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胖子聚在了一起,我将流着水、化开了脑袋的冰棍递给了胖子,又倒腾了一些棒子秸铺在一起才把东西全都放在上面。我接过胖子递给我的绘有女真草原狩猎图的青花瓷四角碗,盘腿坐在地上,将四角碗面上的泥土剥取,在手中把玩着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好一阵我才晃过神,见胖子在看我便道:“你干嘛?吃你的啊。”我把四角碗随意地丢到一边,一手套了塑料袋开始撕鸡腿。
胖子这才动手开吃。
人们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一顿胡吃海塞之后,胖子的气色好了许多,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他拿起四角碗,道:“那么咱们准备开始下一步计划吧。”
什么鬼计划?虽然我不太清楚,但碍于面子还是点了点头:“嗯,好。”
“那下午我就开始行动,着手把它卖了。”胖子道。
我用性命担保我看到了胖子眼里闪出了光……
我一把拽住了胖子拿着四角碗的那只胳膊:“你说干嘛?卖了?”
胖子诧异道:“咱昨天不就说好了吗?咱们把它卖了。”
“卖了之后干嘛?”到了这时候我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赶忙追问,“咱们这儿现在全是姓郭的眼线,这东西你能卖给谁?”
说起这个姓郭的领导,他也是我不打算再做古董买卖的根本原因之一。如今他肯定还在着手调查“长生殿”的事情,这四角碗既然是长生道人的陪葬品,那这东西就不能出现在市面上。
胖子脸上写满了疑惑,他解释道:“咱们不是说好了,这东西我联系海外机构委托拍卖掉。”
“卖给谁?卖给老外?”我问道。
“废话,不卖给老外卖给谁?你放心,我打听过了,国外的拍卖会绝对不会私吞拍卖品,对拍卖方也有**保护。这一点咱不得不佩服外国人,要是去香港拍卖,估计还没到就被黑吃黑了。”
胖子说得倒是坦然,我一时气急道:“八国联军打劫了咱们多少宝贝,圆明园都被烧了……老蒋临去台湾带走了半个故宫……怎么着?你还打算把咱国家的宝贝往外送?”
胖子皱眉道:“昨天我把你劝好了,怎么今天你又反悔了?咱们干了这么多年古董买卖,把这玩意卖给谁不一样?这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投龙金简的故事还是你给我讲的,难道把东西卖给外国人或是卖给有权势的人物有什么区别吗?”
我垂下了脑袋,无力争辩。胖子拿我当初和他聊的事实来堵我的嘴,使我根本无从反驳。我思虑了一阵,再三考虑都无法接受把这件我认定的颇有学术价值的四角碗送往国外……我抬起头道:“这事儿不行……我去胡祖奶奶那儿把以前收的物件要回来。咱们国家的玩意儿往外国卖,我绝对不同意。”
似乎胖子早就堤防着我,见我抬头,下意识地朝后躲了小半米。他听我说完话,才道:“你就算把东西卖给咱们自己国家的人了,你能保证的了他们不把东西送给、卖给老外?要我说,咱不如不猜别人,直接卖了算了。”
我摇了摇头,认真道:“胖子,从现在开始,这东西只要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我就给姓郭的打电话……”
“你这是威胁……”
胖子直视着我的双眼,我也静静地看着他:“不是威胁,是绝对不妥协。”我向胖子伸出了手,讨要那只四角碗。
胖子懊恼地叹了口气,将四角碗递到了我的手里。他又坐下继续啃还没吃完的鸡架子,嘟囔道:“原则?底线?哼,你就混这一亩三分地吧……人家老外给的都是美元、美刀……你卖给中国人,哼,这世道能买得起你东西的哪个不是龇着牙的虎豹豺狼……”
我蹲到胖子对面,伸手将四角碗放到了我俩中间。胖子抬头看我,我才说道:“别因为这个东西伤了感情。捐了吧。就当从来没有收过这件东西。明儿开始算第一天,你等我三天,三天内我给你再拿一件东西出来,绝对比它不差。”
