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
楚卿和姜檀来到时,太医们正在研究方子。
姜檀直接一句:“你们都先出去,孙太医留下即可。”
小医官们立刻退下。
忽然被莫名撵出去,他们什么也不敢问,当然,就更不敢表示不满。
因为是三殿下说的。
世事就这么奇妙,当初那个人人鄙夷的半蛮皇子,如今可大不同了!
他是今上最信任的人。
不,应该说,他一直是今上最信任的人。
与其说世事奇妙,不如说人更奇妙,这两个人……今上和平王……
他们绝对可谓出人意表。
当年风中残烛的太子,如今虽依旧风中残烛,但已登临九五,正在扭转郢国运势,成为一位公认的贤主。
当年半蛮出身的平王,如今尽管还是个半蛮,但已大放异彩,曾经率军逼退卫人,成为大有作为的皇弟。
众人做梦也没想到。
不得不说,这对昔日最不被看好的兄弟,而今让整个郢国朝野刮目。
对于这位三殿下,再没人敢轻忽。
孙太医躬身上前,毕恭毕敬地问:“三殿下有何吩咐?”
姜檀不看他,却看向楚卿:“这位是陈国大长公主殿下,孙太医,大长公主此来,特为给皇兄医病。你身为医官之首,对太医院诸事最熟,大长公主但有吩咐,你须全力配合。”
“是。”
孙太医急忙领命,仍不敢抬头。
说实话他很心虚。
圣上久病至今,一直未见好转。太医们换过无数方子,可就是不见有效。
他身为医官之首,简直无地自容。
这下更好,连人家陈国大长公主,都不远千里入郢,为这件事奔波。他们太医院的脸,可真丢到姥姥家!
“见过大长公主殿下。”他急忙行礼,诚惶诚恐,“太医院上下听候差遣。”
“孙太医客气。”楚卿说。
她径自走到桌边,执笔在纸上写一阵,又走回孙太医面前。
“不知太医院内,可有这几味药?”她递出纸问。
孙太医赶紧接过。
他瞪大一双老眼,盯着看了半天,但却没有回答。
他怀疑自己看错。
因为,纸上写的东西不但没有,简直可以说不该有。这……这也能叫药?!这也能入药方?!
他不禁揉揉老眼,又仔细看一遍。
确实没看错。
姜檀不耐烦了,忍不住开口:“到底有没有?”
孙太医一激灵:“回三殿下,这个……没有。”
“哪个没有?”姜檀追问。
孙太医汗都下来了。
“回三殿下,哪个都没有。纸上写的这些,一味也没有。”他讷讷道。
什么?!
姜檀愣了下,一愣之后,他不觉来气。
楚卿却笑了。
“我猜也是,没有才正常。”她笑了笑,看一眼姜檀,“这些都不是常药,太医院不用并不奇怪。”
“是,是,大长公主所言极是。”孙太医急忙说。
姜檀的脸色这才好点。
楚卿接着说:“既然太医院没有,就须立刻置备。”
“是,是。”孙太医捧着纸,应声不迭,“微臣等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孙太医走了。
姜檀嗤一声:“全是些个庸医。”
“三殿下,你这话有失偏颇。”楚卿一边说,走到药柜旁,慢条斯理查看,“天下的疑难杂症,也不知有多少,医者难以样样皆识,这须怪不得他们。”
她从药柜中取出几样药。
姜檀也凑过来。
“可作为医者,他们不能识的,大长公主却能识。医者不如皇家女,这还不算庸医?”他斜倚药柜,看着她笑。
楚卿手一顿。
“三殿下忘了我是什么人?”她眼皮不抬,继续取药,“作为暗部公主,见过最多的,便是各种奇诡之事。我会治一些怪病,这并没什么奇怪,若是普通风寒,我反倒不会了。”
姜檀扑哧笑了。
楚卿手又一顿。
“你笑什么?”她不由抬眼。
姜檀正看着她,眉眼之间全是笑意。
“没什么。”他摇摇头,笑意却更深,“只是我忽然发现,大长公主很可爱。”
可爱?
楚卿一愣。
姜檀所谓的发现,她全做没听见。不过她倒是发现,这人越说越没边儿。
自从刚才那个最后一句,他对她的言谈态度,似乎越来越不拘礼。
这种忽然的转变,让她很有点不惯。
她转过身。
背对着身后的人,她低头默默取药。不理他就是了,以免他再出惊人之语。
身后果然静了。
可虽然没有动静,她仍旧很不自在。
因为还有注视。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两道视线投在身上,周围越安静,这感觉越清晰。
直似芒刺在背。
这实在太难受,还不如出点声音。她抿抿嘴,刚想找话说,身后先说了。
“昨天的夜宴之后,你和皇兄说了什么?”姜檀问。
又是这个问题。
楚卿有点无奈:“三殿下,你不是问过了么?”
“我是问过,可你没回答。”姜檀说。
“我回答了。”
她仍背对他,声音很平静:“刚才三殿下拉我去见郢主,问是否先诊脉,我说昨夜已看过。这就是回答,昨夜你走之后,我和郢主说了他的病情。”
“你骗我。”身后故作叹息。
她不禁蹙眉。
这人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执着?
