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老夫妻,一个干净一个脏,还真是绝配。
“说什么呢!”污婆婆哼道。
“没什么,没什么。老伴儿辛苦了。”净公公忙说。他一脸赔笑,过去接下篮子,讨好道:“这么多的好参,也就你能找来。”
看他那样儿,竟十分怕老婆。
宇文初看看楚卿,二人又好笑又好奇。
这两个老人,一个又脏又丑,像株老松树;一个又净又美,像朵凌霄花。依常情,该是老公自傲。可这俩,却是老婆骄矜。
古怪,真古怪。
“少废话!”污婆婆一哼,问,“做饭了么?”
“做了。”净公公说着,看一眼两人,“不过,似乎做少了。”
“那还不再去做!”
“好,好。”
一阵风卷起,净公公倏忽不见。他从风而来,从风而去,简直像个风神。
楚卿忍不住问:“污婆婆,净公公也是长老?”
“是。”
又一个可怕的长老。不知鬼方氏中,有多少这种长老?也不知这些长老,有多少与族长同心?
她一瞥宇文初,他也一脸担忧。
“我说,小娃娃。”污婆婆回过头,看着楚卿,“你刚才瞧见没?我把那个老东西,收拾得服服帖帖!”
那个老东西,就是净公公。
楚卿失笑:“看见了。”
“你也学着点!男人那种东西,就得收拾。你对他太好了,他会蹬鼻子上脸。”污婆婆一边说,一边瞄宇文初。
这似乎……有什么误会。
楚卿立刻说:“污婆婆,他不是……那个,他是我哥哥。”
“哥哥?唔,也对。在成亲之前,不妨叫哥哥。”污婆婆点头,煞有介事,“小娃娃,我要提点你,越早下手收拾,越会事半功倍。一旦成了亲,再下手就晚了。这些个臭男人,成亲前当你是个宝,成亲后当你是根草。所以,当宝不下手,成草空后悔!”
这都叫什么话?!
楚卿黑了脸。
旁边,宇文初扑哧笑了:“前辈高见。”
“怎么?你不服气?!”
“不敢。我十分钦佩,并十分支持。”宇文初笑眯眯。
污婆婆也笑了,一指他:“你这个小娃娃,倒是嘴甜。不过嘴甜的人,多半心黑。”
这一次,轮到了楚卿笑:“前辈高见。”
三人走不多会儿,看见一个小院。篱笆院内,几间小木屋,炊烟从屋顶升起,显然正在做饭。
“到了。”污婆婆走入院子。
这里很干净。
小院干净,木屋干净,连屋内每一件东西都很干净。不消说,这也是净公公做的。
“小娃娃,来坐。”污婆婆已坐下,向他们招手。在满目干净中,唯一脏的就是她,可她浑然不觉。
两个人落座。
“吃饭,吃饭。”门一开,净公公进来,端一个大托盘。
污婆婆接过,说:“你俩一路逃亡,想也吃不好。来,多吃点。”
饭很不错。
山货,野味,虽说只是农家菜,但口味十分好。
这位净公公还是个烹饪高手。一个长相好、武功好、持家好,什么都好的老人,偏有个这样的老伴,这真是……
“婆婆好福气。”楚卿不由说。
污婆婆没什么反应。
净公公的眼亮了。他一双筷子如飞,不停为楚卿夹菜:“小娃娃有眼光!来,吃菜,吃菜!”
一顿饭吃得很香。
二人连日逃亡,极少吃上东西,早已很饿。此时热饭热菜,直如做梦一般。
两个也不客气,埋头大吃。
“你们两个娃娃,到底是什么人?”忽然,污婆婆问。
这一个问题,之前已问过了。此刻又问,不知什么原因。
二人一愕。
“我们是卫人。”宇文初说。
之前,他也这样说。回答问话,最忌前后不一,何况他说的是事实。
“是卫人,但不是普通人。”污婆婆看着他,笑了,“你们不是一般人,是什么人?”
“是贵族。”净公公插口,也笑道,“而且,不像一般贵族。”
两老很笃定。
逃命的日子可不美。饥饿,疲惫,如影随形。一旦安稳下来,人会见食而动,什么也不顾了。
但是,这两个娃娃没有。他们仍很斯文,一口一口,斯文且优雅。
这并非矜持。
面对饥饿的本能,矜持只会云散。
可以对抗本能的,只有习惯。一种自幼养成,深入骨血的习惯。它忘不掉,丢不去,已变得与本能一样。
会养成这种习惯的人,绝非一般人。
见微知着。
于细微之处,反更易看清一个人。这是对眼力的考验,偏巧两个老人都有一双利眼。
宇文初看向楚卿。
二人换个眼色。对方确定不是敌人,既已瞒不住,不如说实话。
于是,宇文初一笑:“我们生长皇室。”
“难怪!”净公公了然,忽一脸兴奋,对老伴说,“你看,我做的饭菜,连这俩皇族娃娃都说好吃!”
