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隐怒一下子消退。
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她们便是他的妻,他的孩子。
“夜里凉,你怎么不披件衣服?”孙启把身上的外袍披在青鸾身上,“你瞧,手这么凉。”
没想到他会来,青鸾有些讶异:“王爷怎么来了?”
孙启伸手替允儿掖了掖被角:“和你一样,想允儿了所以来看看。”
他的手一直握着青鸾。
“明日一早王爷还要上早朝。”
孙启的视线离开承允,转而从腰间要出一枚平安符:“我是来给允儿送这个的。”
青鸾认得这个平安符是出自大昭寺,愕然:“王爷替允儿去求平安符了?”
他把平安符佩在允儿身上:“皇家子嗣一定要佩带大昭寺的平安符保平安。”
这一刻,青鸾不是没感动的。
离宫后,他至少没有过多地为难她们母子俩,反而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打算怎么样,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和允儿是安全的。
他扶着她回房:“你最近身子怎么样?好些了没?”
青鸾嗯了一声:“一直在循序渐进地恢复,看来幕后的大夫医术超群。”
“他是不错。”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人应该是程隽程大夫吧?”
孙启有些尴尬:“你怎么猜到是他?”
青鸾笑笑:“瞎猜的。”
其实以她的聪慧,一定早就猜出一些端倪,也必定对他有所戒备,只是她一直沉默着。
她是故意借用程隽暗示孙启。
到了门口,两人都停下来,青鸾说:“王爷就送到这吧。”
“青鸾,答应我,”月光下,孙启的目光殷切,“你和承允要留下来,不要走。”
隐约感觉到什么,青鸾定定道:“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走呢?”
“你将要为你所做的事负责。”孙启和她打着哑谜,“就算你不替自己考虑,也该替允儿想一想。若他有个什么好歹,最伤心难过的是你自己。”
“王爷的意思,我懂了。”
她转过身,孙启在身后提醒她:“你不光要懂,还得懂得怎么做才是。”
青鸾敛笑,一脸凝重:“时候不早了,王爷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一个男人,说爱你不难,曾经沧海难为水亦不难,难的是他真正地待你好。好与不好,恰似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孙启忍着没为难青鸾和允儿,她已经知足,又如何要求他一如既往对待自己呢?
关上门,孙启还没离去:“明天,我还会来。”
这一整夜,青鸾几乎没怎么睡,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心悸。
第一次,青鸾仔细审视所有的前因后果:从被人下百花散,到被贬永巷,之后难产出宫,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地步,她不知道中间发生多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
孙闻、孙启、皇后、温婕妤、程隽……或许背后还有很多她不明了的人物,他们一个个全都耍尽手段,深藏不露,而她自己又算什么?或许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
从头至此,她并不想参与任何斗争,只想求安稳一隅。
到了卯时一刻,小阑来叫青鸾起身:“请夫人洗漱好移步花园。”
不用猜,这一定是孙启的命令。
青鸾默默起身,梳发髻,擦胭脂,换上黛青暗纹并蒂莲纹彩晕锦春衫,月白刻丝福纹素软缎玉裙。
小阑看了看梳妆打扮好的青鸾,由衷道:“这套衣服是王爷派人送过来的,穿在夫人身上真好看。”
镜子中的唐青鸾,像极曾经的她,清雅,特别。
一时间,青鸾百感交集,她转身对小阑说“走吧。”
在小阑的跟随下到了花园,此时晨露尚未消退,花园里透着凉凉的湿气。
“为什么要来这里?”