“三殿下,我已经回答了,但你执意不信。既然如此,你再问又有何益?”她一边说,整好挑出的药。
身后又笑了。
背上芒刺般的感觉忽然消失,姜檀悠悠踱过来,转到她面前。
“大长公主殿下,我应该感到庆幸,你虽被佚王带坏不少,但至少撒谎还不太行。”他笑嘻嘻看着她说。
她忍不住抬眼瞪他。
姜檀浑若不觉,继续笑嘻嘻说:“你昨夜和皇兄说了病情,这个我当然信。不过,我猜还说了别的,而且,应该是皇兄对你说的,所以,你才会对皇兄十分钦佩,甘愿为他医治,不再计较交换。大长公主殿下,我猜得可对?”
他总能猜对。
楚卿点点头。
这没什么好否认,也不必去否认。
不料正是这个,让姜檀穷追不舍:“我皇兄对你说了什么?”
这很重要么?!
楚卿简直无语。
不管郢主说了什么,都是对她说的,与姜檀什么相干?!
他到底关心个什么劲儿?
“三殿下,你不觉问得太过么?”她皱起眉,没好气说,“郢主对我说什么,都是我的事,你为何非要打听?”
“关心你。”他眨眨眼,说得当然。
关心?
可她觉得更像监视,甚至刺探隐私。
她看着姜檀,觉得他真的变了,昨夜似乎还好,今早忽然就变了。
此前,她和他之间一直有个距离。
这个距离从初见开始,到整个敌对相持,从来不曾改变。
犹如一种认同。
可从今天早上开始,无论是说话,还是举止,他就像忽然之间逼近,一下跨过了那个距离,破坏了原本的认同。
这让她很不舒服。
“三殿下,你不必这样关心,这种关心让人很烦。”她看着他,正色说。
姜檀扑哧一笑。
“这话可真无情。”他莞尔看她,笑容不减,“不过没关系,我不在乎,你也不必在乎,慢慢就习惯了。”
习惯?
习惯什么?
她哑然看他一眼,懒得再去理会。
她不说,姜檀又说了:“皇兄对你说关于我的事么?”
“没有。”
“那到底说了什么?”他锲而不舍。
楚卿闭了闭眼。
真是够了!
她忽然睁眼,看着他说:“郢主解了我一个心结。”
干脆告诉他吧!
虽然这是她的私事,不想也不该告诉他,但他这样缠下去,即使他不烦,她也烦死了。
实在不胜其扰。
姜檀一挑眉:“心结?”
“心结,关于放下仇恨。我和郢主曾经处境相同,而我不能饶恕楚煜,他却能饶恕你,我问他如何做到,他一席话开导,让我豁然开朗,再不必内心煎熬,所以我十分感激。三殿下,这就是你追问的答案。”她索性和盘托出。
姜檀看着她。
他看了半天,才慢慢说:“不止如此吧?楚煜已身死,一死百了,你对他还有什么恨?你心中不但不恨,只怕全是后悔。既然没有恨了,放下从何谈起?大长公主殿下,你要放下的恨,不是对楚煜吧?”
“是佚王。”她干脆道。
“所以,你不会杀佚王报仇?”他问。
“不会。”
“所以,你们已经没有隔阂?”他又问。
楚卿点点头。
她没有说话,但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又明亮又柔和,有种暖暖的温柔,和她不自觉露出的笑容一样。
姜檀安静看着。
他也没再说话,转而淡淡垂眸。
楚卿瞥他一眼。
他神色很平静,垂眸袖手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人都不出声,距离仿佛一下拉远,刚才那种紧逼感没了,此时此刻的姜檀,似乎又变回从前,仍是那个怀揣算计的平王。
这人可真善变。
她不由又看他一眼。
姜檀已抬起眸,对她粲然一笑。
“待这些药物配齐,就可医治我皇兄了?”他笑眯眯问。
“嗯。”
“可要我帮忙?”他说着凑过来。
刚才拉远的距离忽又拉近。
楚卿实在无语。
这位三殿下到底是怎样?
一个早上变了数变,一下嬉笑,一下沉静,忽然这样,忽然那样,转眼离远,转眼离近,简直瞬息万变。
以前敌对之时,他便反复无常,如今两下和解,倒似越发严重。
她无奈一叹:“三殿下,你在一边静候就好,不必劳烦帮忙。”
“好。”
他从善如流,果然不再插口,只是站在一旁,安静看她忙活。
楚卿也不再出声。
她手中摆弄药材,心中却在想别的。
她想到宇文初。
也不知他是否已至南疆,是否求已得灼华,不管他那边如何,她这边都必须拿到解药。只是……
她在今早之时,曾对姜檀说,她想让郢主平安,不须任何交换,哪怕他拿不到解药,她也不会反悔。
这话已经出口。
以姜檀的个性,会否不再帮她?
唉,也罢。
纵使他不帮忙,她也要自己想办法。
她心中想着,忍不住轻轻抬眼,瞥了下旁边的人。
他对她笑笑。
那个笑容明媚灿烂,十分亲切,此时此刻的姜檀,又不似那个怀揣算计的平王了。
也许他会帮忙?
她收回视线,不禁这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