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静似水。
可对他来说,却是全然不同的新生活。
因为族长换了。
那个严苛古板的阿爹,终于没了至高权力,再不能让大小事情,都随其意志转移,也再不能用其偏激的态度,去影响族人们的态度了。
尤其对他的态度。
过去阿爹在任时,对他不闻不问,自从他失去功力,就再不在人前提他,好像已没他这个儿子。
毫不掩饰的嫌弃。
于是,他在全族人眼中,成了没用的废人。
如今君华继任,一切都改观了。
他是她最信赖的大哥。
君华将这个信息,时刻传递给族人。她对他的信任,她对他的推崇,一点一点为族人了解,一点一点让族人改观。
族人对他的态度,潜移默化中变了。
他从族长的废物儿子,变成族长的善良大哥。一个本可成为守护神的人,却为守护小妹而折翼。
何其感人!
族人们唏嘘不已。
于是,曾经的流言,换了个版本。
能从炼狱中出来,本就万分艰难,一次出来两个,更是史无前例。所以,他其实也很强大,只不过在强大之外,他的心更柔软。
他们兄妹两个,都是守护之神。纵使不幸陨落,也是个陨落的神。
他周围渐渐温暖起来。
曾经的闲言碎语,变成了赞颂褒扬,族人对他的态度,不啻于对族长。
托君华的福。
君华继任越久,他的地位越高。族人对族长有多敬畏,对他就有多恭谨。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妹确实厉害,不论脾气行事,都雷霆一般决断。全族上下对她,越来越敬畏有加。
这让他心情复杂。
不为别的,只为他有个秘密,一个黑暗的秘密。
秘密在炼狱中。
炼狱已被族长封了,别人再也进不去,族人们都这么认为。
可他知道不是。
因为,封死的只是入口,还有一个出口。
除了亲自走出来的人,没人知道出口在哪,他虽没亲自走出,而是被君华带出,但他听君华提过,出口就在禁地。
他找到了。
从那个绝壁上去,出口开在半山,隐在蔓藤之间。
他旧地重游。
这一次,不再有生死危机,他站在巨坑边上,望着坑底的毒物,还有历代先人的骸骨,心情忽然很微妙。
因为,他是个异数。
族中历代至今,唯一一个异数。既没有埋骨坑底,也没有当上族长,还能在十几年后,站在这里欣赏。
欣赏族人的惨状。
是的,族人。
坑底下有一个族人,身上爬满了毒物,正在疯狂地挣扎,凄厉地嘶叫。
他微笑看着。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好?”他索性坐在坑边,支颐悠悠道,“这里可是炼狱,除了龙氏一脉,谁也没资格进来。如今你来了,正在体验甄选,应该十分荣幸。如果,你还能活着走出去,那就更了不起,你会创造历史,被族人奉为神明。这样天大的机会,你竟不好好把握,这么快就被咬了,真不争气!是不是很疼?没关系,开始是有点疼,再过一会儿就不疼了,只会浑身发麻,然后发痒,然后溃烂,慢慢烂掉皮肉,只剩下骨头,你就更不会觉得疼了。当然,前提是你还活着。”
下面的人没反应。
毒物已将其覆盖,密密麻麻一层,完全看不到人了。
他笑得更加愉快。
这是第一个人。
这个之后,他又带过几个人进来。每隔两三个月,他就会带一个来。
当然都很隐秘。
谁也没有发现,包括君华。
因为他很聪明,懂得该选怎样的人下手,才最不会被发现。
他选的都是少年。
少年人年轻气盛,常会与家人生气,一旦怄气吵架,十有八九会说一句话:我要出去闯荡!再不窝在南疆了!
