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滚边,晦暗来袭,外头的大雨打在窗上,寒冷侵袭。
住院部二十五楼的楼层有些高。坐在窗边的轮椅上,陌希感受着外头的雨疏风骤,膝盖上盖着一条薄毯。
医院楼下,车与人不少,花花绿绿的雨伞,撑起了一幅幅绚烂的图。
雨水打在窗上,继而滑落,陌希的手上摩挲着项链上的怀表。
一遍又一遍,指腹触及那层坚硬的金属质地,仿佛能借此,触及她的母亲魍。
镶嵌有红宝石的怀表,表链由银色缀有紫水晶的项链取而代之。
红宝石与紫水晶的组合,极为罕见。
是以,陌希才会那般肯定这便是自己母亲留给她后来不翼而飞的那条项链檎。
然而,一般的怀表,无论是用手掀起表盖还是用手按压凸起的小点,都可以将表盖打开。
可她手上的这条,依旧是纹丝不动。
触及上头的每一丝纹路,企图找寻所谓的开关,一如多年前她所尝试的,却是毫无进展。
母亲至死都要让她留着的这条怀表项链,里头藏着的东西,她却一直不能查看。
“我的好表妹,这是思春呢还是发呆呢?我敲了那么久门也不让我进来?”
外头滂沱大雨,可陌斯晋进来时,除了鞋子上有些湿意,衣服上竟然干干爽爽,丝毫没有被大雨波及的痕迹。
将手上那把黑色的大伞随手往门边的篓子里一塞,他鞋子在门口的垫子上轻踏,意思意思地擦去上头的水渍,随即不客气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倒是奇了怪了,你在伊家出事,还是我搭的手帮着苏衍止将你从二楼给弄下来往医院送。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医院?”
视线落在陌希那条被毯子盖住的石膏腿上,陌斯晋眯了眯:“我是觉得吧,你不过就是伤了腿,又不是残了废了,这不是马上就能生龙活虎了吗?所以也就懒得来医院看你了。可爷爷那边嘴里头不说,心里头可是不乐意了。三番两次朝着我摆脸色,一副非得把我往医院赶的架势。”
闻言,陌希握着怀表的手一紧。
外公……
回国至今,她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许是还无法忘怀母亲被赶出陌家时外公的残忍,又许是,如今一事无成乃至婚姻都出问题的自己愧对甚至羞于见他。
“你说说他,自己关心你却不愿意说,自己想来却不敢来,非得把我给指派过来给他探消息。老头子他就别扭着吧。”
陌斯晋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喋喋不休地说道起来。
陌希也知道自己的情况让老人担心了,只能嘱咐道:“你回去帮我告诉外公,就说我腿没问题,能跑能跳,估摸着还有十来天的功夫就可以拆石膏了。”
*
不客气地拿起果盘里的梨子直接啃了一口,陌斯晋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说说吧,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
“我……”
“还记得你从楼梯上摔下来住院的那一次吧?那会儿我让你回家看老爷子一下。你虽然应是应了,可出院后却是早将这事儿忘到脑后了吧?”
瞬间,陌希想到那次出院后一听伊章年要把母亲的牌位给请出伊宅,她就跑过去找他闹了。
哪儿还会想到其它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来往的外公,突然之间要见面,她也不知如何自处。
既然不知该如何,那么索性也便什么都不做。
不去,便是了。
“那会儿我有点事情。”含糊地解释了一句,陌希并不打算多说。
陌斯晋也并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希望你是真有事而不是敷衍。老实说,那会儿我那么急着催你回去,是因为老爷子摔了。你也知道他上了年纪,这一摔,如果没有人扶,自己根本就很难站起来。家里头还好,有佣人有家庭医生,可他一个人在外头,那就是分分钟出人命的事啊。”
摔在人多的地方还好说,即使现在社会上还有许多不敢扶老人的人,但到底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最终还是会有人站出来帮忙的。
可摔在人少的地方,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爬不起来,又没人帮,若在地上躺上个一天一夜,没有水和食物,又冷又饿,那恐怕就……
老爷子出门有个习惯,总是忍不住往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塞吃的。
他起初还笑着说他这是老了老了还嘴馋。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过来。
他这是以防万一。
*
想到这儿,陌斯晋指了指自己:“老爷子摔的那次我手机关机他联系不上我,还好有热心人赶来将他扶起并送到医院。”
陌希不知道,原来这其中,有着她所不知道的种种。
“那外公现在……”
“死不了,就想在有生之年多瞧瞧你。”
“怎么说话呢你?”陌希让他呸呸呸了三声示意刚刚说的都是瞎话,“小心好的不灵坏的灵,乌鸦嘴。”
自知失言,陌斯晋三口两口将手上的梨子解决掉。
核往远处的垃圾桶一扔,精准投入。
“所以呢,你就等脚上这石膏拆了就第一时间赶回去看他吧。让他知道你好得很,没有缺胳膊少腿。”
想到要去陌家看望陌老爷子,陌希一时之间竟迟疑了。
“他……还在气我母亲当年不顾他的反对坚持嫁给父亲吗?”
