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无数次被与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注视过,却从没有一次像如今此刻这般无所适从。潘竹青的脸很俊美,可以说让人心驰神往。他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凶悍残暴的影子,可不知为何,却总让她有一种隐约的危险感。就是这种难以察觉的危险感,让她能够清楚的分辨出他与江浩然的区别。
江浩然像朝阳般清澈无害,而潘竹青……她实在看不透。
她承认他身上有着很多人难以抵挡的魅力。除了外在无可挑剔的美好,还有他时时刻刻的淡定从容,无坚不摧。想必会有很多女子,梦想被呵护在他羽翼之下。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有信心有能力任何时候都可以保全他和他喜欢的女子。但她也能反推出一个结论,他的爱,一旦变成了利刃,便会将他自己与他的所爱一同拖进地狱,万劫不复。
她惶然无措的思绪被他忽然打断:“你现在眼里看着的,到底是潘竹青,还是江浩然?”问这话时,他眯着眼睛,嘴角有一瞬间微微的颤动。
她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竟然如此失礼的瞪着他看了良久。“当然是潘竹青。你和他,不一样。”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那最好不过,否则我心里会有些受伤。”
或许因为潘竹青是个不怕鬼神的人,所以他睡眠时向来少梦。这一夜,却被接连不断的梦境扰的片刻也不得安宁。然而杀进他梦里的梦魇不是别的,正是他白日里心心念念的女人——龚玥玥。
首先是她哭得梨花带雨,追在他身后的模样。
“你等一等!等一下!”
接着是她攥着他的衣袍,死活不肯放手。
“带我走,带我走!”
“带我走好不好?”
“不管你是谁,带我走……求求你……”
然后他脑中又跳帧一般闪过某个夜晚,他们被一群激愤的百姓砸的满身蛋花……他小心翼翼的问:“和我做朋友,你真的不怕吗?”
她娇柔的脸庞,写满了坚定勇敢:“不怕。”
“可是今天这样的事情,可能还会发生……”
“放心吧,只要我在场,就一定会帮你一起挡鸡蛋的。”
再然后,是他庆生那天,她站在屏风后激励受辱的傅云时说过的话:“他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他只做他自己……”
所有的情节,在他梦里来来回回碾压着他的意识,她的脸,笑的,哭的,气恼的,精明的,总在他触手可及,却始终『摸』不到的地方诱『惑』着他的感官。
最后,梦境在一句不断重复的话语中结束。
“不要紧,是生是死我陪他就是。”
“不要紧,是生是死我陪他就是。”
“我陪他就是……”
她说这话时,微笑而又倔强的表情,像利爪一般撕扯着潘竹青的内心。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尝到如此强烈的嫉妒和不甘。
惊醒后,周围的安静和漆黑让他快要窒息,他随手便推倒了床边的角几,让花瓶和茶水杯碎了一地。
门外站岗的侍卫推门而入:“大人,您怎么了?”
“出去。”
他又倒回软枕间,整个房里,只有一双眸子是雪亮的。
倘若她先遇到的人是他潘竹青,一切都会不同……
倘若他们第一次遇见时,他不顾一切带走她,一切都会不同……
倘若他早一点下定决心,一切都会不同……
倘若没有赵长垣……一切都会不同。
与此同时,潘竹青心心念念的赵长垣,身在大漠,也并未安心入眠。而是侧躺在床榻上,手里攥着一件衣裳,嘴里念经似的嘀嘀咕咕。
背后一阵陌生的气场使他赫然警觉,翻身下榻手刀从天而落,却在即将劈上目标时生生停住。“顾夫人。”来的人,竟是这明教的女主人,昂月的母亲。
“你很警惕,我没找错人。”她说话声音压的很轻,但足以让他听见每个字。“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赵长垣微微点头道:“夫人估计的没错,我亲眼所见,这些人果然有交集。”
她低头略作思索,接着问道:“你打听到他们这次去中原会面,都说了些什么吗?”
他撇过脸,将表情隐入黑暗中:“本来我打算混进去听个究竟,可中途出了些意外。”
她双眉微扬:“你被发现了?”
