道:“……罢了,明日还要去擎天宫,今晚确实该好好休息。”苏琬珺吃了一惊,秀眉微蹙的道:“你明天也要去现场?……伤势撑得住么?”

樊飞眨眨眼道:“即便放我在此,我也只是心焦而已,于伤势并无好处。况且挚友前途未卜,你想我连袖手旁观的机会也放弃么?”

苏琬珺依旧担忧的道:“可你的伤势这么重,依我看安静休养才是正经。你说你在此心焦,那去了只能袖手旁观,岂不更加煎熬?”

樊飞勉强一笑道:“总之我已经决定了,你若还要与我争执,便是有意剥夺我宝贵的休养时间。”苏琬珺知道拗不过他,只得轻嗔道:“好啦好啦,听你的就是,那你现在还不乖乖的闭上眼睛休息?”

樊飞听命闭上眼睛,口中却自言自语的道:“‘乖乖的’……琬珺你这口吻未免有些……”苏琬珺暗自好笑,当下白他一眼道:“喂,说我什么坏话呢?”

樊飞微微一顿,似笑非笑的道:“怎么会说你的坏话呢,我只是想说若有疗伤神品九灵延命津,我恢复的速度必定能够大大加快。”

苏琬珺又羞红了脸,手执烛台作势道:“九灵延命津没有,香烛夺命泪倒是足够,你要不要?”樊飞似是一滞,无奈叹口气道:“香烛的话就免了吧……不过若是‘花’烛夺命泪,我当然来者不拒。”

苏琬珺啼笑皆非,心知说不过他,便吹灭蜡烛轻轻伏在床前,打定主意不再睬他。不料此时却又听樊飞微弱的声音道:“琬珺……”

苏琬珺心中一动,却又怕他是故意装作,便娇哼一声道:“我睡了,莫吵我。”樊飞暗自莞尔,须臾一阵倦意袭来,就此沉沉睡去。

朝阳初升,红霞满天,光明重新照耀大地。昨夜的积雪虽深,但在炽热的阳光照耀之下,也已经逐渐开始融化了。

阳光的温暖驱散了清晨的寒冷,湿润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清新味道,但这清新之中却又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提醒着人们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以及武林中发生过的那一切——

时光倒退回大约二十年前,江湖上悄然出现一位名唤叶行歌的新人,其背景来历一概不为人所知,出道之时亦未见有何特殊之才。

但仅仅月余之后,他便凭着惊人艺业与豪侠义举崭露头角,更加还和长白薛氏当时的第一人杰薛继祥兄弟相称,同时又跟同样声名远播的两位青年才俊——河东贵胄卫正清及西疆侠少苑昆仑结为知交。

在薛继祥等好友的引荐之下,叶行歌很快成为当世武林各大宗派的座上宾,从此更加声名大噪、风光也一时无两。

尤其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对武学功法的颖悟之能,颇有过目不忘且立得神髓之概,而这也正是他从不名一文到大放异彩的主因。

叶行歌借此也获得了诸多武林耆宿的青睐,其中与之结成忘年交者亦不在少数,而他的武学造诣自然也随着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一年光阴匆匆而过,叶行歌在武林中已是如日中天,可让人大惑不解的是,他一不开宗立派,二不娶妻生子,只热衷于行侠游历。

而就在此时,叶行歌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偕同挚友薛继祥、卫正清及苑昆仑四人,强势一战号称“执掌武林半边天”的蜀中唐门。