了然她的想法,陌斯晋开解:“他也就是嘴硬心软,哪儿舍得真的生你母亲的气?哪儿舍得一直让你这个亲外孙女流落在外?更何况你还有了他的曾外孙。”
曾外孙。
陌希握上他的手:“外公他怎么会知道……”
陌斯晋赶忙辩护自己的清白:“我可没告诉他岩岩的事情。是苏衍止和齐瑾离一起搞垮伊怜兮的那场记者招待会上,记者们从他的言谈中判定你就是苏家刚认祖归宗那孩子的母亲。爷爷这才将这些事儿对上号,这些日子心里头心心念念着的除了你便是他的小曾外孙了。”
为了陌希的事,陌老爷子曾经让苏衍止赶赴三亚见面。
当时苏衍止为了将同行的洛婳与Mike送回酒店而耽误了时间。可陌老又放下话若他迟到两人就无需见面了。
当时苏衍止让子公司的人传达给陌老的话是——为了一声外公和太姥爷,希望他能够再多担待些稍等下。
彼时的陌老爷子没有多想这声“太姥爷”,只是执着于前面那声“外公”。
也是直到看了这次的新闻才明白,他真的有了曾外孙。
他真的能听到那么一声太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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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陌希一把握住手,陌斯晋这才注意到她另一只手里头刚刚一直便拿着的一个怀表。
与其说是怀表,倒不如说是怀表项链。
“这是……”
苏衍止打开病房门瞧见的,便是陌希与陌斯晋的手相握的画面。
虽然知道两人是表兄妹关系,可那相握的手,却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脚上的皮鞋因着行色匆匆而带着湿意,甚至连西装外套上都还有着水痕,细碎的发丝也不能幸免,沾染着水汽。三步并作两步疾走过去,苏衍止顺手取过果盘里一只硕大鲜嫩的梨,一把扯开两人之间的牵扯之后,将那梨子猛地塞入陌斯晋的掌心。
“表哥吃梨。”
这会儿,也不叫什么陌少、陌总了。
而是喊了一声差点让陌斯晋噎住的“表哥”。
这一声,他可不敢当。
上次因着这一声表哥,他稀里糊涂签了份合同,若不是陌希最终援手,他赔出去的还有一辆劳斯莱斯。
苏衍止其人,在商场上,倒是当得上一声“笑里藏刀”。
“吃梨就不用了吧,我这才刚解决完一个呢。”陌斯晋嘿嘿讪笑了一声,便想将那梨子物归原主。
“看来表哥确实是真爱吃梨,没关系,现在吃不下就拿在手上,回头带回去吃。”
他陌斯晋什么时候穷到到表妹这儿探病结果拿只梨子回家的地步?
可这话,他自然是不敢说。
只能苦哈哈地客气道:“你瞧瞧我,来探病结果空手来,还要让你反送我一只梨。”
探病这种事,和陌希那么熟了,他是真的没往心里去。
会说出这么一句,也纯粹是假客气假不好意思一番。
岂料这苏衍止听了,竟然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话接口:“无妨,表哥留下一张支票就行,回头陌希想吃些什么,我给他添补,也算是表哥的一番心意了。”
支票!!!!
听到这俩字,陌斯晋不淡定了。
他每月省吃俭用都不敢乱花钱,还得顶着铁公鸡的名声努力攒钱娶媳妇呢。
结果,人苏衍止直接就打算坑他开一张支票。
这事,坚决不能同意!
好在陌希深知这个表哥的抠门程度,忙开口解围:“外头下雨不好开车,天黑得早,表哥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跟外公说一声我一切安好,有机会我会回去看他的。”
自家表妹如此通情达理如此体恤兄长,陌斯晋甚感欣慰,不住点头:“对的对的,再不回去天都黑了。我车技退步了,下雨天开车太危险,那我就先回去了。”
“路上开车小心。”
“记住你答应的事,到时候带上岩岩一道儿。”
“好。”
得了陌希的保证,陌斯晋以免自己的钱被坑,撒腿便撤了。
“苏总,再见。”
居然,还真的顺手将那只梨子给带走了。
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病房,苏衍止刚刚紧绷着的脸才好看了些。
瞧着陌希的手,嗯……
倏忽间,伸出自己的大掌握了上去。
“你做什么?”
因着避孕药的事情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原以为他不会再来医院,岂料,依旧是雷打不动地过来。
“手脏了,带你去洗下。”
大掌自始至终都握紧了她的手,苏衍止另一手推着轮椅就往洗手间走。
等到了洗手池前,他打开水龙头,将陌希的手拉过去在水下揉搓起来。
似乎有些不满意洗手的效果,又将洗手液滴在上头,直到揉搓出了泡泡,这才满意地一点头,然后用水冲净。
一脸莫名地瞧着他这不符合常理的行动,陌希冷了声音:“我的手不知道是哪里惹着你生气了,要被你这么死命搓?”
