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晚点一个多小时。
麻布编织袋因为太重而被放在地上,当出站口蹒跚着出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老妪时,苏衍止的心仿佛被蛰了一下,无端一阵疼意。
没想到,十年的时光晃眼而过,当年看起来年轻靓丽的中年妇女,如今竟已两鬓斑白,头上的银丝,触目惊心。
仔细算来,她也不过五十左右。
别人的五十岁,即使操碎了儿女的心,可哪儿会有这样的老态魍?
他的母亲早逝,之后他又被老爷子铁血教育。有时候,被老爷子的灌输方式折腾得太过于麻木,他根本体味不到母亲在世时带给他的那份细腻情怀,这也让他一再地羡慕别人的和睦家庭。
苏齐两家交好,逢年过节以及重要场合免不了走动,齐姗姗的母亲李秦女士,便是他了解最深的具备母性光环的角色檎。
在他的印象中,李秦女士即使现在已然过了五十岁,依旧打扮得光鲜雍容。尤其是那顺滑的黑发,特意保养。
所以,几乎是在瞧见蹒跚着走出的老妪时,他便一下子将她与李秦进行了对比。
他很难想象到这些年,灾后重生的她究竟是怎么过活的……
手上的拐杖几乎支撑着老妪的大部分重量。
她就那么站在出口左顾右盼,瞧见个等人的女人便拽住她衣服。苍老的手上已然皮肤松弛,只一个劲地问:“你是洛洛吗?是洛洛吗?”
不过一眼,苏衍止便明白,老人的眼,已经不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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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实是你母亲。”对着身旁的洛婳沉痛地开口,苏衍止的人已经先一步迎了上去。
“赵姨,您女儿在这儿。”当年捡回一条命之后,他便去查过。他至今仍记得老人姓赵,而她的老伴,则姓洛。
拉住老妪的手,感受着掌心中的粗糙,一时之间,他竟沉痛万分。
岁月催人老,岂料,催得竟是如此之快。
“洛洛,我的洛洛在哪儿?”赵姨的声音有些破碎,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洛婳却干站在原地,瞧着那粗布麻衣的老人。看上去,简直就是七八十岁。
这样的女人,会是她的母亲?
人多眼杂,那女人的动静惹来了不少人的围观。洛婳忙快步走上去:“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谈吧。”
瞧着苏衍止那般自在地握住那只松弛恶心的手,她一咬牙,最终改为搀扶着她的手臂。
“你是洛洛?我的洛洛?”
赵姨却是激动地抽出被苏衍止握着的手,一把紧握住洛婳那纤细白皙的手。
眼睛,努力地盯着她看。
洛婳为了以防被粉丝及媒体认出,脸上武装齐全,她的眼神又不好使,自然瞧不出个究竟。
浑浊的眼仔细地盯着她,赵姨却是倏忽间摇头:“不对,你不是洛洛。我记得我家洛洛的声音……你的声音不对……”
苏衍止不免为老人抚平不安的情绪:“赵姨,十年的时间,人的声音当然会有所改变。而且洛婳发生过意外失忆了,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如今你们母女终于能见面,您也该欣慰了。”
其实,对于老妪一口一个“洛洛”,苏衍止还是有些不习惯。
一般人,不是更喜欢唤女儿的名而非姓,以名字的叠音念法来表达亲昵之情吗?
可她,叫的是“洛洛”,而不是“婳婳”。
毕竟T城与X城的风俗有异,苏衍止也没多去猜想,指不定这是专属于他们家庭的小温馨。
“赵姨,这儿人太多不方便说话,咱们先去车上聊。”
一手利落地提起老人的麻布编织袋,苏衍止一手搀扶着老人,便把她往外带。
洛婳瞧着老人始终没有放下她的手,眉头一皱,似有嫌恶闪过。可最终,黑超下的脸上却染上温柔的笑意:“我失忆了,所以很抱歉没能想起您。但我相信衍止,,他说您是我母亲,那您就一定是我母亲。”
赵姨被两人搀扶着往外走。
司机接到苏衍止的电话,便将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到了路边。
为了接老人,苏衍止今天开出的是黑色的豪华加长商务车。甚至为了怕她不适,又让丹尼斯早就将车座、靠枕等一一调节,里头的小冰箱内也一应俱全。甚至连音响,也贴心地选好了适合她这个年纪听的歌曲曲目。
坐上车,赵姨有些局促地将手放上真皮质地的沙发,不解地将昏花的老眼对上苏衍止:“小伙子,你怎么认识我的?也认识我家洛洛?你是?”