是役之后唐门视为中流砥柱的“十八英杰”折损泰半,但叶行歌却也从此消失于武林之中,连带其义兄薛继祥亦遭唐门长期软禁。

直至七年之后,早已被人们淡忘的叶行歌重出江湖,首先便前往唐门负荆请罪,终于获得门主唐远山的谅解,将薛继祥救出樊笼。

此后叶行歌便多方拜访知交故旧,其侠义豪情固是不减当年,而长袖善舞、纵横捭阖更直如脱胎换骨一般,声望也迅速达至顶峰。

又五年之后,叶行歌远赴西陲,庆贺挚友苑昆仑荣登昆仑派掌门之位,两人相谈甚欢之下,苑昆仑当夜即留叶行歌宿在派内,却不料一场惊天巨变会于焉上演。

当夜叶行歌竟伙同十余名魔头及大批隐伏势力悍然进犯,里应外合之下一举诛杀昆仑派弟子数百。昆仑派经此一役几乎基业尽毁,只有掌门苑昆仑携三五亲信舍死突围而去。

而就在次日,叶行歌于昆仑派擎天宫正式开坛创教,教名号曰“净宇”,取意“净平天下,涤荡寰宇”,以创教十二魔王为根基,正式开始逐鹿武林。

数日后净宇教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伐灭大敌蜀中唐门,此后更渐次蚕食鲸吞武林各大宗派,同时大肆招兵买马,集合魔头竟达百名之多。

不过四年之后,当世武林各大宗派如少林、武当、丐帮及长白薛氏等,无不基业尽失而被迫销声匿迹,净宇教也终于完成一统江湖的不世霸业。

侠道颓丧、魔孽横行之际,一部署名为燕行天的《镇魔录》横空出世。此书之中尽述净宇教各魔头之出身来历、武学根基与罩门软肋,顿时引起净宇教内一片惊惶,同时也为武林正道带来了一丝曙光。

之后不久,一代奇人燕行天顺势而出,奔走于各方势力之间,凭一己之力说服武林各大宗派同仇敌忾,共建武林正义盟对抗净宇教群魔。

正义盟势力在燕行天领导下绝地反击,渐次收复为净宇教夺占之基业,双方激战一年有余,于西陲韬光养晦、休养生息的苑昆仑携雪域无垢城之主雪玉观音入盟,正义盟势力遂告大成。

而又两年之后的今天,武林正义盟终于收复被净宇教侵占七载之久的昆仑派,也让“净宇”之名自此成为了历史。

阴霾尽扫,正气重回,就在今日,净宇教的余孽将当众接受武林群雄的制裁。擎天宫一域正中的演武场,自卯初时分便已经是人头攒动,成为了武林群雄聚集的场所。

演武场地势开阔,中央矗立一尊高有丈余的白玉巨鼎——正是昆仑派标志之一的光明鼎。背后则是巍峨的擎天宫正殿无为殿,此刻殿前正端端正正摆放着七把座椅,显然正是为正义盟的七位元首准备。

演武场其他三面则分立各大宗派门人,其各自领袖当然占据靠近中央的位置,一般门人则只能渐次向后寻找站位。

至于少林“三大高僧”这类,身份固然不足以排在前列,又没有早起占位的勤奋,所以只能站在了人群的最外围。

此刻但见金罗汉面带不忿,骂骂咧咧的道:“这帮忘恩负义的小人,洒家为武林正道出生入死,最后还险些抓住魔头叶行歌,立下不世奇功。”

“没想到这帮小人卸磨杀驴,居然连个靠前的位子都不给洒家留,要是依洒家当年的脾气,哼!……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九天降杀神、一日三千斩啦!”

铜菩提闻言干咳一声道:“我说老金你啊,戏文就不要念了,赶紧看看前面有没有法字辈的小僧,有的话咱们就赶紧取而代之呀。”

金罗汉一拍脑门道:“言之有理……军师妙计,待吾观来。”说罢牛眼一瞪,两手叉腰,竟也颇有几分高瞻远瞩之势。

铜菩提得意一笑,刚要提醒铁韦驮也加入侦查大军,定睛处却见他双目精光四射,赫然已经在进行地毯式排察搜索了。

铜菩提大生感慨,当即脱口赞道:“这才是栋梁那……呃……大概是老铁昨晚睡的太安稳,所以今天才这么有精神?”

