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很无奈。
她看着姜枚,不知该作何感想。
姜枚又笑了。
“大长公主殿下,你不必为此苦恼。”他瞧着她,好笑道,“阿檀是个好孩子,他若对谁好,就是真的好。我可以保证,有他这个朋友会很幸福。”
那是。
比有个这样的敌人幸福。
楚卿已无话可说。
看着姜枚愉快的笑容,她认清一个现实,不论多么明达的人,都免不了会护短。
人都是自家的好。
哪怕那个人反复无常,心思堪比海底针。
“阿檀既当你是朋友,何不让他帮你呢?这不管对你或对他,都是一件好事。”姜枚神色诚恳,认真说道,“对你而言,有个人作伴,胜过孤身涉险。对他而言,能帮助朋友,是弥足珍贵的事情。大长公主殿下,你何必非要拒绝?”
当然要拒绝。
她揉揉眉心,苦笑一下。
“陛下,你和三殿下的好意,我铭感五内。”她抬起眼,苦笑道,“莫说我此去为私事,不该劳烦三殿下,即使该当劳烦,三殿下也是不去为好。”
“为什么?”姜枚问。
“因为前路叵测。三殿下陪我去,万一有个闪失,我怎向陛下交代?”她只好直言。
姜枚笑起来。
“我还当为了什么,原来是为这个。”他眨眨眼,笑着看她,“这点尽管放心,阿檀不是孩子,他自会应对一切,纵然真有闪失,也是他自己不慎,我断不会怪你。大长公主殿下,可要我立个生死状么?”
话竟说到这个份上。
楚卿大愕。
看来郢主很坚持,比她还坚持。
她还能说什么?
“陛下言重了,我若再推辞,便是我的不是了。”她只能答应。
姜枚很愉快。
“大长公主哪里话。”他眉目含笑,殷殷说道,“此去路途遥远,我即刻下令太仆寺,挑选千里良马,让大长公主早到南疆。”
“多谢陛下。”她说。
能有良马确实便利,但还要带上姜檀,这也算赠马的代价。
她告辞出去。
“大长公主!”
才刚走到门口,背后又在叫她。
她停步回头。
姜枚望向她,叮咛道:“阿檀孩子脾气,还请多多包涵。他视大长公主为友,自会一路尽心照护。但出门在外,总少不了互相扶持,所以我希望,大长公主也能照顾阿檀。”
什么?!
楚卿瞪大眼。
郢主说什么?又成了照顾?!
这是出尔反尔么?
还说姜檀不是孩子,自会应对一切,让她不用顾虑。可她前脚才刚答应,后脚就变了说法。
她忽然发觉,自己上当了。
面前这个温厚明达之君,其实也是个阴险之徒。
真是的!
明知姜檀反复无常,她怎么就相信,他有个至信至诚的哥哥呢!都怪之前对姜枚印象太好,让她完全不加防备。
大失误!
“大长公主能答应我么?”姜枚目光殷殷。
“答应。”
除了答应,还能怎样?
她欠姜枚一个情,一个很大的情,不管他提什么,她都不能不答应。
楚卿走了。
姜枚看人影消失在外,忍不住又笑起来。
事事都让阿檀料准。
端阳不欲阿檀陪同,更不想和阿檀有牵连。
这可不太好。
阿檀似乎很担心,于是半夜来求助。
刚才的话都是阿檀的意思。
阿檀让他说那些话,正为给端阳一个约束。她重承诺,更重对他的承诺,因为他曾为她解开心结。
于是,端阳便被这个承诺套牢。
阿檀这个鬼心思。
姜枚莞尔。
自己竟答应了阿檀,居然帮这种忙。唉!这有什么办法?谁让阿檀喜欢上的女孩,心中喜欢着别人呢?
阿檀已经晚了一步。
身为唯一的哥哥,他不帮忙谁帮忙?为了幼弟的幸福,偶尔耍点小手段,无伤大雅。
姜枚慢条斯理坐下。
他现在只希望,阿檀会幸福。
楚卿并不知道这些。
她已经来到宫外,看到了两匹良马,当然,马旁边还有姜檀。
姜檀正对她笑。
金灿灿的阳光下,那个笑格外刺眼。
她忽然有点牙痒。
“大长公主殿下,你看满意么?”姜檀摸着马鬃,笑容可掬,“这是太仆寺最好的马,你可要先试试?”
“不用了。”她没好气。
“哦,那我们走吧!”他一脸兴奋。
当然要走!
她横他一眼,接过缰绳上马。
他也跟着上马,忽然凑近问:“我皇兄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一扬鞭。
啪!
马四蹄飞扬,绝尘而去。
姜檀笑了。
看来她的心情不好,这也难怪,无论谁发觉自己上当,心情都不会太好。
不过没关系,心情这东西,都是会变的。
他一催马,也跟上去。
初秋天高云淡,两骑一前一后,在风中驰出郢都,奔向南疆方向。
南陲荒山。
这里还是那么苍凉。
郢人们不敢踏入这片土地,过去不敢,现在仍不敢。
山道上有个人影。
那个人影很纤细,但却走得很快,似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像身体发肤一样熟悉。
咻——
林间突然响起一阵唿哨。
静谧的山道上,转眼又多出两个人,两个同样服饰的少年,迎向纤细的人影。
“迦岚,你回来了!”一个少年说。
“你辛苦了。”另一个少年说。
他们眉开眼笑,看着对面的美丽少女,毫不掩饰讨好。
迦岚哼一声。
她连看也不看他们,更没有停下脚步。
两个少年亦步亦趋。
“迦岚,任务可完成了?族长在等你。”一个少年问。
“那个郢狗的杂种没欺负你吧?”另一个少年问。
“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扭下他的狗头!”