这似乎成了习惯。
几乎每个冲动的少年,都会说出类似的话,好像只有出去闯荡,才能向别人证明,自己长大了,能顶天立地了。
这种话常见。
这种事也常见。
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在气头上嚷嚷几句,谁也不当回事儿。过两天就好了,火气冷下来,照样过日子。
毕竟生在南疆,这才是他们的天地。至于出去闯荡,干说话容易,真要踏出去,谁也没那个勇气。
何况还有族规。
随随便便离开,是要受责罚的。
谁也不敢。
可万没想到,最近一段时间,就真的有人敢了。
那个少年叫阿辉。
在与家人争吵之后,阿辉也撂下一句话:我去外面闯荡!再不要你们管!
家人嗤之以鼻。
不料此后几天,阿辉竟真的不见。
家人找了一个多月,却连个影儿也没找到,只要人在南疆,不可能找不到!于是,大家不得不相信,阿辉真的走了。
真的去了外面。
这是第一个撂下话之后,当真离开这里的人。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之后的冲动少年们,仍会说同样的话,但在原来的话上,又多加了一句:我要出去闯荡!也像阿辉一样,再不窝在南疆!
于是接二连三,他们也不见了。
家人捶胸顿足。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真的敢?!
可是没办法,走也走了,外面天大地大,能上哪儿去找?惟愿这些孩子们,能够迷途知返,早早回家团聚。
就算不回来,也千万在外平安。
家人们如此祈祷。
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少年并没离开,更没出去闯荡,而是永远留在南疆,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坑底,尸骨渐渐冷去。
没有墓碑,没有祭奠,只有无数毒物,在尸骨上爬来爬去。
这一直是个秘密。
他对此相当满意。
每见族人向他行礼,像对神明一样恭敬,他就一阵快意。但是,当他将族人投入坑内,看他们绝望挣扎,像对魔鬼一样恐惧,他就更加快意。
这种生活很刺激。
双重的身份,巨大的反差,黑暗的秘密。
他乐在其中,越陷越深。
他真心希望,这种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永远这么隐秘,永远这么刺激。可是,真的能持续下去么?
君华会不会发现?
他也曾有过顾虑,但一转念,便被他打消了。
君华信任他。
炼狱这个密洞,是君华最厌恨之地,自从封死以后,她绝口不提这里,更加不会来看。只要她不来,别人谁知道?
只有他。
只要行事小心,谁会想到是他?谁会想到这里?
没人会。
他可是族长的大哥,心最善良的守护神。
他不必有顾虑。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光流逝中,许多人事变了。阿爹死了,阿宁嫁了,似乎不变的人,只有他与君华。
只是似乎。
其实君华变了,变得越发厉害,不论是武功,还是处理族务。
他当然也变了,变得越发深沉,不论是作为神明,还是作为魔鬼,他给人的感觉都更像了。
那时他几乎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一天。
那天,他又带了两个人去炼狱。
这两人很特别。
准确地说,只有少女特别,旁边那个少年,不过是少女的情人。
少女叫桑珠。
桑珠比阿宁小几岁,两人十分要好。阿宁对桑珠,正像君华对她一样,也是呵护有加。
他从心讨厌阿宁。
对阿宁喜欢的人,他当然一并讨厌。
若不是碍于君华,他几次都想把阿宁带来,也让她见见炼狱,尝尝他受过的苦。
可惜不行。
既然阿宁不行,换成桑珠也凑合。
他心情好极了。
两人躺在地上,还在昏迷之中。他弄醒他们,饶有兴味地瞧着。
两人睁开眼,看见他吓了一跳。
“君明大哥?”桑珠揉揉眼,坐起来四下看,“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哪儿?”
“你猜呢?”他说。
“是不是……悔过洞?”桑珠低下头,嗫嗫道,“阿爹一定告诉了族长,族长生气了,才让你来抓我们,关在这里悔过,对不对?”
她说着要哭,抬头央求:“君明大哥,阿乾真心对我好,我也真心对他好。私奔是我们不对,但阿爹若不反对,我们才不愿私奔!君明大哥,求你发个慈悲,就当没看见我们,放我们走好不好?”
他笑了。
“当然好。”他悠悠一笑,拎起少年阿乾,“让他先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