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早朝如常。
江连天肃立着,暗暗观察其他人。
没有半点异样,每个人都很正常,与平时绝无不同。原来,大家都很会装,他心里冷笑。
朝议很快结束。
无非是些散事,不关痛痒。暗中已剑拔弩张,明面上还这么平静。
他意外地发现,圣上竟很稳重,有些至尊的风范了。
看来,他要小心应付。
大臣们已下朝,陆续出宫而去。
他独行于最后,远远望见右相,那老小子与往常一样,喜欢靠边走,像只胆小的老鼠。
他很不屑。
这时,有人靠近那只老鼠,是洛王。
他立刻留上心。
那二人边走边谈,不知在说什么。他正想赶上几步,离近些听听。忽然,一个内侍叫住了他。
“相爷请留步!”内侍喘着气,从后面奔上来,低声对他说,“圣上传召相爷。”
果然来了,不出佚王所料。
他立刻奉召,随内侍返回,临走时,他又回头一顾。
洛王与右相还在谈话。
右相侧着老脸,笑得似乎很谄媚,很开心。
老匹夫!
他暗啐一口,走了。他并不知道,在右相的心里,现正打着鼓。
“右相大人,之前破获军器盗卖,劾奏佚王一事,相爷秉公仗义,令我十分钦佩。”宇文渊一边走,一边微笑说。
在宇文渊看来,右相仍是自己人。
当初,支持他劾奏佚王时,右相的立场就已明确。如今,距上次劾奏没多久,右相的立场应该不变,至少,绝不会倒向佚王。
因为他实在不认为,右相有什么理由倒戈。
“殿下过誉了。上次的劾奏无果,老臣不能挽回圣意,已很惭愧。”右相摇着头,遗憾道,“殿下一心为国,用心良苦。无奈圣上不信,实在令人叹息。”
“相爷不必失望,奸人的运气不会一直好。”宇文渊忽然冷笑,看了看四周,凑得更近,“相爷,圣上现已相信我们。”
右相一惊,低声问:“此话怎讲?”
“相爷可还记得,当初你曾提议,让给我情报之人出面,指证佚王?”
“记得。”
“相爷的确高见。”宇文渊看着他,赞赏道,“这一次,我正用了这个法子,让圣上终于相信。”
右相恍悟,不由问:“可殿下曾说,那个人不会出面,为何忽又肯了?”
“人人都有软肋,即使厉害如她,也不例外。”宇文渊一笑,语意深长。
右相点点头,追问:“圣上既已相信,那今日早朝上,为何不见动作?”
“因为圣上谨慎,不欲打草惊蛇。”宇文渊说着,四下看一眼,忽然拉起他,转入僻静处,“相爷,圣上已准备对付佚王,此事绝密,佚王还未知晓。这一次,我们占了先机。”
“太好了!”右相一拍额,立刻说,“圣上与殿下,可有用老臣处?”
“圣上所担心的,无非佚王党羽。这多年来,佚王假作逸乐,遍结群臣,也不知这些人中,哪些已被拉拢。万一轻率行动,怕难斩草除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圣上的意思是,先摸清佚王党羽,然后一网打尽。”
“圣上圣明!”右相大赞叹,老脸都在放光。
可他的心里,却不停嘀咕。
这真是圣上的策划?圣上从小到大,一直宽仁柔和,这才刚登九五,就变得这么狠厉?
八成又是洛王怂恿!
旁边,洛王仍在说:“但对一众大臣,圣上若亲自排查,不免让佚王起疑。相爷,你乃当朝元老,广有门生。由相爷来暗中排查,最为合宜。不论获得任何消息,均可直达圣听。圣上对相爷,十分倚重啊。”
真是个好活儿。
右相心中痛骂,脸上却很严肃:“圣上如此信任,老臣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宇文渊点头微笑,很满意。
宫门已不远。
“相爷,我先行一步。你我前后出宫,免得惹人起疑。”宇文渊说完,对他笑笑,“圣上与我,静待相爷佳音。”
宇文渊走了。
右相的老脸上,忽然闪过冷笑。
好个洛王,果然两面三刀!
之前还勾结梁人,想要谋算他,当他不知道么!如今,又回头来找他,想再对付佚王,简直拿他做耍。
呸!
一介小子,嘴上还没长毛,就想算计他老人家?
做梦!
右相冷笑着,慢慢走出。
自己从政几十年,别的不会,明哲保身还不会么?他可不蹚这浑水,尤其牵扯那个佚王。
想到佚王,他眼皮一跳。
昨天大半夜的,佚王突然出现,就站在他床边。他几乎吓死,现在心还没安。
这让他更坚信,佚王绝不能惹。别的不说,万一哪夜又来,随便戳个一刀,他就死了!
他可不想死。
何况,佚王的要求很简单,只有四个字:阳奉阴违。
这还不好办么?
这可是他的绝活儿!
圣上让他暗查,他慨然领旨,至于结果么……
嘿嘿,哪有那么容易。
佚王伪装多年,向来毫无破绽。他一时查不到什么,也很正常,谁也不能怪他。
他暗暗思忖,出了宫,坐上软轿。
如今局势复杂,一个不小心,就会站错队。万一站错,就成千古恨了。
他可不想遗恨,所以最保险的法子,莫过于坐山观虎斗,择胜追随。
他想着想着,笑了,抬手轻捻胡须。
那些人们,尽管去争个你死我活,到头来,不论谁赢谁输,他仍是右相大人,稳居庙堂上,冷眼看风云。
谁说只有相争的双方,才能论断输赢?