“您也许不记得我,可我却记得您。我叫苏衍止。”
俊脸上有着严肃与凝重,一字一句,都显示着对眼前这位长辈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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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大校园。
陌希最终在齐姗姗的帮助下顶着石膏腿亚历山大地去上课了。
校园里到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从车上下来,陌希拄着腋下伸缩拐,总觉得周围一双双眼睛在盯着她,浑身不自在。
“人怕出名猪怕壮,陌小希,我觉得你丫就凭借着这一条石膏腿,都能够红遍校园了。”齐姗姗这是典型的不怕事多,“要不我就帮你拍几张照晒到网上,再给你冠上苏衍止老婆的称号,铁定能够让你成为网红之一啊。”
对于她的调侃,陌希撑着拐往前走,面不改色:“行啊,那我顺便也提携提携你,让你生活在一大堆粉丝中,到哪儿都有人追着拍有人跟踪有人围堵……嗯……当然,也包括你上厕所时。”
“陌小希你够狠的啊。”
作势要去挠她的胳肢窝。
可她都这种惨境了,一旦挠了,必定是摔倒。
齐姗姗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哪儿敢真的去欺负病号?
小心关爱照顾着都来不及呢。
路过行政楼的时候,恰巧便见到教务处的李主任手上拿着份文件匆匆而过。
倒是他先认出了陌希,打起了招呼:“你这腿怎么回事?不在家多休养一下?”
“没事的,您看着挺严重,其实也就那样,我照样能走能跑。”陌希说罢居然还真的打算跑几步。
齐姗姗在一旁翻白眼:有这么拼的吗?
“没事就好。”李主任刚刚还行色匆匆,这会儿倒是有时间和她们站在路边聊天,不过,他脸上有着犹豫,欲言又止,“苏总的手机换号了?”
“啊?”
苏总?
什么苏总?
苏衍止?
怎么突然问到他了?
“主任,您找他有事?”
“噢,就是上次明明还联系着,这会儿想要找他帮点小忙那手机号却一直打不通了。”
上次联系着?
陌希严重怀疑。
像苏衍止这么毕业后基本都不会回母校的人,居然还会和教务处主任联系处好关系?
怪了。
“您上次联系的可能是他的工作号,我给您他私人号吧。”
齐姗姗拉了拉她,小声道:“指不定这是人家苏衍止故意拒接的。你这么擅自泄露他号码,就不怕你老公到时候找你算账啊?”
陌希无语。
什么叫尊师重道?
她从小到大见了老师就会莫名地肃然起敬,人家都说要找苏衍止帮忙了,她难道能不把手机号给人家?这点小忙都不帮?
何况,一个手机号而已。
如果苏衍止实在不想联系,大不了拉黑人。
*
今天上的是翻译实践课,偌大的合堂教室,三个班的研究生一道,也不过才三十几个人。
“陌学姐!这里!”
艾钱从陌希进门时就瞧见了,挥舞着手让她们过去。
只不过,在瞧清楚陌希那副样子之后,忙主动跑了过去:“陌学姐,你这腿怎么了?”
苏衍止的消息封锁得严,那天记者们在法院门口拍到不和谐照片,自然是没有刊登出来。
陌希只得摇头一叹:“和人争风吃醋弄伤的。”
“不会吧!”艾钱吃惊,整张脸做出惊讶状。
“说笑呐,把你的嘴赶紧阖上。”陌希撑着拐直接走到她原本占好的位置。
然而,瞧见主动给她让位的男生时,莫名觉得眼熟。
“他是孙思靳,你还有印象吗?就是那天咱们系和金融系打球,岩岩还夸过他姿势帅呢。”艾钱忙介绍起来。
孙思靳。
陌希有些印象。
当时因为他的名“思靳”二字和她表哥陌斯晋的“斯晋”二字同音,她还疑惑过。
一旁的齐姗姗瞧着这架势,忍不住挑了挑眉:“小学妹不错呦,看来这枚帅哥被你拿下了。”
说到这个,艾钱也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
一向帅得让人追捧却不怎么爱搭理人霸道强势的男生,突然成了自己男票,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倒是孙思靳,将几人往里头的位置让了进去之后,神色有点霸冷:“陌学姐,听艾钱说你和苏会长在一起了,方便帮我和他搭一下线吗?我挺佩服他的球技的。”
陌希突然被指名,倒是一愣。
今天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找她搭上苏衍止啊。
李主任是,这位孙学弟,也是。
将那串早就背熟的号码报给他,陌希突然觉得苏衍止这些年即使不怎么回T大,却还是被那么多人给记得,他这名荣誉校友当真是让人羡慕啊。
“陌学姐,苏会长如今贵为衍丰集团总裁,贵人事忙,陌生号码打给他的电话指不定就拒接。要不,我先借用一下你手机打一个给他?”
这样的要求,对于初次见面而言,其实有些逾矩。
可谁让人家是艾钱的男友?