疑惑间却忽听铁韦驮激动的叫道:“找到了,哈哈哈……就在前面那……哈哈哈……”金罗汉精神一振,连忙扯住他道:“哪里哪里?是不是法海那个欠扁呆僧?”

铁韦驮的目光并未收回,只是不满的道:“什么法海,是我们家小琬,我这就……”话说到这儿忽然噎住,炽烈的目光也变成了惊怒交集,举手一指对面颤声道:“你们看,那那那……是不是樊飞?”

金罗汉和铜菩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中也露出惊奇的表情,只见铜菩提咂咂嘴道:“原来樊飞也学咱们,怕抓不到叶行歌太丢人,所以才要装受伤,唉……奈何桥的油条业又失去一名栋梁啊。”

金罗汉却嘿然道:“啧……我说铁猴子,拼小命跑了几十里地去报丧,还要捣鼓什么‘承前启后、继往开来’,这下可傻眼了吧?”

铁韦驮的面色已经红如猪肝,咬牙切齿的道:“樊飞这个泼贼!居然敢欺骗本公子为他跑腿,啊啊啊……气煞我也!”

铜菩提眨眨眼睛,忽作醒悟状道:“老铁呀,依我看樊飞好像没骗你呢。”铁韦驮仍然大叫道:“怎么没骗我?!你们昨天不也在场吗,他明明说他快要死了……”

铜菩提打断道:“算了,咱们把昨天的事情再演一遍就是了,老金你是岳啸川,我是樊飞,老铁还是老铁。”说罢眼睛一闭,狠狠把自己砸在金罗汉肩膀上,俨然做虚弱状。

金罗汉疼得一龇牙,正待反击之际,却见铁韦驮一步抢上前来,脱口便叫道:“樊飞!看你这个德性,估计快要死了,有什么遗言赶紧说吧!”

金罗汉入戏也不慢,闻言立刻两眼一瞪、目放凶光,同时沉哼道:“嗯?!”铜菩提这时也发话道:“哦……不劳铁大师费心,樊某还撑……”

铁韦驮急切的道:“别死撑了,不然真没机会了,再怎么说咱们也都是正道栋梁,必要的心意我铁某人一定会尽到!”

铜菩提作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终是咳声道:“这样的话……樊某想见苏琬珺、苏姑娘一面,那便烦劳铁大师……”

铁韦驮面现不豫,却又大义凛然的道:“呃……没问题,见最后一面也是人之常情,以后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小琬的,吾神去也——”

他说罢转身便要奔去,不料却险险撞在一人身上,幸而那人及时出掌按住了他的肩膀。铁韦驮定睛一瞧,只见眼前人身着玄色道袍,背负长剑、手执拂尘,相貌斯文清俊,颇有仙风道骨。

年轻修者放开铁韦驮,微一颔首道:“三位高僧这是……铜大师莫非是伤势复发了,那是否要贫道遣人送你去休息?”

铜菩提索性就坡下驴,继续做虚弱状,金罗汉却干笑道:“啊哈,原来是端阳老弟那,没事没事,死黄脸奸洒家看着就行,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年轻修者端阳子微笑道:“哦……那贫道就不多事了,少林派的各位大师多在演武场东南一侧,三位可以前往会合。”说罢径自施个礼飘然而去。

铜菩提这才睁开眼睛,感叹着道:“这也是栋梁那,将来我们做了武林皇帝……”铁韦驮却打断道:“喂,你们说说看,樊飞到底有没有骗我?”

金罗汉和铜菩提同情的看着他,一起摇头道:“没有。”铁韦驮似乎也醒悟过来,却还是不忿的道:“至少他是有意误导!唉……可惜我们家小琬,一朵鲜花……”

话还没说完,倏听一声清越的长啸震耳传来,瞬间的寂静之后,狂热的欢呼声骤然响彻群山——七载魔祸,一朝终了,凶劫之后的公审大会,即将就此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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