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海市的那一场大雨夜。
临近初冬,雨水被风裹挟着吹落,寒意直往骨子里钻。
海边商店内挤满了人,不远处沙滩上的帐篷都被风一整个掀起吹进了海里。
一群人被大雨打了个彻底,只能挤在这一小间店铺里等雨停。
齐仲浑身湿漉漉的,怀里还抱着刚抢救回来的碳烤炉。他扬手一巴掌打在身边小弟的后脑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着。
“让你他妈非要吃什么海边烧烤,现在好了,帐篷都飞了!”
那小弟捂着后脑勺,嘟囔了一句:“这以往每年降温了,黎放哥不都带着咱们来海边吃烧烤吗?我这是怀念黎放哥……”
“他又没死,你怀念个屁!”
那小弟被齐仲骂得不敢出声,躲在商店后头靠着小太阳取暖,试图烘干身上的雨水。
商店里的卷帘门半拉着,一旁的窗户上被豆大的雨点打的直响,听着骇人。
屋内只有一盏幽黄的煤油灯隐隐照亮着,一群半大的小子还在和老板商量着,想要把炉子在店内支起来继续烤。
“不行不行!我这小店就这么点地方,这要是哪里着了火,可就要了我的命了!”
“这雨得什么时候才能停啊,我这肚子还饿着呢!”
“都是你,非要来什么海边!”
“再这么下下去,底下涨潮的厉害更走不了了……”
齐仲靠在门边上看着外面落下的雨,海水潮推着浪卷上沙滩,将方才他们支炉子的地方彻底淹没。
远处隐隐有一个人影正往着海边走,海浪几乎掀起了半人高,随时能将他吞没。
“那边怎么有个人还往海边走啊?他不要命了!”
齐仲盯着那道人影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眼熟。
只是一会的功夫,那人已经走到了海浪中间,等下一个浪头过来便能将他吞噬。
齐仲猛地一怔,随即认出了那人是谁。
卷帘门被猛地掀起,“哗啦”一声,齐仲第一个从商店里窜了出去。
“是许忍!快救人!”
一群人从商店蜂拥着跑出来,齐仲冲在最前头,一个浪头便没过了他的膝盖处。
许忍早已被浪水打下,身子正随着海浪沉浮着。
齐仲睁大了双眼,嘶吼时连喉咙都布满青筋。
“许忍!回来!”
许忍没有了任何反应,雨水不断拍打在齐仲脸上,整片天空被乌云压下,连海水都是漆黑黑一片。
齐仲顾不得海水涨潮,猛地朝海中央跑去。
“齐哥!”
身后的小弟们还在大喊着。
海水几乎要淹没了齐仲的脖颈,在抓到许忍手臂的那一瞬,像是用尽了千斤力,死死地不肯撒手。
顶着海水的压力,齐仲不断将人往海岸上拉,撕心裂肺的大喊着——
“还有气!过来救人啊!”
身后随即传来几声“噗通”“噗通”的声响,他们扑上来,将许忍的身子托扶出了海面。
海浪还在翻腾着,齐仲仰躺在沙滩上。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呼吸时都觉得气管疼得厉害。
一旁的人早已打电话叫了救护车,齐仲半伏着身子坐起来,雨水不断拍打在脸上,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许忍苍白着一张脸躺在一旁,陷入了昏迷。
齐仲啐了一口,对着许忍便踹了一脚。
“他妈的,你欠我一条命!”
少年时期的人就算是结了梁子也不是天大的仇。
几人将许忍送到了医院,齐仲不知道该找谁,只能让人去宁海酒吧通知柳生来医院。
许忍是在昏迷的第三天醒来的。
他就那么躺在病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灯光刺眼,空气中还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他就那么躺着,死气沉沉。
齐仲连着给他带了几天的饭他从未动过,医生只能强制给他注射营养针。
齐仲靠在墙上手里端了个饭碗,嘴里还絮絮叨叨着。
“怎么说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要不要我通知你家里人来接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
许忍望着天花板沉寂了许久,终于说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
“不用,我没有家人了。”
齐仲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沉默了半晌,转身出了病房。
之后的那几天都是齐仲和柳生轮流照顾着许忍,他从柳生那里得知,许忍的父亲被枪毙以后,连跟他相依为命的奶奶自缢在了家里。
现在的许忍,只剩下孤身一人了。
许忍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等柳生和齐仲再来看他的时候,病床上一片空空荡荡。
原本挂着点滴的针头被拔下,床单被掀起,上面带着余温。
柳生的面色一沉,心说坏了,转身带着人往病房外跑。
天台上。
许忍站在楼顶边缘上,他身形消瘦,整个人看上去破碎极了。
这段时间他瘦了许多,脸颊凹陷下去,手上还带着留置针的针头。那里的皮肤青紫一片,都是他胡乱拔下针头造成的。
眼看着许忍就要坠落,齐仲吓得整个人都不敢出声。
“许忍,你给我下来!”
柳生破口大骂,连指尖都颤抖着:“你奶奶是为了你不拖累你才走的,她养了你半辈子了,临了都是为了你,你就这么下去见她,你对得起她吗!”
许忍侧过头看着柳生,眼底波澜涌动。
“许忍,你听话!她走的时候记着你,下辈子她还是你奶奶!”
柳生对着齐仲使了个眼神,哑着嗓子分散着许忍的注意。
齐仲手心都紧张出了层汗,只能步伐缓慢的后退着绕到许忍的背后,生怕一个举动惊到了他。
许忍果然被柳生转移了注意,他那双黑眸颤动,薄雾升腾。
寒风一阵阵吹过,将他身上那件宽厚的病号服吹得鼓鼓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落。
他语气轻的要命,此时像个迷茫的孩子一样:“真的吗?”
柳生的喉咙嘶哑的不成样子。
“真的,她一辈子忘了很多人,不还是始终记得你是她的小忍吗?”
“许忍,别让她的离开变得没有意义。”
柳生喉咙紧的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她得记得你,记得下辈子还做你奶奶……许忍,你总要给她点时间,好不好?”
那双死气沉沉的黑眸中蓄满了泪,寒风刺骨,连泪都没了温度。
“好。”
许忍的声音被风吹到听不见。
齐仲猛地扑上前将人从天台上拉下,在触碰到他身体一同跌落的那一刻,齐仲的喉咙竟有些哽咽。
他半托着他,身上的病号服如麻袋一般套在他身上。一米八几的大男生,身上已然瘦到可以摸到肋骨。
赶来的医生匆匆将镇定剂注射到许忍的身体里。
在药效挥发的那一刻,许忍抬眸用那双死眸望着齐仲,手无力地抓着他的袖口,声音低沉颤抖。
“告诉我,黎栀为什么要走?”
她说好了要成为救赎他的光。
齐仲喉咙哽咽到失声,他想起之前柳生和医生说过的话。
许忍这种行为就像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现在的他已经受不了一丁点的刺激。
如果让许忍知道黎栀的离开是因为白血病病情恶化,许忍就真的抓不住生的希望了。
柳生说过:“白血病嘛,最坏的结果你我都知道。”
齐仲沉默着,许久后才对视上许忍那双带着期许的眼。
“忘了她吧,至少能让自己好过点。”
药效袭来,许忍抓着他袖口的手松了力。
缓慢、绝望地闭上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