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流逝。
他在小心翼翼中长大,成为与人为善的庆王。
每个人都认为他温和可亲。
皇姐也这么认为。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温柔可亲的表面下,那颗心已变得十分隐忍,变得十分阴狠。
这多亏时光的打磨。
时间能改变一个人,这话一点都不错。
人在光阴流逝中,可以变得更好,也可以变得更坏。有时候变化之大,就连本人都想不到。
比如他。
连他都没想到,自己这么能忍。
面对最恨的仇人,一忍就是十年,也许会继续忍下去。他都有点佩服自己。
可惜佩服没用。
十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任何办法,去实现当初的心愿,当初那个‘谁对他不好,他也对谁不好’的心愿。
不过现在,那个心愿有了更明确的名称。
叫做报仇。
他还是无法报仇,出于很多原因,其中一个是皇姐。
时光改变了他,也改变了她。
他不再是那个小阿曜,她也不再是小端阳。唯一不变的,是她依旧为父皇宠爱。所以她接掌了暗部,陈国最神秘的力量。
这让他心情复杂。
自从立志报仇起,他就十分明白,皇姐会是个障碍。如今加上暗部,这个障碍更大了,简直无法越过。
他烦躁又无奈。
可有什么办法?他无权无势,什么也做不了。
唯一可以做的,只有更加亲近皇姐。让她绝对信任他,绝不怀疑他。这样一来,至少他能先铺平路。
为他不知几时实施的复仇,先抚平最大障碍。
这一点他做得很好。
已经好到让所有人认定,他们姐弟情深。皇姐也这样认定,就连他自己……竟也这样认定。
他被这个认知吓一跳。
他对皇姐的好,仿佛出自本能。
在想到这是伪装之前,在想到这是手段之前,就已经下意识为之,似乎这并不是伪装,也不是手段。
他仍是小阿曜,似乎并没变。
但他知道这不可能。
自己目的是报仇,是杀了老东西。那可是皇姐的父皇,她最敬爱的人。
他和皇姐势必反目。
尽管她曾经说过,她永远不生他的气。
那一句儿时的承诺,现在想来当真幼稚,可笑又幼稚。被承诺的人已变了,承诺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愿再想那些。
那些过往的美好,已被他的心封存。在开启报仇之匣的同时,回忆之匣就已关闭。
人无法同时拥有两个未来。
他选择了其中一个,之于皇姐残酷、之于他却解脱的那一个。
选择无所谓对错。
因为不论选择哪个,他都要承担后果。
他甘愿承担后果,也已做好了准备,可偏偏等不来机会。上天似乎不想给他任何机会,让他达成这个后果。
这令人沮丧。
他只能继续做个好孩子。
在做了十年之后,继续又做了两年,他甚至有点担心,如果再没有机会,自己会忘记这是伪装。
不料就在这时,机会竟找上门来。
那天他又出宫。
他经常会出宫逛逛,别人以为他贪玩,但只有他明白,这是在释放。释放郁积的情绪,让自己不致于疯掉。
他常去一个茶社。
那里清幽雅致,犹如遗世独立。
在那个地方,心情能彻底放空,暂时什么也不用想。
他甚至觉得,那里的每一处布置,都像为他而特设,那么合他心意。
掌柜也合他心意。
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迎入他之后,就再不来打扰,好像聋子瞎子,不多问一句,不多听一句,不多看一眼。
这正是他希望的。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正在雅室内独坐。门帘忽然一掀,进来一个人,正是那个掌柜。
他不由意外。
“庆王殿下,可要续水么?”掌柜微笑问。
他一挑眉。
自己布衣而来,从未提过身份,这人怎么知道?
这个掌柜竟不一般。
“掌柜,我五六年中常来,你从未中间进来,怎么今天破例?”他也微笑问。
“因为时机到了。”掌柜说。
时机?
他眨眨眼:“什么时机?”
“合作的时机。”
“合作什么?”
“做个买卖。”
他莞尔失笑:“莫非掌柜想扩店,拉我合伙不成?”
“正是。”掌柜也笑笑,看着他说,“这个店独处一隅,实在隐匿太久,是时候开拓一下了。若有庆王殿下合伙,小店何愁不拓遍陈国?不但能拓遍陈国,还能拓遍卫国。届时我们分而治之,整个卫国之内,由小人这边负责。整个陈国之内,就是庆王殿下的。”
这个人话中有话。
而且这话中之话,正是他的心愿。
他心中暗惊。
这人到底是谁?!自己的这番心思,从来没有人知道,怎么一个陌生外人,这么轻易便道破?
他立生警惕。
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皇姐。
莫非皇姐已怀疑他?
皇姐执掌暗部,手下无处不在。也许这个人,就是暗部派来试探他?
他不动声色。
“掌柜真会说笑,我好歹是个皇子。莫说此店开遍陈卫,就是开遍四国,一个皇子做茶社老板,似乎也没甚光彩。”他摇头笑道。
掌柜莞尔。
“庆王殿下谨慎太过。”掌柜似看穿他心思,慢悠悠说,“我并非端阳公主暗部,也不是前来试探。殿下幼年遭遇,我早有耳闻。殿下十年隐忍,我也有见识。庆王殿下,莫非十几年还不够?还想再等十年?如今时机就在眼前,殿下若错过了,也不知要再等几个十年,也许几十年都等不到。到了那个时候,殿下再来悔不当初,可不是智者所为。”
他不禁沉下脸。
这人字句如刀,每一刀都那么准,正中他心底隐秘。
“你是什么人?”他冷冷问。
“一个传话人。”
“为谁传话?”