说完话,我丢下碗转身就走,留下了目瞪口呆的胖子。
从我决定把东西交给胖子的那一刻起,我心里的天平再次倾斜了。我并不相信胖子会听我的话把东西捐出去,我也只好希望胖子会把东西捐出去。
转身离去的决绝并不能代表潇洒。
我回家向我母亲讨要了我那张银行卡,我母亲见我神色凝重便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勉力笑了笑摇着头,只是说我需要用一笔钱。
拿到银行卡后我首给陈二狗打了个电话,与他约好三天后见面商谈盖楼出资的事情。之后又约了老刘头让他陪我去山里转转。
整整两夜三天,老刘头陪着我在山里吃、喝,在农家夜宿。我们从太行山东转到山西阳泉市,北路去南路回,几乎转遍了我这两年走过的所有落。
第三天清晨,我让老刘头把我送到了胡祖奶奶所在的东头杨口。
“你这可千万别想不开啊。”老刘头看我心情低落,一路对我唠唠叨叨着劝说。这唯有这两天,老刘头这碎嘴子让我感到了无比的亲切。临走、临走,他还对我念叨道:“小李啊,李老板,你这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我勉力笑了笑:“没事,刘叔,我这吃得好、睡得好……回头见。”我扭过身,不想再和老刘头说下去了。
“李老板,那咱回见啊。”
我抬起手向背后摇了摇,这才听到汽车点火的声音。
这老刘头,是个好人啊……
我揉了揉脸颊,尽量让自己打足十二分精神。我下定了和胡祖奶奶摊牌的决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吧。清晨的太阳还没有显露出狰狞,如同红彤彤的苹果坠在东方。微风袭人,野草沾着星星点点的露水,时不时地还有早起的蚂蚱从我脚下飞过。侧头看了眼街头的树枝,有灰色的螳螂向一只颤抖着翅膀、鸣叫着的知了弹出了两条强壮的前臂……
年初时候,我母亲带着我来到东头杨村向胡祖奶奶答谢,报答她老人家以及她女儿在我危难之时伸出援手的救命之恩。
胡祖奶奶深居简出,住在东头杨村北边的旧村中。那边住的大多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老房老样,土坯瓦房、木门石墙。
当时我见到胡祖奶奶时就感觉这老太太比一般人要怪。这怪就怪在她和一般人不一样——她虽然是位农村常见的小脚老太太,可七八十岁的相貌还有一口白净的牙齿。她家看似简陋,但院子里架着一口不断火的大黑锅,冒着一股肉香。
当时我和我母亲被胡祖奶奶的女儿,我姑奶奶领进了门。姑奶奶并不让我去看那锅里煮着什么,而是边闲聊着家常边把我们拽进了屋里。
胡祖奶奶嘴里抽着一口旱烟,眯着眼盘腿坐在炕上,我们进了屋她也没有动。她这么坐着我和两位长辈也不敢吭声,直到过了十多分钟,她睁开眼叫她女儿去开炉才开始和我母亲聊了起来,我在一旁“嗯、啊、这是”着配合。
期间胡祖奶奶喊我坐到炕上,伸手在我脑门上摸了摸,有过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事我记忆犹新,也不知道她从我脑门上看出来了点儿什么。
我一摸脑门,心里想了想,似乎当初那个疮口愈合了。
旧村的冷清我并不陌生,一分完家、分完地之后,被当作累赘的老人多就成了这一半旧村中的其中一员。说是养儿防老,生的多了反倒是没几个老人还能被儿女侍奉在跟前,能和平解决房契、地契的分配问题都已经是一件应该烧高香的事情了。胡祖奶奶方才还在劲头十足地抽烟,刹那间就成了一副弱不禁风地样子,边咳嗽边有气无力地和我说话。她道:“唉。你总不能让老太太我出山吧……咳咳……人年岁大了腿脚就不灵便,上个炕都腰酸腿疼,也没两年活头了。咳咳……你得想啊,那可是你亲爷爷,你不去帮他谁还能帮他啊……我让你姑奶奶和松名一起和你去,你肯定不会有危险……老太太我总不能让我的大孙子出去冒险啊……咳咳咳咳……”
我照着记忆穿梭在这片旧房中。