瞧着那只被他揉搓得发红的手,苏衍止滞了滞眸。
继而用帕子将陌希手上的水拭去。
“别多想,只是怕你感染细菌。”
“那怎么不连我这只手也一起洗了?”陌希伸出那只未被苏衍止洗过的手,笑得有些讥讽。
视线落在她哪只手上的怀表项链,苏衍止原先还想着怎么想个合理的理由,这会儿脱口就来:“你手上拿着东西,不方便给你洗。”
拿着东西就不能放下来吗?
陌希已经懒得去和他争辩如此浅显的道理。
只是落在他脸上的眸,凝着一抹幽光:“你给我洗手,说怕我感染细菌。可我怎么觉得这最大的细菌就是你呢?”
“苏衍止,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没人求着你过来,更没人求着你碰我。事情都挑明了你还这么殷勤地过来,当真是想让我吃尽所有的避孕药才罢休吗?”
两人的身影都落在镜子中,彼此都可以瞧见镜中人的神色。
可隔着这一层镜面,那抹神色,又是那般看不真切。
苏衍止的手落于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望向他:“以后那药我会尽量……”
“抱歉,我不会糟蹋自己的身体陪你玩这种游戏。”
打断他,陌希下了逐客令:“苏总,我觉得你还是去找能陪你玩得起这种游戏的女人为好。”
一声“苏总”,这是完全和他杠上了。
后者听此,脸色瞬间铁青起来。
“好,如你所愿!”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深沉的目光泛着冷,苏衍止竟是直接掉头就走。
病房门被他反手重重关上,发出哐当的巨大声响。
陌希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埋头。
之前两人也发生过冷战。
可毕竟,她虽然气虽然恼,也没有到达这种程度。
如今,一粒药丸,却让她彻底将自己的心防护起来。
他匆匆离开,这是……去哪儿?
伊怜兮那儿,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都和齐瑾离联手让伊怜兮身败名裂了。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洛婳……
他是去……洛婳那儿。
“苏衍止你特么混蛋!你这是出/轨你知不知道!”
终于,她朝着唯有她一人的病房大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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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堪称是有些差,苏衍止一个电话将刚开车离开警局的洛易郴给叫了出来喝酒。
去的倒不是酒吧这等三教九流混杂的喧闹场所,而是洛易郴指明让苏衍止请客的大排档。
自从自己创业,在人前便不得不随时穿戴得体适宜。
面子工程做得十足。
像以前室友同学混一起时经常光顾的夜市大排档等,这些年来早就从苏衍止的生活中退了出来。
如今洛易郴一报地址,他却是极为爽快地应下了。
手工定制的西装西裤,苏衍止从车上下来,示意司机先回去。
雨下得很大,大排档相比往常显得冷清了些。
可搭起的简易塑料棚里,人三三两两,桌上冒着的热气与外头的雨声相呼应,让人瞧着带劲。
洛易郴早就到了,一身便装,简单而休闲。
反观苏衍止,西装革履的样子,完全是与这儿的环境格格不入。
好在他是完全不介意这儿的油烟味及脏乱差的环境,在擦拭了一下凳子之后就坐了下去。
“苏大才子,你这是八百年想不起来找我喝酒啊。今儿个是什么情况?突然想起我来了?”洛易郴点了将近五十个串,又让老板上了四瓶啤酒。
拿起啤酒瓶往桌子边沿一磕,便动作利落地让盖和瓶身分了家。
随即给两人满上。
黄色的液体在杯中流转,不住冒泡。苏衍止拿起杯子,先狠狠地灌了一杯。
“烦心。”
“烦?你烦什么烦啊?这事业一帆风顺这婚姻……”提到婚姻,洛易郴便噤声了。
他这婚姻,还真是水上飘摇。
“尾巴学妹和你闹翻了?”试探着询问,洛易郴也有些头疼。
“嗯,她觉出那药有问题了。”
正啃着鸡翅的洛易郴停下来:“也亏得尾巴学妹沉得住气,那么多次到现在才和你摊牌。你就知足吧你。”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八卦道:“你该不会真承认那是避孕药吧?”
“嗯。”
从喉咙里哼出一声,苏衍止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不会吧!你……你居然还真的那么大气‘敢作敢当’啊。”摇头晃脑,洛易郴有些不赞同。
“得,那你就只能慢慢和她磨了。”吐出咬碎的骨头,洛易郴倏忽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我倒是好奇这一次,你和尾巴学妹会怎样。当初她宣布不再追你之后你就巴巴地去追求她了。那么这一次呢?你都敢承认给她吃避孕药,呵呵,我还真不相信她还会让你再碰她。”
并没有作答,苏衍止将洛易郴又拿起的一串鱼丸顺手夺了过来。
在后者不满的讨伐中,他优雅地咬下。
两人一个说一个闹,又让老板上了几瓶啤酒。
酒精浓度其实并不高,除了身体有些晃荡,苏衍止的脑子却依旧极为清楚。
当洛婳打电话过来询问他怎么还没去紫金公寓时,他甚至都能想起昨天她打电话过来让他去一趟,具体讨论一下她母亲的眼疾诊治问题。
看来,是真的没有醉啊……
“太晚了,我就不过去了。”苏衍止的声音清明,“我明天直接让人过去接你们,到了医院之后听专家分析诊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