“我家主人。”
“谁?”
掌柜笑了笑:“这个不便相告。”
他一挑眉:“找人合作还保密,天下似无这个理。”
“这倒不是为保密。”掌柜看着他,目光很亮,“我家主人曾叮咛,合作之人须有默契,庆王若有默契,就应该会知道。”
故弄玄虚!
他一哂:“若不知道呢?”
“证明双方毫无默契,勉强合作也难成功,这事就不须再提了。”掌柜说。
这个关子卖得好。
他一下被激起好奇,竟认真思考起来。
对方欲得卫国,想必是卫国人。而在卫国之中,有资格掌权的,仅仅有三个人,太子、洛王、佚王。
当然不是太子。
太子位居东宫,继位只是迟早,何必过来找他?
也不会是洛王。
据他所知,洛王为人骄傲,喜欢结交名士。他又不是名士,吸引不了洛王。
他忽然一笑:“你家主人是佚王。”
掌柜也笑了。
“庆王殿下果有默契。”这一句便已承认。
他点点头。
果然是佚王!
其实仔细想来,佚王与他何其相似!
两个都幼年丧母,两个都不问政事,唯一不同的是,他为人温和可亲,佚王放荡不羁。看来他和佚王二人,选择了不同的伪装。
他忽觉释然。
难怪佚王懂他,只为是一路人。
“承蒙你家主人抬爱。但我仍很好奇,佚王如何确定,我就是他要找的人?万一他判断失误,找错了人呢?”他看着掌柜问。
“茶社正为此而设。”
掌柜微笑说:“佚王为了确定,故而设下此地。并且佚王说,只要他没想错,庆王会喜欢这里。如果庆王喜欢,一定就会常来。每次庆王来后,我都奉命观察,再向佚王回报。如此日复一日,今日才到时机。”
他暗惊。
“五年一直如此?”他脱口道。
“一直如此。”
他已不知该说什么。
为了一个不确定的计划,观察一个陌生人五年,这个佚王的耐性,简直有点可怕。
“时机确定已至?”他眯起眼问。
“确定。”
“愿闻其详。”
不料掌柜却说:“今日不行了,再过几天吧。”
他一愕:“为什么?”
“因为时间到了。”掌柜俯下身,开始收拾茶具,“庆王殿下过去来此,此刻已该走了。今日莫名久留,就会成为反常。只要有点反常,就会惹人怀疑。庆王殿下,你十年都等了,也不急于一时。”
好谨慎。
他点点头,竟不反驳。
单凭这份耐性,这份谨慎,就是个合格的合作人。
于是他走了。
十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时?越到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他当然懂这个道理。
事实证明,佚王果然可靠。
他两个订下计划,完美得无懈可击。一切都按照计划展开,他目送皇姐离去,心中滋味莫名。
依他们的计划,佚王对付皇姐。
皇姐会有危险?
他觉得不会。
皇姐是暗部之主,本身武功又好,那个佚王能奈她何?
所以按他的设想,皇姐会暂困于卫国,无法脱身回来。他就有足够时间,除掉老东西、除掉太子,除掉皇孙。
只剩下他。
这样一来,他名正言顺继位。
等皇姐脱身返回,只会看到岚虚子为祸,害了父皇皇兄。
皇姐即使伤心,也已经晚了,只能支持他继位。更何况,皇姐本就相信他,绝不会怀疑他。
这是个完美的结局。
他忽觉很庆幸,结局会是这样,而不是与皇姐反目。
上天终于眷顾他一回。
可万没想到,他高兴得太早。皇姐没有受困于卫,于是,完美结局也没上演。
后来的一切成了煎熬。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个选择,不仅对皇姐残酷,对他一样残酷。
可惜已没回头路。
他只有走下去,哪怕一步一心碎。
他有时甚至觉得,还不如死了解脱。如果死,他愿死在皇姐手中。因为他知道,最后输的一定是他。
这一天终于来到。
他和皇姐对峙于太庙。
皇姐看着他,眼神那么冷。不知为什么,他却莫名轻松。
他有些话想对皇姐说,可惜还没开口,就望见了长钦。长钦躲在墙角边,已拉弓搭箭,对准了皇姐。
危险!
他本想开口示警,但似乎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间,他也射出了箭。这会有什么结果,他当然十分清楚。
可那又怎样?
他原本就打算自己死,也原本就不想皇姐死。
万箭穿心的感觉很疼。
他倒下去,看见皇姐。皇姐看着他,竟然流下泪。
原来皇姐仍很在乎他,就像他仍很在乎皇姐。原来他一直错了,时光改变了一切,却没能改变他俩。
他和皇姐谁也没变。
皇姐泪流满面。他很想安慰,但说不出话。
这可真无奈。
他本来想说的话没说出,本没想射的箭却射出。上天总爱捉弄他,从小到大,一直这样对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他命中注定,一生对不起别人。
他对不起皇姐,也对不起长钦,似乎谁都对不起。他不是个好皇子,也不是个好天子,那么他是谁呢?
也许,他只是小阿曜。
皇姐还在哭。
可惜他已看不见,心中有句告别的话,他也没说出来。
他好想祈求老天,再给他一点力气,让他向皇姐道别。只要一点点力气,让他说一句话就好。
一句最简单的话。
皇姐,阿曜走了,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