他转过脸,直直的望向她,丝毫不避讳满脸的恨意:“是您的女儿,想趁机杀害我妻子。”
“夫人最好奉劝她,别再做这些傻事。否则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了,不惜跟她玉石俱焚。”赵长垣说的很认真,他对昂月的忍耐,基本上已经到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刺杀龚玥玥的那天,若不是他拼命给自己灌下冰凉的井水,用以浇熄心中的杀意,恐怕已经将她当场击毙。他不杀女人,可这个女人极有可能是个例外。
教主夫人扬起好看的眉眼笑了笑:“我会劝她。不过你以后,别再叫我顾夫人。”
见赵长垣一脸茫然,她又补了一句:“若你愿意,就叫我晴姨吧。”
他没搭腔,默默的低下头去。这女人是善是恶,究竟什么底细,他一概不知,又怎愿意和她套近乎?他赵长垣是个单纯直白的人,没那么圆滑虚伪。这声“姨”,他是断断叫不出口的。
他不愿配合的态度,被她尽数瞧在眼里。不由得摇头直笑:“你这么木讷呆板,真不知平日里是怎么哄你娘子高兴的?”
听到对方提起龚玥玥,这小白脸就像被换了两节新电池一般瞬间来了精神。抬起头,脸颊有些泛红:“都是她哄我高兴……我说不过她……”
他这如诗情怀,萌化了教主夫人的心肠。她侧过脸,笑了许久,最后从衣袖里取出一个『药』瓶递给他:“记得,要腹中无食才有效果。”
他接过『药』瓶,冰凉的触感熨帖着掌心。“多谢……”
她依旧笑得温柔和煦:“你不必谢我,各取所需罢了。”
片刻之后,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人。他小心翼翼的拈起小『药』瓶,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就像是注视着他所有的希望和未来。
走出压抑的塔底,教主夫人觉得心中郁气难以排遣,干脆只身来到户外,将自己淹没于大漠星空之下。
身后那座瑰丽的宝塔,像枷锁一般困了她四十年。圣女,教主夫人……这些华丽而又沉重的头衔,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不过,梦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躲在爱人的臂弯里,看尽四季花,尝遍八方水。
赵长垣,是个可爱的男子。若不是命运弄人,她也会拥有一个同样可爱的男子……
安静的想了很多,想了很久,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她都懵然不知。等她困了累了,起身要走时,才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对方身材高阔,器宇轩昂,眉眼中,有些许她所熟悉的印迹。“是你。”她有些惊喜。
“好久不见了,陆冉晴。”他也笑容可掬,周身不见半点恶意。
她不禁走上前对这位久违的老朋友上下打量:“真是好久未见,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他乐呵呵的说:“可你一点都没变。”
“你真是会耍嘴皮子,就跟二十多年前一样。我那时是青春少艾,现在,已经徐娘半老,芳华不再,怎会一点没变?”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还是被对方这句善意的奉承哄得妥帖乐意。
“冉晴,你过得好吗?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是很惦念你。”说这话时,他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温存。
她却撇了撇嘴:“当初你们走的毅然决然,又何苦再惦记着我?”
说完,见对方脸上有些尴尬,便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娶妻生子,放的如此彻底。难为你这局外人倒是还费心思惦念于我,我没白交你这朋友,曹大哥。”
他也自嘲的笑了笑:“我曹瑞戎马一生,最怀念的,莫过于年轻时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当然最难忘的,也是你们这些老朋友。”
陆冉晴听罢。故意挑起眉眼笑问道:“哦?那么你这次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探望我这个老朋友的咯?”
曹瑞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尴尬,最后,干脆换做一脸的恳求:“冉晴……兆儿,是无辜的。而且……他是个好孩子。你别为难他……”
“哈哈哈哈,真是稀奇。既然知道他在我手里,他爹倒是淡定从容不闻不问,还要劳烦你这个当叔叔的跑来求人了。”即使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可此时此刻,她眼里很明显的闪过一阵阵怨愤和不满。赵雄啊赵雄,就这么不愿与她相见么?
“兆儿……是我徒弟。我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不希望他有事。”难为了曹瑞,一辈子没求过别人。如今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得腆着脸求女人。
陆冉晴许是觉得曹瑞这副模样百年难得一见,竟也起了逗弄之意:“是吗,那你来迟了一步,只能带回他的尸首了。”
“什么?”曹瑞只觉得眼前一花,险些瘫倒在地上。见对方嘴角忍不住的抽动,他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冉晴,你莫要戏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