小阑颔首:“奴婢不知,请夫人在此等候便是。”
昨晚被孙启训斥,她自然更加小心翼翼做事,生怕惹来祸害。
小阑走后,青鸾依旧站在原地,她静默着,等待着。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青鸾缓缓抬头,眼神充满错愕。
孙闻看起来不比当初,他瘦了,黑了,憔悴了,此时此刻眼眶充着血丝紧盯着青鸾:“朕以为你已经死了。”
多少个日夜,他在后悔伤痛中度过,那个他一心深爱了十年的青鸾,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如果不是从慧空大师那里听到破绽从而开始怀疑,他断然不会找到这里。
刚得知关于青鸾母子的下落,他甚至没有细想就疯狂地找来。
如果不是真的放不下她,以他的性子不会如此冲动。
情到浓时,才会觉得自己多么寒微。
看到青鸾依然活着,他以为自己会愤怒,痛恨,但此时此刻他全然顾不得这些,只要她活着……安然活着便是好。
他越走越近,直至逼近自己,青鸾抬头看着他,眼睛泛酸:“皇上怎么会找到这里?”
“如果朕不找到这里,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隐瞒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他几近哽咽,“唐青鸾,你知道吗?朕从来没有为了一个人这样伤心过,你是第一个。”
“臣妾……臣妾……”青鸾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长在他下颔下面,低着头,双手交错,眼泪一点一滴落在衣襟上,他看在眼里。
这一瞬间,激起了孙闻内心所有。他伸手捧起她的脸,凝重地,一字一句地说:“唐青鸾,你给朕好好听着,朕爱你,朕不想失去你。”
青鸾赫然抬头看着眼前的孙闻,硕大的眼泪自眼眶滴落下来。
孙闻吸了吸气,低压着嗓子说道:“朕暂时不能完全保证你和孩子的周全,但是你要相信朕一定会待你们好的。这是朕必须要做到的,也是一直为之努力的目标。”
此时他更像一个普通的男人在允诺自己的妻儿。情深意重。
青鸾看到孙启站在身后,他手上抱着承允,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他要青鸾知道离开与留下的轻重,仔细权衡。
孙闻伸手替她?去脸上的泪,忽然有些慌了:“你不要一直哭,朕没见你哭得这么厉害过。”
青鸾心痛如绞,喑哑道:“谢谢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鸾垂下眼睑:“臣妾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或许并不适合宫廷的尔虞我诈,如果可以,希望皇上以为臣妾和孩子已经死了。”
她的回答,令他几近绝望。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就算臣妾有几分小聪明,又如何斗得过宫里有靠山的各位妃子?皇上,允儿注定是个不健康的孩子,没有了他,对皇室反而是好事。这些,皇上都应该了然于心。”
孙闻猛地扼住她的手臂:“唐青鸾,你抬头看着朕说。”
青鸾没敢抬头。
“抬头。”
她缓缓抬头,目光清冷:“臣妾不会跟皇上回宫。”
四目相对,时间戛然而止。
孙闻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无尽地落寞与失望:“你是打算好了退路才离开的?为的就是和你的心上人共度余生?”
“皇上……”
“不要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朕就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座宅邸虽然写的是你的名字,但是朕知道由始至终他都在你身后,替你照拂一切。”
“臣妾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
“朕或许永远替代不了他在你心里的位置。”孙闻伤感道,“即使你成了朕的女人,生下朕的骨肉,明白朕的心意,你仍是站在他那一边。”
青鸾忍不住伸手抚摸孙闻的脸庞,温润的玉戒指贴着孙闻的肌肤,触动彼此的心弦:“皇上今天能来,臣妾已经深感荣幸。只是臣妾真的不能随皇上回宫,要杀要剐,请皇上定夺。”
孙闻抓住她的手:“朕刚说过,只要你安然活着,于朕来说就够了。青鸾,不管你作何决定,朕都尊重你,因为朕爱你。”
青鸾微微一笑:“是臣妾没福气。”
孙闻一直看着她,青鸾的睫毛有点闪躲,他抱着她,微微探下头来,身上的龙诞香就似厚重地压下来,覆上她冰凉的唇上。
青鸾闭上眼,回应着他的深情。
园子里的梨花随着晨风????落了一地,有些飘落在头上。
孙闻终于还是走了,如来时悄无声息。
青鸾一直怔忪着,久久不动。
孙启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手上没抱着允儿,他故作轻描淡写地说:“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爱你。”
青鸾似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曾经的你,也很爱我。”
