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也走了。
殿内只余三人,变得更静。
同为辅政,这三人立在一处,气氛竟十分诡异。
最先受不了的是右相。
他与洛王同来,一句话还没说,洛王与太子之间,就剑拔弩张了。他虽不曾帮腔,但立场已定,眼下洛王走了,他还立在这里,简直如立针毡。
“佚王殿下,左相大人,老朽还有些杂务,先告退了,告退了。”他一边说,一边退,像打败的残兵,仓皇逃离。
转眼,就剩两个人。
宇文初一笑,说:“左相大人,我们也走吧。”
“是。”
殿外,已是夕阳。
今日一整天,没片刻平静,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经历了跌宕起伏。
左相亦步亦趋,看着前面的人。
那人悠悠缓步,闲散、慵懒、漫不经心,夕阳照在他身上,影子投得长长。
“殿下,自尽的二人,如何被劝服顶罪?”左相忽然开口,轻声问。他认识那二人,他们胆小、惜命,十分怕死。
“何须劝服?”前面笑了,头也不回,悠悠道,“世上之人,只分该不该死。该死的,就要死。至于怎么死,有什么区别?”
“殿下英明。”左相也笑了。他很庆幸,自己果然没错。他选的这条路,果然很正确,非常正确。
洛王府。
钱参很紧张,不光他,所有下人都紧张。
因为王爷回府了。一日之内,王爷两次回府,一次比一次吓人。
第一次是早上。
王爷满面疲惫,血污沾衣。样子虽吓人,神情倒还好。
第二次是傍晚。
王爷虽一身光鲜,可那神情……钱森不由打了个哆嗦。如果神情能吃人,估计他连渣儿都不剩了。
书房。
地上一片狼藉。
桌案上空了,架子上空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古籍散成纸片,砚台碎裂,溅一地浓墨。花瓶的碎片,杯盏的碎片,零落满处。
宇文渊立在当中,脸色极度阴沉。
他想杀人,很想!
从昨天到今天,两昼一夜,整整二十个时辰。他费尽心思,历经波折,连眼都没合过,结果换来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折损了手下,失去了秋残阳,自己也几乎受伤,难道就为在大殿上,看他们笑?!
他们统统该死!
佚王该死!太子也该死!
太子是个废物!除了会被蒙蔽,一心向着奸人,还会做什么?
以前秋残阳说过,太子不足为虑,暂且不必对付。他曾经也赞同,可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那个废物太碍事,不但没用,反成了佚王的护身符。
任何碍事的人,都必须除掉,太子也不例外。何况,秋残阳已不在,今后的一切,都要按他的办。
目前,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先除掉太子。
宇文渊眯起眼,踏一地狼藉,走到窗边。
窗外,夜已降临。
月还未上中天,清光很淡,几乎湮没在夜里。刚入夜的时分,显得特别黑暗。
真是个杀人的好天,他冷笑。
同为黑夜,佚王府内却很亮,一派灯火通明。
夫人馆中,烛火煌煌。
“今日有出好戏。公主殿下没能亲见,实在可惜。”宇文初笑眯眯,轻晃着酒杯,似颇遗憾。
“没能亲见佚王挨骂,的确可惜。”楚卿也笑了,悠然道,“挨了骂还这么开心,殿下的涵养果然好。”
“公主谬赞。”他嬉皮笑脸,丝毫不以为忤,“亲眼看着对手技穷,是个乐事。更何况,相较骂我而言,洛王更生太子的气。”
“如此说来,洛王收拾完你,就要收拾太子。”
“公主错了。”他摇头,悠悠道,“只怕,洛王会先收拾太子。”
“为什么?”楚卿一愕,有些不解,“先收拾了太子,洛王不更被动?他失去秋残阳,形势已大不利,再没了太子,岂非彻底势单力孤?”
“他可不像公主,看不这么明白。”宇文初笑了,闲闲道,“我这个皇侄,其实心浮气躁。过去,他有秋残阳在侧,勉强还稳得住。如今军师没了,又连番受挫,必定加倍浮躁。现在依他看来,太子是个障碍,不如除掉省心。”
“太子的障碍,只是假象。”楚卿微哂,摇头道,“太子护你,皆因被你蒙蔽。他毕竟身为储君,日后会登九五,只要认清你的本性,他绝不容你作乱。其实,洛王只须平心静气,与太子修好,合他二人之力,稍稍还可对付你。洛王若真除了太子,才是自毁阵脚,白送你个大礼。”
宇文初哭笑不得。
他苦一张脸,眼巴巴看她:“公主殿下,你我好歹是盟友,多少留点情面。听你这话,似乎很想将我卖了,反过去帮洛王,让他将我弄死。”
“如果我去帮他,就能将你弄死,我早去了。可惜他扶不起,不值我白费力。”对面摇头叹息,似乎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这下,宇文初连话也没了,只好苦笑。
“而且,殿下埋怨别人之前,请先想想自己。”楚卿忽然看着他,哂道,“我还只是说说而已,若换作殿下你,只要于己有利,怕早毫不犹豫将我卖了。”
“公主对我真有信心。”他苦笑,也在看她,眼底有丝光,“公主殿下,我也希望,你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她嘴角一挑,没做声。
房内静了。
高烛照双影,两个悠然对坐,浅斟低酌,似乎融洽无比。但在这融洽下,却有一股暗流在动,一股只有他们能感知、能了解的暗流涌动。
“唉……”忽然,宇文初叹口气,说,“虽然洛王急躁,但太子还不能死。这个大忙,请公主帮我。”
楚卿不语,挑眉看他。
他笑笑,慢条斯理道:“有时,坐在最高的人,未必手握大权。那么,手握大权的人,何必非坐最高?我倒认为,坐低一些反更好。”
楚卿了然,也笑笑:“原来,殿下喜欢躲在暗处。”
“人在暗处,总有许多好处。就连射向你的箭,也不易对准。”宇文初说。
这倒是实话。
楚卿看着他,静静不语,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别的。
他也不闪避,笑吟吟任她看。
终于,她点点头。
“多谢公主。”他斟一杯酒,殷勤奉上,笑容可掬。
她不接。
他就继续举着,笑容不改。
僵持了半天,她才接过来,正要去喝。
“另外,还有一个小忙。”他赶紧说,看着她,笑得越发动人,“右相那老头子,正好一并处理。”
酒到嘴边,又停住。
蹬鼻子上脸!