“没错!他要是……”
“滚!”迦岚忽然开口。
两个少年一滞。
“凭你们?”迦岚一眼瞥过去,目光冷淡鄙夷,“你们就是废物!除了会说空话,还会干点什么?扭下他的头?他扭下你们的还差不多!还敢说保护我?我若被他杀了,收尸也轮不到你们!”
她说完走了。
这一次,两个少年没再跟着。
他们讷讷站在原地,两张年轻俊俏的脸,已经变得通红。
那个郢狗的杂种!
从那个杂种第一次来,他们就看不顺眼,浑身上下就是个郢狗!哪有鬼方氏的血气?!
他们才是鬼方氏的勇士!
杂种可不是!
族中最美丽的姑娘,应该注目于他们,而不是那个杂种!
前方,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们痴迷地凝望,心中充满怨恨,对那个杂种的怨恨。
迦岚走上山顶。
山顶上很空旷,除了茂密的树林,就只有一间屋舍,而且盖得很大。
这是族长和长老们议事之处。
乌获正在大屋内。
“阿爹,我回来了。”迦岚走进去。
乌获点点头。
“好孩子,你来去倒快。”他看着女儿,神色赞赏,“这说明,你任务完成得快。很好,很好。”
迦岚骄傲一笑。
“阿爹忘了?我做事一向快!”她扬眉,傲然说,“我可不是迦陵丫头,出去就没分寸,不做半点正事,只知道在外面疯。”
乌获笑了。
他这两个女儿,向来彼此不服。
两个从小斗到大,一直如此,他从来不管,任由她们斗去。
人唯有有对手,才能提升自己,才不会裹足不前。一个人如此,一个部族亦如此。
有争斗才好。
鬼方氏一族的血脉中,流淌的便是争强斗狠。
“姜檀怎么说?”乌获问。
“他没说什么。”迦岚气哼哼,恨恨道,“不过依我看,他很不情愿,对我们也不亲近。他在郢土太久,已忘了自己是谁!”
乌获摆摆手。
“这不重要,你该说的都说了,就已完成任务。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他说。
“好。”
迦岚离开了。
乌获平静的眼神中,露出一丝神秘笑意。
姜檀没有说什么……这本在意料之中。姜檀的不回应,让迦岚很生气。可迦岚不知道,自己派她去传话,本就不为得到回应。
这只是个幌子。
“这小丫头办事牢靠么?”忽然,身后有人说话。
乌获站起来。
他转过身去,望向走出来的两人。
“二位长老放心,迦岚还算稳当。我所以派她去,而没有派迦陵,自然是有把握的。”他看着那两人,神色竟很尊敬。
两个人已走到屋中央。
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他们身上,居然都一头白发。
净公公和污婆婆!
污婆婆一哂:“乌获,你这些年只做闲事,全忘了族中祖训。以前你说时机不对,我也就不与你计较。如今时机来了,你若再不尽力,别怪我老婆子不敬族长。”
她这个态度已很不敬了。
乌获竟不在乎:“巫长老所言极是,乌获受教。”
“你真受教也罢,假受教也罢,总之这次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净公公哼一声,也看着他,“我们二老年纪大了,只望在有生之年,能重返故土。眼下这个时机,是我们无意中得知,立刻便来说与你。你也心知肚明,我们这些旧派长老,向来对你不满,但这非有什么私怨,而是因你忘却祖训,不念故土。只要你还思进取,愿为鬼方一族清算夙仇,率领族人重返故乡,我们这些老骨头就都会支持你,不惜一切,不遗余力。乌获,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井长老放心,我十分明白。”乌获说。
净污二老对望一眼。
污婆婆长叹:“你还没忘故土,还愿筹划此事,这就已很好,很好了。”
净公公点头。
乌获笑了笑:“多谢二位长老,我从不曾忘故土,只是苦无时机。如今时机来了,我绝不会错过。我们一族的胜利,很快就会到来。”
“但愿如你所说。”
“二位放心。”
净污二老满意地走了。
直到走下山顶,走到山腰,污婆婆才又叹口气。
“你在想那女娃娃?”净公公问。
“嗯。”
“你怕她不去南疆?”
污婆婆摇头:“我不担心这个,她当然会去。那个男娃娃去了,听说他有危险,她能不去?”
“你心疼她。”净公公说。
“只是无奈,这事本与她无关。”污婆婆说。
“那个南疆女人是她师父,这事就与她有关。很多事情不都这样?明明觉得无关,可偏偏就有关,这就是命。”净公公叹息。
“是命。”
乌获并不信命。
他也已走出大屋,正站在山顶眺望。
居高临下的感觉很好。
他一直喜欢站在高处,一直喜欢这样眺望,好像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整个天下。
他不禁露出微笑。
故土算什么?郢土又算什么?这些人太鼠目寸光!人要先敢想,然后才敢做。而他不但敢想,也敢去做。
他早已经想好了。
至于怎么做……他还需一个人支持。
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最强的助力,但除了他以外,谁也不知道。
包括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