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回去了。
偏殿一时安静。
楚卿看向南姑:“南姑,我……”
她才刚开口,南姑已接道:“公主,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答应。”
她有些黯然。
她要说的话,南姑猜到了。南姑的反应,她也早猜到。但是,她仍不能不说。
南姑必须得留下。
之前,她的确已答应,让南姑与她一起赴陈。
但在那个时候,还没有上元巨变,还不知梁国插手。所以尽管迟疑,她终是答应了。
可如今不同。
灯会上的惊心一幕,她至今犹记。
若无南姑在侧,孙恪的那一刀,已然要了显儿的命,当然还有小卫皇。
她再不敢松懈了。
利用联姻造势,虽能唬一下梁国,可那仅限于动兵。
何况,即使梁国被唬住,不会大肆征伐,但像这种暗算,谁知还有没有?
南姑如不在,她不敢离开。
她忽然跪下。
南姑吓了一跳,疾伸手扶。
可她不动。
“南姑,我知道你疼我。对你来说,我的命胜过一切。可对我来说,责任胜过一切。”她仰起脸,很恳切,“我虽然是个公主,但父皇视我如男儿。他教我育我,让我重社稷,护宗庙。如今,父皇皇兄已不在。我报仇为了他们,复国为了显儿。南姑,我恳求你留下,为我保护显儿。让我做的这一切,到头有所价值,求你答应我。”
南姑不由长叹。
“公主,你一心只为陈国,可曾为过自己?”南姑问。
“南姑,你一心只为了我,可曾为过自己?”她也问。
她们都没有,因为,她们是一类人。
她们是守护者,守护自己钟爱的,无怨无悔。这样相似的她们,才更会相互理解。
安静。
静了很久。
“好,我答应。”南姑终于点头,看着她,十分认真,“公主,也请你答应我,一定平安回来。否则,我会很生气。如果我真生气了,那会非常严重。”
“我答应。”她笑了。
南姑扶起她。
二人相视一笑,都有些莫名的伤感。正在这时,楚显回来了。
“姑姑!”小身子飞扑。
她一下搂住了,笑问:“显儿,书读得如何?”
“还好。”楚显抬起小脸,哼哼说,“陪着那个笨蛋读书,真的累人。他太笨了!我都读过好几遍,他一遍还没完,笨得要死!”
“显儿!”
“不过没关系。反正我要走了,让他自己笨去。”
她一愕:“你去哪儿?”
“回陈国啊!姑姑,你不是要去么?我当然也去啊!我们一起复国,一起回家!”楚显看着她,很期待。
“显儿,你现在不用去。”
“为什么?”
“因为还没复国,陈国还很危险。等我处理好一切,再来接你回去。到那个时候,你就是新的陈主了。”
不料楚显说:“我也一起去!”
她不由皱眉:“显儿,那里太危险,你现在……”
“不要!”
楚显忽然插话,大声说:“我不要留下!我要回去!一起复国!一起报仇!我不要又被扔下,我不要留在这里!”
他一下激动了,一边说,一边退:“姑姑是楚氏,我也是!可为什么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像楚氏?更不像个皇长孙!故国是姑姑的,也是我的!仇恨是姑姑的,也是我的!可为什么复国不是我的?报仇不是我的?姑姑,你为什么都不带我?什么都瞒住我,不让我知道!我是陈人,我是皇孙,我应该知道!应该去做!为什么不带我?为什么摒弃我?”
楚显爆发了。
他一边说,一边哭。仿佛积压了很久,此刻终于决堤。
这是他的心结,一直闷在心口,闷得他难受。
如今脱口而出。
在说出之前,他只觉得闷。但说出之后,他忽觉得苦。一种无助的凄苦,一下塞满了一整个心。
他更难受了。
他含泪冲入后殿,头也不回。
没人追他。南姑没有追,而楚卿……她已惊住了。
楚卿太震惊。
莫非一直以来,她都让显儿觉得,他被她嫌弃了?
她只是想保护他!
现实太残酷,斗争更残酷,那像地狱的烈焰,从未经历过的人,会无法承受。
显儿还那么小,他更不该承受。
可似乎……她做错了?
她不由黯然。
这要怎么挽回?若在平时,还能慢慢来,偏又赶在这当口!
她看得出,显儿很难过。可要怎么办?显儿的要求,真不能答应。
“公主不必忧心。”南姑走过来,握住她的手,“皇长孙还是个孩子。小孩子的情绪,经常难以捉摸。待他平静下来,自然无事。”
是么?
她不太确定。
因为在显儿的眼中,她看到了认真,那种认真前所未见,连她也被震惊。
“公主放心,让他静一静吧。”南姑说。
她点头。
殿外风很冷。
她走在宫院中,看夕阳如血。红色的夕阳,金色的光,照在宫墙上,照在砖石上,照在她身上。
她不知不觉停下,凭栏独立,怅然若失。
“公主殿下?”
良久,身后有个声音,那是宇文初。她没有回头,也没说话。
“公主有心事?”他走近她身边,并肩而立。
她长叹。
她有心事,很大的心事。
“公主不妨说说,也许我可以帮忙。”他说。
他帮忙?
谁也帮不上忙,他更不行。虽然这样想,可她还是说了。这个心事像根刺,梗在喉间,让她不吐不快。
“原来如此。”宇文初一笑,对她说,“公主殿下放心,此事我来解决。”
她一怔:“怎么解决?”