她看着他,心里不忿,脸上却很平静,只淡淡说了句:“殿下莫忘记,今日,我帮你多少;他日,你也要帮我多少。”
“绝不敢忘。”
她一哂,仰头饮尽杯中酒。
翌晨。
王氏旧宅刚开门,宇文渊就来了。
对他来这么早,旧宅的仆役并不惊奇。因为昨日,他来得更早,大门也撞坏了,才刚修补好。
“殿下稍坐,我去请陆先生。”一个仆人说。
“不必,我自去即可。”他挥挥手,径往后院。近两天他总觉得,自己似乎越发没耐心了。
陆韶正在院中,闲坐看书。
“陆先生,我有事求教。”他走过去,竟连客套也免了,单刀直入,“此事机密,干系重大,请先生进屋谈。”
陆韶没说话,点了点头。
一进屋,人还未坐稳,宇文渊已开口:“陆先生,朝廷不幸,奸人当道弄权。太子监国,却偏信小人,已无法救拔。”
说着,他凝视陆韶,一字字道:“天纲不振,日色无光。我欲以一己之力,回天换日,重振卫室,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他盯着陆韶,观察反应。
可是,陆韶没任何反应。很平静,很淡定,似乎方才所听的,不过是寻常闲聊。
宇文渊不由挑眉:“先生不信?”
“信。”
“那是不以为然?”
“不是。”
宇文渊大奇,问:“既如此,先生还这么平静?”
“对早就了然之事,本没什么值得吃惊。”陆韶一笑,淡淡道。
“先生早知道?”
“是。”
“怎么知道的?”
陆韶看着他,轻叹:“殿下,我曾对你说过,字出于手成于心,正是天机之门。殿下测字,前后已有不少。不经意间,人心天机已自昭然,我岂不知?”
“先生果然洞悉一切。”宇文渊笑了,随即,神色一整,“先生既早明晓,万望指点迷津。”
“殿下心意已决,何须再问?”
“心意虽定,谋划未定。”宇文渊看着他,认真道,“军师已不在,如今许多事情,望先生不吝赐教。”
陆韶略一沉吟,说:“殿下,仍旧写个字吧。”
宇文渊点头。
笔落花笺,是个清字。
“‘清’字,左从水,右从青。”陆韶一边端详,一边说,“水乃流动之物,瞬息多变,无确定之形,此事难有定局。何况,人在水边,不免湿鞋。只怕事未定局,水已沾身,无法撇得干净。”
宇文渊听了,不由皱眉,又问:“那青呢?”
“青,乃东方之色。东方主生长,生机勃勃不可遏制。”说着,陆韶看他一眼,继续道,“而且,‘青’字本身,从‘荧’从‘月’,均为无限光明,难以抹灭。”
宇文渊的眉头越发皱紧,不悦道:“如此说来,天不助我?”
“非也。”陆韶却笑了,放下花笺,悠悠说,“数日前,我夜观天象,发现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
“有一颗贼星,从玄枵出,干犯娵訾分野。”他微微笑,问,“殿下可知,这二星次对应的分野么?”
宇文渊点头:“玄枵,乃梁国分野。娵訾,是我卫国分野。”说完,他忽地一惊:“贼星干犯……有人从梁入卫?”
“而且是潜入。”陆韶说。
宇文渊沉吟。
梁人潜入卫国,所为何来?
之前的郊祭暗杀,主谋是否梁国,朝中尚不能定论。梁国使节来访,还因此大闹一场。如今,贼星出于梁分野,干犯卫分野,到底是吉是凶?
“陆先生,这天象主何吉凶?”他不禁问。
陆韶淡淡一笑,说:“殿下,此情此境,这天象对你而言,主时机。”
“什么时机?”
“回天换日的时机。”陆韶看着他,缓缓道,“殿下欲谋之事,极其不易,结局难以确定。而且一旦事发,容易惹火上身。有了这个时机,殿下就可撇清干系。事成,殿下得利;不成,有人顶罪。”
几句话,宇文渊顿悟。
要除掉太子,何必亲自动手?只要暗使手脚,让梁人去做就好。如果做得成,当然最好。万一做不成,自是梁人行刺,与他何干?
何况之前的郊祭,梁人已有刺杀嫌疑。上次失手,这次再来,简直顺理成章,谁也不会怀疑,真是天衣无缝。
他心中大赞。
借刀杀人,好手段!
谁说白衣神术超脱,心无俗世?依他看,这人的运筹之能,绝不在秋残阳之下。
经天纬地,又洞识玄机,真乃天赐他的神助!
他不觉起身,深施一礼:“先生妙算,令我五体投地。但不知,贼星入于何处?”
“贼星直入,应该就在卫都,可派人暗中查找。”陆韶想了想,又说,“梁人强悍,殿下与之接触,千万多加小心。”
“多谢先生指点。”他再揖,欣欣然走了。
如果说上次他的失败,是因为不合天机。那么这一次,他是依天行事,必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