要说这片旧房区什么最多,那就是树。各种各样上了年纪的树,就和这群上了年纪的房子一样老。
最终,我凭着记忆找到了祖奶奶家的门口。这老太太宅子虽然破旧,可门口这对上马石却是个宝贝,雕着白鹤、黄牛、猛虎三样生物各站在三颗结满果子的桃树下,做工之精美,曾让我动心不已。
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大户人家,他家请了一位石刻匠人雕琢一对上马石。请了匠人自然就要付给他工钱。主人家为了让这名工匠打造出更为精美的壁刻装饰,便告诉工匠他的工钱是以这名匠人在料石上雕琢下的石头粉末计算,多重石粉、多重白银。
许是职业习惯,我对宝贝有种天生的好感。到了祖奶奶家门口,我先是蹲在了上马石旁仔仔细细地观赏起来。
我蹲在门口正借故整理着心情,只听“吱呀”一声,木头门被拉开了。我下意识地想要抬头,没想到开门的人比我还利索,伸手搭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架了起来。
“小主子,别来无恙。”
我看着这个矮小的汉子,眼里突然一热,仿若见到了亲人。我道:“柳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错,这人正是一脸憨厚相却怀着一身好武艺的柳松名,就是让我再猜测一万遍我也不会猜到他会在胡祖奶奶家。
不待柳松名说话,我追问道:“大白活呢?没跟你一起吗?”
柳松名形色激动,抓着我的胳膊上下对我一阵打量,嘴中念念有词:“哎呀,是个大人了。和少主一别两年有余,真是越发显得风采、成熟了。”
“这……”我知道此时还不是闲聊家常的时候,便想要开口再问。
柳松名摆了摆手,道:“一切进去便知。秦五爷传你的玉佩你可带在身上?”
依言,我伸手从脖领里拽出玉佩。此时,这玉佩熠熠生光,我顿时一愣,将玉佩攥进手心,疑惑地看向柳松名:“和氏璧?”
柳松名还是不答,一把将我拉进了胡祖奶奶的院子里。他绕到我身后关门,我抬眼四顾,除了那口依旧架在院子里的大铁锅,在我的正前方,茅厕边上,一个大铁笼里竟然关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我坐着,浑身又脏又破,连头发都打了绺、蓬松着炸着。
眼见那人如畜生一般关在一个绝对无法让他站直身体的笼子里,我既诧异又惊悚,赶紧朝身后问道:“柳……柳……柳大哥,那是什么人?”我说话时都有些哆嗦起来。
柳松名淡淡一笑。他和我并排而立,指着笼子里那人,对我说道:“无关紧要的一个人。来,咱们进屋,胡夫人正在等你。”
“胡祖奶奶?”
“嗯。”这次柳松名倒是点了点头。
我被柳松名领着进了北房。这次,胡祖奶奶像是一直在等我,见我进来就从容道:“大孙子,你来啦……坐,坐下,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
我点了点,坐在了我在门店里常坐的这把宋代太师椅上。环视一圈屋内的摆设,我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对他们的堂而皇之地霸占还是一时无法接受——这屋里的摆设,竟然全都换成了我门店里淘换到的宝贝。
柳松名上前和胡祖奶奶耳语了几句,这老太太便开口道:“我承认,那两件东西是我拿走的……”柳松名扶着胡祖奶奶站起身,又在胡祖奶奶的要求下上到炕上从最顶上的木箱子里掏出了一个盒子。这时,胡祖奶奶从桌子的抽屉里也拿出了一面黑漆漆的圆形铁片。
我的眼睛从看到柳松名手上拿着的盒子时就呆住了,这盒子——分明就是年前我在李爷爷家打算藏匿铜镜和和氏璧碎块时,从火炕下的暗洞里掏出的那个装着弄色药丸的木匣。
胡祖奶奶对我招了招手,说道:“大孙子,过来,这个就是那面铜镜,你自己看看。松明啊,把盒子给我大孙子,咱们是时候该闹明白秦老五这次去那个地方去干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