在他看来,自己才是赢家,一个沙场之外的赢家。所有参与争斗的人,谁也休想赢他,包括左相那老匹夫。
此刻,左相正在后殿。
“陛下传召老臣,不知有何圣训?”他躬身问。
宇文清端坐在上,看着他说:“左相可还记得,之前盗卖军器一案?”
“臣记得。主犯畏罪自尽,军器已缴存府库,陛下钦定结案。”
“不,还没结。”宇文清忽然一叹,缓缓道,“我错判了。”
左相抬头,愕然问:“陛下何出此言?”
“因为,此案另有主谋。”宇文清紧盯他,一字字说,“主谋正是佚王。”
“佚王?”他迷惑了,不解道,“陛下可有证据?”
“有。”
“莫非就是上次,洛王所呈的郢人供词?”
“不错。”
左相一听,皱起了眉:“陛下,恕老臣直言,那是一面之辞,不足采信。陛下当初既已否定,为何许久之后,忽然转念?”
“只因我也觉得,单凭死的两人,还不足以犯下这事。必有高位之人,于幕后操纵。”宇文清说。
左相沉吟片刻,才说:“陛下睿鉴,确有这种可能。老臣会重审此案,若有幕后,务必将之查出。”
“不必了,我自有打算。”宇文清一直盯住他,继续说,“幕后就是佚王,毋庸置疑。若重审此案,佚王必生警觉,会打草惊蛇。趁他现在没防备,我要立即动手。”
“如何动手?”
“即刻派人将其密捕,打入暗牢,再派最有手段的人,去撬开他的嘴。”宇文清一挑眉,冷冷说,“佚王很诡诈,对付非常之人,要用非常手段。左相,这是我的密诏,你回去尽速办妥。”
左相愣了。
愣了半天后,他忽然跪下,沉声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佚王贵为皇叔,岂可为了一面之辞,就抓捕入狱?遑论严刑逼供!此举不遵人伦,不合国法,万万不可!”
宇文清不由眯起眼,声音更冷:“左相,你要抗旨?”
“臣不敢。”他跪伏着,叩头道,“陛下一向仁厚,不知何人进谗,蒙蔽了圣聪,竟兴如此想法。老臣愿以死谏,求陛下三思!”
“左相,你在维护佞臣?”
“臣非维护何人,而是维护人伦,维护纲纪,维护朝廷法度!”
“抗旨不遵,你该死!”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宁可一死,也绝不奉诏!”
片刻死寂。
二人都沉默着。一个高坐在上,一个跪伏在下,各各坚持己见。
一时间,气氛紧张得吓人。
忽然,宇文清长舒口气,悠悠说:“很好,不愧是江无私,我放心了。”
他说完走下来,亲自扶起地上人。
左相怔住,怔怔道:“陛下,这……”
“这是个试探。”
宇文清看着他,目光已不再冷,反似有些歉意:“因为,我必须要确定,左相是否为皇叔党羽。”
“党羽?”
宇文清叹息,苦涩道:“其实,皇叔真正的罪名,与军器案无关,而是谋害先皇,意图谋反。”
“什么?!佚王怎可能……陛下,这罪名极大,若无证据……”
“有证据。”
宇文清打断他,拿出一张纸,苦笑:“若无证据,我岂会怀疑皇叔。要知道,我宁愿怀疑任何人,也不愿怀疑他。”
左相接过纸,越看越震惊。
“昨夜洛王派人,将秦枫密捕,这是他的供词。”宇文清淡淡道。
“臣该死。”左相又跪下,肃然道,“佚王如此大逆,老臣竟还维护,简直愧为人臣。”
“但正因如此,我才敢信任左相。”宇文清却微笑,看着他说,“若是皇叔的党羽,必定心虚有鬼,断然不会抗旨,更不会当廷死谏。正因左相心怀坦荡,清正耿直,所以才会有此一举。”
他一边说,笑容更欣慰。
只有当朝砥柱,骨鲠之臣,才会犯颜直谏。卫廷能有江无私,是国家之幸,更是天子之幸。
“谢陛下信任。”左相再叩首,问,“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暂不打草惊蛇。皇叔太聪明,如果一击不中,就再无机会了。”宇文清顿了顿,忽然很严肃,“左相,我密召你来,正为此事。”
“老臣万死不辞。”
殿内又静了。
但是这一次,有低低的密语,在安静中隐约。
良久之后,左相才离开。
外面,日头当空。
左相走出宫门,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刚才那一幕,还真是惊险。亏他洞悉先机,应对十分正确。
圣上真的成熟了。比他做太子时,长进了许多。
不过可惜,他的对手是佚王。佚王的心机城府,绝非他能匹敌。纵使他登上九五,有了些觉悟,也还差得太远。
他们的这一仗,也许会激烈,也许会诡谲,但不论如何,结果只有一个。
左相想着,不由微笑。
面对这种时候,自己的选择也只有一个,永远选择赢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