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语出惊人。
姜枚不禁一怔:“中毒?”
楚卿点点头。
姜枚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问:“莫非在去年冬夜,大长公主初见我时,就已看出我中毒?”
“嗯。”
“可当时你并未给我诊脉。”
“望闻问切,虽是惯常之道,但若徵状十分明显,不诊脉也可看出。”楚卿一顿,又说,“我师承一位高人,她精通各种奇毒。我过去曾听她说过,有一种毒中了之后,徵状与陛下十分相像。陛下生长皇宫,想必太医已用尽方子,可陛下自幼服药,至今仍未见大好。所以我才断定,陛下这个与中毒极似的徵状,绝不是某种疾病的巧合,而就是中毒。”
姜枚又沉默了。
这一次,他沉默许久才说:“我幼小便抱病,难道自幼中毒?”
“正是。”
“可一个小小孩子,中毒竟能不死,还一拖这么久?”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毒。”
楚卿一叹,正色说:“陛下所中之毒,性质较为奇特。它目的不在杀人,而在蚕食人的生机。中了此毒之人,不会立刻就死,只会生机渐失,直至油尽灯枯。这要视其下毒分量,分量越轻,拖得越久。太医不识此毒,只道陛下先天体弱,越来越弱。此毒与其说它是毒,倒不如说是……”
“什么?”
“蛊。”
姜枚一愣,黯然垂眸。
楚卿看着他,继续说:“此毒甚为罕见,出于蛮荒之地,并不广为人知,会使用的人就更少。既能用这种毒,又能入皇宫,还能在陛下幼时下手之人……”
她忽然停住。
她不再往下说了,姜枚却说出来。
他轻轻一叹:“阿檀的母亲。”
楚卿没做声。
姜枚抬眼看她,疑惑地问:“可若是阿檀的母亲,她为何不杀了我?更奇怪的是,我当时不过一个孩子,她为何对我下毒,而非对父皇下毒?”
这确实是个奇怪的地方。
楚卿也答不出。
她想了想,沉吟道:“这点确实蹊跷。不过,鬼方氏以凶顽着称,应该不是心慈手软。我看平王擅于筹策,想必受教于其母。据此可知,他母亲亦是个聪明人。她既然会这样做,必有一定道理,只是不得而知。”
姜枚又叹口气。
片刻安静。
明月流光,光华如水银泻地,披在两个人身上。
楚卿看着姜枚,姜枚却举头望月。
“大长公主殿下。”他忽收回视线,看着楚卿问,“我能否拜托你一事?”
“陛下请说。”
“关于我们刚才所说,希望你不要告诉阿檀。”姜枚说。
楚卿一愕。
姜枚笑了笑:“大长公主不答应?”
“我答应。”楚卿忙说,一顿又说,“只是有点意外。”
“意外?”姜枚似乎也意外了,不由微笑问,“为什么会意外?”
“因为……”楚卿抿抿嘴,垂眸道,“很多原因。”
姜枚莞尔。
“正好时间也很多,我洗耳恭听。”他轻声说。
楚卿沉吟了下,终于抬起眼:“陛下,若不是平王设计一切,就不会有黎水会盟。先郢主不会死,恭王也不会死,郢大军不会覆没,所有恶果不会发生。陛下,你不恨平王么?”
她一口气说完。
两手在袖中紧握,手心都已渗出汗。
她很紧张。
她并不怕触怒姜枚,也不怕自己会怎样。
那她又紧张什么?
她似乎在怕姜枚要说的话,也似乎在怕自己听后的心情,甚至连她也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
姜枚却很平静。
他不但没生气,还微微含笑。那双目光看向楚卿,竟似有种洞悉一切的悯然。
“大长公主恨么?”他没回答,却反问,“你恨已故的陈主么?”
楚卿黯然。
黯然半天之后,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也不知恨不恨了。
若在复国之前,她的答案一定是恨。可在复国之后,她的恨还有么?她已感觉不到了。如今在她心中,只有深深的伤痛。
姜枚一叹。
他沉默一会儿,才又轻轻问:“恕我失礼,如今陈主身死,大长公主难过么?”
楚卿不暇思索点头。
姜枚看着她,又问了一句:“是不是悲痛万分,甚至比当初陈主弑父之时,还觉无法承受?”
楚卿垂下眸。
是!