“你美!”
净公公嘿嘿笑,一顿,突然又问:“你们两个皇族,为何在郢国逃亡?”
“因为乌获又发混。”污婆婆说。
净公公一愕:“乌获?那小混蛋又怎么了?”
“他让族人扮卫军,不知又搞什么!”污婆婆一哼,气呼呼道,“我们鬼方氏一族,迟早败在他手上!”
顿时,净公公沉下脸。
“背叛祖宗的东西!”他大骂,也生气了,“乌获那个混蛋!忘了鬼方氏血脉!忘了该做的大事!放弃大事不顾,反去纠缠别的!因与郢国开战,一伤元气二十年!如今又想怎样?自从他当族长,一味偏袒新派长老!对我们旧派长老,都不放在眼里么?!”
他怒极欲狂,似变了个人。
对面二人互望一眼。
原来鬼方氏一族,也分新旧两派。不知说的大事,是指什么事?但不论是什么,听来都与郢卫无关。
也许,是什么部族问题。
“二十年,二十年了!”污婆婆一叹,黯然道,“如无二十年前的大战,族人不会折损。如非大伤元气,也许大事已成!”
“不错!鬼方氏一族,自有族训!枉顾本族的训条,非要与郢人争土!”净公公恨恨,骂道,“那一场无谓的征战,害死多少族人!就连当年的小阿幻,也成了求和礼物,送给郢主那个丑八怪!”
小阿幻?
楚卿看向宇文初,都心想,这是姜檀的母亲了?
啪!
一声脆响。
净公公立时住口,捂着脸,看向污婆婆。
污婆婆已跳起来,大骂:“呸!你这老不死!不知耻!我就猜到,你看上阿幻那小蹄子!”
“没有!”净公公急说。
“你放屁!”
“真的!”
君子动口,鬼方动手。
污婆婆一跺脚,两手箕张,当头就抓。净公公一晃身,已蹿出门,口中还在叫:“没有!真没有!”
转瞬,主人不见了。
屋里很静。
只剩下两个客人,面对一桌子饭菜。
“我们吃吧。”宇文初说。
“好。”
饭菜已冷,两老还没回来,不知打到何处去了。
直至日暮,污婆婆才返回。
她依旧气哼哼,倒了净公公的饭,恨骂:“老不死!还想吃人食?不如喂狗!”
骂完,她看向一旁:“你们两个吃好了么?”
“很好。多谢前辈。”
污婆婆点点头,一指宇文初:“让我看看你的伤。”
伤很深。
伤口崩裂了,还在渗血。连日的逃亡牵动,伤口又肿起来,看着很吓人。
不料,污婆婆却说:“我还当什么大伤,不过一个刀口。你这娃娃太娇贵。”
一刀深入,距心脏只差毫厘。这么重的伤,全因他太娇贵?
宇文初只好苦笑。
“用我的药,十日就好。”污婆婆说。
药果然很好,敷上立刻一阵清凉,疼痛小多了。
污婆婆很满意:“看来不用十日。走吧,我带你们去休息。”
休息在旁边的木屋。
屋子很干净,但是,只有一张床,一床被。
“前辈,这不行。”楚卿一见,立刻说,“我们两人要分开。”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不是……”
“怕什么!一时不是而已。”污婆婆笑了,嘿嘿道,“成亲前叫哥哥,那是你们的规矩。我们鬼方氏不讲究那些。”
“前辈!”楚卿很无奈,正色说,“我们真不是,所以真不行!”
“不行?”
“不行!”
“那好吧,你跟我来。”污婆婆一边走,一边自语,“这些皇族的娃娃,还真是不爽快。拖泥带水,有什么意思?”
宇文初失笑。
他走进屋,刚在床边坐下,就来了阵风。
净公公来了。
“前辈,你还好么?”宇文初问。
看样子不太好,原本明净的脸上,多了几道血痕,像是抓出来的。
净公公摸摸脸:“还好,还好。”说完,他忽然凑近,小声问:“那个女娃娃,她到底是不是你老婆?”
宇文初摇头:“不是。”
“不是?”
“不是。”
“真不是?”
宇文初想了想,说:“还不是。”
净公公了然,拍拍他:“我一看那女娃娃,就知道她脾气好。唉,你好福气!”
这个……
宇文初不由苦笑:“其实……也不太好。”
“真的?”
“嗯。”
净公公立刻笑了,拍着他,似乎很满足:“原来,不止我一个人!”
宇文初嘿然。
他看着身边的老人,忽然问:“前辈,污婆婆有多好?”
“啧啧,你这娃娃不老实。”净公公一瞥他,笑嘻嘻,“她的好与不好,不足与你这个外人道。”
一阵风起,净公公又走了。
宇文初摇头莞尔。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十分奇妙。冷暖只自知,好与不好,都不足与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