她硬生生地盯着他的脸,那目光令孙启感到愧疚。
孙启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
他苦涩道:“现在我也爱你,只是在我身上发生太多事,我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青鸾亦微微苦笑:“当初那么做,是我自己的选择,没人逼我。”
“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好。”
“王爷,我并没有怪你。”青鸾永远都是不温不火、无惊无险的态度,“皇上已走,王爷也该放心了。”
见她要走,孙启忍不住道:“我送你吧。”
“不用了。再长远艰苦的路,我都走过来了,这点路我不需要人陪着。”
折过几条回廊,青鸾与程隽险些撞个正着。
他一身药味,看到青鸾倒也不惊讶:“夫人这么早就醒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程大夫。”
“我一直都在这里,只是一直没和夫人偶遇过,今天是第一次。”
“我的身体能恢复地这么快,多亏了有程大夫的悉心照料。”说着,青鸾颔了颔首,“程大夫果然医术超群。”
程隽温润一笑:“看来夫人的身子恢复地不错,估摸再吃十贴药就可以停了。”
“如果没有程大夫,或许我和孩子早就有不测了。”
“夫人和小少爷一定会洪福齐天的。”
他也跟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喊青鸾和允儿为夫人、小少爷。
青鸾也不计较。
受制于人,便是处于弱势,已经无从计较。
程隽并不想多加交谈或逗留,侧了侧身:“夫人先走。”
青鸾有意无意看了他几眼:“想必我出宫的事,程大夫一直都知道吧?”
“……”
“不知道这件事……温婕妤知道多少呢?”
“我不过一个三流大夫,只是替人医病,其余事一概不知。而姐姐在宫里,跟我的联系更是少之又少。”他把自己和温画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他这么说,青鸾只是微笑,并不多问,从他身边轻轻走过,留下若无若无的淡香。
从青鸾拿离开后,回去的路上孙闻坐在车辇上一言不发。
福荣宝见青鸾没一道来,心里已经预告到不妙,因此一个字也不敢多问,可后来看到孙闻总是若有若无隐着笑意,心里更慌了:“皇上这一会沉默一会顾自笑着……奴才看了心里发怵。”
见他果然是一脸惶然,孙闻的笑意更深了:“朕是在想啊,她究竟是多么聪慧的一个人。”
“谁?皇上指的是安妃娘娘?”
“她终于知道打开那只锦囊了,朕看到那对玉戒指的大小正好合适她手指的尺寸。”
“奴才始终听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福荣宝很是糊涂,“什么锦囊?”
“朕把母后留下来的玉戒指给她了,她也戴上了。”
“可……”福荣宝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听起来倒是件好事,可娘娘为什么不跟随皇上一道回去呢?”
孙闻紧抿着唇,半晌方道:“她告诉朕,她走不了。”
“安妃娘娘说她走不了?”
“她没说,但是朕看懂了?”
福荣宝张了张嘴:“皇上和娘娘什么时候这么心有灵犀了?”
孙闻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在那个锦囊里,朕还附带了一张便笺,原以为会派在别处,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起作用?”
福荣宝试探:“便笺上写了什么?”
“你是不是问太多了?”
福荣宝忙佯装把自己嘴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时得意忘形竟忘了规矩,请皇上恕罪。”
孙闻哈哈大笑。
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可是皇上既然亲自去了,娘娘还有什么顾忌呢?”
果然,孙闻锁着眉:“以她的聪明,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她口口声声不能回宫,想必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什么难言之隐?”
“若朕没猜错,是关于孩子。”
福荣宝一阵激动:“皇上是说……小皇子还活着?”
“嗯。”
“娘娘说的?”
“她身上有奶香味,朕就知道孩子没死。”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孙闻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朕自然会保护她们母子安全。”
车辇一路驶回皇宫,才下马车,就看见刘洵已等人侯在承乾宫外面张望。
看见孙闻忙凑近来,一脸急迫:“皇上,大事不妙!”
“什么事?”
几个人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噤了声。
刘洵已见无人说话,忙从袖袍中掏出一叠纸,神色不安:“今天一早开始外面就有不少纸张,上面写着不利于皇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