这个答案她本不想承认。
可直到姜枚问出来,她才真切感觉到,这份痛竟这么深,比父兄死时还深。
“我想也是。”姜枚忽然说,像在自语,“当初,我刚获悉阿檀的所作所为,也曾经想过报仇。可我又想了想,如果阿檀死去,我会更加难受,比得知真相时还难受。所以,我果断放弃报仇,让阿檀好好活着,珍惜这唯一的亲人。”
楚卿抬眼看向他。
“父仇不共戴天,陛下轻易就放下?”她问。
姜枚笑了笑。
“大长公主殿下,你喜欢吃鱼还是吃肉?”他忽然莫名其妙问。
楚卿一愣:“鱼。”
“竹荪和鱼之间呢?”这一问更莫名。
楚卿只好说:“竹荪。”
姜枚点点头:“这不就对了?人的一生之中,面临无数选择。而人本能的选择,是那个最喜爱的。只要认清内心,明白珍爱哪个,选择不言自喻。较之心中的仇恨,我杀了阿檀会更痛苦,所以我放弃报仇。这是内心期待的选择,正如刚才那个比方。”
楚卿听呆了。
这个比方简直……
她不禁骇然说:“陛下,这怎可相提并论?”
“为何不可?”姜枚反问。
楚卿哭笑不得:“饮食偏好,无损大节。可弑父弑君,乃纲常不容。这二者若可相同对待,天下岂不乱了套么?”
姜枚又笑了。
他摇摇头,含笑说道:“这二者若在平时,确实大有不同,但在一件事面前,这些全都一样。”
“什么事?”楚卿问。
“死亡。”
楚卿错愕了下。
姜枚看着她,很认真地说:“若一个人明天就会死,那么不论吃鱼还是吃肉,报仇还是放下,就都一样没区别了。因为在死亡面前,这些将变得毫无意义,唯一有点意义的,是自己对一生的回顾。而在这个回顾之中,人所体会最多的感觉,才是一生的归结。大长公主殿下,你可曾这样想过?”
楚卿摇头。
死前一刻会怎样,她从来没想过。
“你道我为何会想?”姜枚问。
“为什么?”
“因为我缠绵病榻,性命朝夕不保。”姜枚淡淡一笑,神色竟很从容,“我不知自己何时会死,每一天睡下之前,都不知能否看见明天的朝阳。久而久之,我习惯将每天都当做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无比珍惜地对待。正因我不似常人那样,可以随意挥霍生命,去仇恨、去怨怼、去后悔……去将时间浪费于许多不好的情绪,所以我过每一天,都力求保留最珍贵的记忆。我不希望在人生最后一刻,只记得遗憾和悲伤。于是对我来说,选择一点不难,我不想留下遗憾,仅此而已。”
楚卿心头大震。
她实在想不到,姜枚会这样说。
这全不像一位君主的话,竟似一个了身悟道的行者,勘破了悲苦人生。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浪费生命去仇恨、去怨怼、去后悔……正是她一直在做的。
“该放手时当放手。”姜枚在微笑,看着她说,“大长公主殿下,我不说别的,只问你三句:你可希望在弥留之际,除了遗憾后悔,别无其他念头?你可希望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只为了体会抱憾终生?你父兄疼你爱你,是否为了让你痛苦一生,郁郁而终?”
当然不!
楚卿垂下眼。
她当然不想这样,至于疼她的父兄,更不想她这样。
“所以够了,你已做得足够。”姜枚说着起身,来到她面前,“大长公主殿下,凡事执着太过,就会伤人伤己。给自己留条生路,让疼惜你的人放心。”
楚卿抬起头。
姜枚就站在她面前。
月华在他身上流淌,安宁又平和。他在月华下看着她,眼中有真诚的关切。
她忽觉鼻头发酸。
自从父兄去后,再没人这样对她。
她不知不觉起身,声音竟有点发堵:“可我……”
话出口又停下。
因为有一些话,她不知该怎么说。
姜枚却已替她说出:“大长公主仍有心事?你虽在哀伤陈主之死,但那毕竟是已成之事,不至于如此煎熬。唯有当断未断之事,才更加让人折磨。”
确实如此。
她咬了下唇,忽然说:“其实楚煜弑君,皆因有人促成。”
“谁?”
“佚王宇文初。”
姜枚一愕。
竟然是佚王?这真让人意外!
众所周知,端阳助佚王伐郢,佚王助端阳复国。这二人合作无间,本以为是至交好友,不料竟是仇人!
姜枚一顿,轻声问:“大长公主想杀他报仇?”
“我应该报仇。”她说。
“但你已不想杀他?”姜枚又问。
“我连楚煜都杀了,那可是我亲弟弟。”她答非所问。
姜枚默然。
两个人谁也不出声,周围忽然很静。月光淡淡如水,照在默立的人身上。
这一刻的沉默,比夜色更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