这点面子,陌希还是得给的。
拨通苏衍止的号码,陌希将自己手机递过去。
孙思靳接过,瞧着那等待接通的界面,面色有些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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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赵姨拘谨,苏衍止带她去的是一家普通的湘菜馆。
大众化,平民的价位,对于他身上的那一身行头以及那辆豪车而言,完全便是格格不入。
可他却是毫不介意,向老板要了一个包间。
“苏先生,谢谢你啊。若不是你,我和我家洛洛可能就这样错过了。”
赵姨有些激动,头上银发扎成的辫子,是历经沧桑的见证,朴实中带有农村气息:“我这眼睛不行了,看人完全就认不清,也就只能凭声音认人了。洛洛呢,也不认得我了。若不是你啊,我恐怕真的要和我家洛洛错过了。幸好有你在啊……”
“赵姨,您叫我衍止就行了。”苏衍止看着老人的眼,晚辈姿态尽显。
桌上被他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起。
屏幕上,属于陌希的来电显示闪动着。
手刚要去拿,却不防旁边坐着的洛婳已经先一步拿过,然后直接关机:“衍止,说好了陪我妈吃饭要关机的,公事再忙也抽出时间陪我和我妈的。”
一直不愿叫出口的那声妈,如今脱口而出,叫得自然。
洛婳的脸上,故作不悦。
仿佛,根本就没有瞧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苏衍止刚想说什么,赵姨已经激动地抱住了洛婳:“这孩子,终于愿意叫妈了。终于愿意认我了啊。”
老泪纵横,她又忍不住问出了口:“衍止,能告诉阿姨,你是怎么认识阿姨的吗?阿姨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
苏衍止犹记得那一年的初秋,十月,黄金季。
那一年,他大一。
作为苏家唯一的继承人,十几年的时间,他都是在老爷子手把手的教导督促下成长的。
他强制灌输到他脑中的思维,根深蒂固。
那些年,他在公司里早就从底层开始一步步渗透,同时也学习着管理经营。
大一,是他的分水岭。
他得彻底接管老爷子的公司。
然而,接管的前提,便是他必须先和老爷子指定的女人订婚。
从小到大,他遵从老爷子的一切话。
可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忤逆。
宾客名单早就发出去,酒店也早就定下,蛋糕菜系现场活动等等都已经确定下来。
他却在从cartier买了钻戒后,直接飞向了X城。
他接受不了将代表着自己的爱意与一生的戒指套在一个完全便没有感情的女人身上。
所有事,他都可以向老爷子妥协。
可他的婚姻,他只想自己做主。
也便是在X城,他遇上了让他动容的一幕。
X城汽车站,坐在候车大厅内,他只是随意一扫,便瞧见了一家三口和谐的一幕。
那是个背着卡通布包的女生,大概还在上高中,结束了大概是两周一次还是一月一次的回家时间,在周末的上午,得踏上重返学校的路程。
离别在即,父母满是不舍。
那女生却将他们按在等候的座椅中,轮流给他们捶背捏肩,嘴里头似乎还说着什么有趣的笑话。
背对着他的身影,纤弱却坚强。
他甚至可以听到她那刻意渲染的喜悦氛围。那笑,似有感染力,让她的父母愁绪纾解,也让一直紧锁着她背影的他,竟无声地勾了勾唇。
然而,所有的变故,都在那一瞬发生。
地动山摇。
候车厅内,轻微的晃动之后,紧随而至的便是巨大的震动。墙体坍塌,灯具往下猛砸,有什么在脚边碎裂。
人群蜂拥,一片尖叫声惊呼声,恐惧,在那一刻,被无限制放大。
地震了。
毫无预警,猝不及防。
不过晃眼的功夫,头顶原本的屋顶,竟早就不见。地面上,也出现一道道裂缝,无情地吞噬着一道道生命。
有人跑到外头去了,有人被困在里头。有人侥幸逃生,有人被砸中当场毙命,也有人手脚分离惨不忍睹。
混乱,血,惊恐……交织成一首绝命曲。
苏衍止刚跑到代表着希望的出口,便冷不防听到刚刚那女生一道急切凄楚拔高了嗓门呼喊的声音。
她与她父母冲散了……
也便是在这回头一看的功夫,头顶巨大的石头砸下,电光火石间,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决定。
直接奔向那个女生,牵着她的手奔跑……
一步步,迎着死亡,却也是背对着死亡。
直到再也无法躲避那压下的巨石,他当机立断,抱着她一滚,躲到了承受墙体重量的横梁旁。
背上,是被石头砸中的疼痛。
所幸的是,巨大的石头为两人撑起了一片矮小的空间。
伴随着周围此起彼伏不断的下陷震动声,这个空间,最终沦为一片黑暗。
四天四夜的受困,那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
“恭喜你,居然还有机会被家里头逼婚。”
苦中作乐,两人受困的时间里,她的嗓音已经沙哑而破碎,可那故作轻快的笑,却极具感染,即使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总能让他有种别样的感觉。
“被逼婚你还恭喜?”黑暗中,他瞧不见她,只是觉得那双黑色的眼眸,极为动人。
“像我,即使想要被我爸妈逼婚,都没这个机会了。”
她似乎耸了耸肩,轻描淡写。
他却敏感地听出了她的失落与悲哀。
“你父母那么爱你,肯定不可能向你逼婚的。”他不疑有它,也只是本着自己的想法开解着。
她却只是笑笑:“你不懂的……”
后来的后来,一天天,两人的体力日渐衰退。
直到,他因背上的伤而陷入昏迷状态,似醒非醒。
“苏衍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当你的新娘!只要我不死,一定追你到T城!”
“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这戒指便宜你了。”
将戒指套上她的手指,他给予着他的承诺。
“即便是忘了全世界,我也绝对不会忘了你。”
可当时的他,却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