“我去做个说客,让皇长孙留下。”他说着,似乎胸有成竹。
她摇了摇头,叹道:“没用的,你劝不动。这次不一样,显儿很认真。他已下了决心,我看得出来。”
他笑了,眨眨眼:“公主殿下,我有灵言数句,可令顽石点头。公主如果不信,不妨在此稍等,我很快回来。”
他真的去了。
楚卿看着他的背影,无奈苦笑。
这个人,还真不会死心。他让她等?那她就等,等他无功而返。
偏殿静悄悄。
楚显的心情差极了。所以,当他看见宇文初时,连动也没动,仍旧趴在床上。
宇文初也不在乎,只说了句:“咦?长孙殿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楚显火了。
这个讨厌的混蛋!也跑来嫌弃他?!
怎么还在……那还用问?!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儿?!他已无处可去,才不得不在这里!
他跳下床,大声说:“我还在!当然在!不然还能去哪儿?!”
面对他的愤怒,那个混蛋很吃惊:“去哪儿?当然回陈国!公主要回去了,你不想一起回去?”
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显气坏了。
“我想!很想!非常想!可想有什么用?姑姑不要我!”他气苦,大嚷大叫。
混蛋越发吃惊:“公主不要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孩子!”
“哦,也对。”混蛋点点头,居然说,“你太累赘了,确实不能要。”
这个该死的!
楚显气疯了,冲上去叫:“我不是累赘!才不是!”
“你当然是。”混蛋看着他,很鄙视,“人家都去战斗,你不能去,你就是累赘。你说不是,有证据么?”
“当然有!我……我……”他盛怒。可盛怒之下,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
混蛋瞅住他,更鄙视了。
“你能提刀披甲,上阵杀敌?”混蛋问。
他咬唇不语。
“你能高来高去,取人首级?”混蛋又问。
他用力地咬。
“你什么都不能,还说不是累赘?”混蛋在嗤笑。
他几乎气死。
怒火猛蹿,将他整个席卷。他气得浑身发颤,连话也说不出。可一转眼,他又不颤了。
愤怒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下来。
他死瞪那个混蛋,忽然说:“你是来劝我的。不,不是劝我,是激我!”
宇文初笑了。
“很好。能明识对方,明辨形势,这才是君主之资。历来的圣主,不但知其可为,更知其不可为。”宇文初看着他,微笑,“长孙殿下,我不是来劝你,而是来问你,亲自来问你一次。”
“长孙殿下,你是想冲杀战场,逞一时之勇,就此枉送性命,还是想治理天下,让群臣俯首,从此千古留名?你可以选择,但请切记,你不是常人,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影响深远。在这一个选择之后,也许,史册上会多一个盛世;也许,史册上再没你的名字。史册所记,决定在你。”
楚显不做声。他抿起嘴,小脸紧绷。
偏殿内一时静极。
良久,宇文初一叹:“亘古至今无数岁,朝代更迭几多回。长孙殿下,你可知古往今来,为何总改朝换代?”
楚显瞪着他,不说话。
“因为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他叹息,似在自语,“多少英雄豪杰,横刀立马,打出一片天下,却在放下刀后,将天下给了别人。你可知道,这为什么?”
“为什么?”楚显忍不住问。
“因为他们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何谓天下!天下者,万物之谓。广袤土地、山川河流、一草一木,芸芸众生,这些都是天下!而战争不是,战争只在双方,它太渺小。愚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自以为打了胜仗,就有了天下,其实大误!因为,打的不是天下,而是战争。只有战争结束后,真正开始治理,并能长久治理之时,那才叫作天下,才是你的天下!”
“我要我的天下!”
宇文初看着他,不再说话。
偏殿又静了。
一大一小两个对立,谁都不做声。但在这安静中,似有无限凝重,连空气都沉缓了,在二人身边流淌,慢慢地流淌。
终于,宇文初一笑。
“很好。”
他说完就走。
留下楚显一人,独立在偏殿,小脸上神情激昂。
夕阳一寸寸斜入,漫过地砖,照在楚显身上。地上小小的影子,立时变得很长。
宫院夕照。
楚卿还站在那里,默默凭栏。不远处,宇文初正走过来,披一身余晖,在对她微笑。
她待他走近,立刻问:“如何?”
“皇长孙答应了。”
“答应留下?”
“对。”
楚卿盯着他,意外极了。显儿居然答应了?这真太古怪!
她又记起上次,显儿不愿入宫暂住。当时她很无奈,也是宇文初出面,几句话见效。
她实在很好奇,他都说了什么。
他看着她,笑问:“公主殿下,你好像很意外?”
“有点。”
“我劝皇长孙,是不是逢劝必成?”
“确实。”
“告诉你个秘诀。”
“什么?”
“别当他是孩子。”
楚卿一愕。
这算什么秘诀?!
不当显儿是孩子?可显儿就是个孩子。
对一个七岁多的孩子,让她还能怎样?何况,这个孩子已伤太深,她恨不得全心呵护,都还犹恐不及。怎么能狠下心来,不当他是孩子?
她做不到。
她有一点误解,宇文初却不知。
“公主殿下心事已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只要东风吹过,就可动身赴陈。”他笑眯眯说。
她点头。
如今复国在即,只待大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