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意全无,翻身起床,展开衣袍披在身上:“说吧,怎么了?”
薛九僵着身子哆哆嗦嗦依旧不敢抬头看他,说出的话也语不成句:“大少爷……那……那小子跑了。”
“谁跑了?”毕竟是刚刚睡醒,最近抓捕的人也多,饶是潘竹青此刻也是有些稀里糊涂没进入状态。
“萧……萧隽……”
听到这个答案,始终稳若泰山的潘竹青瞬间被点炸了:“我昨天不是让你动手杀了他吗?”他从床头赫然站起,宽大的衣袍顺着背脊滑在地上,掀起稀薄的尘埃。
薛九面如土『色』的说:“是……我就是回来之后……发现人没了……”
赵长垣能活着回到中原,完全是潘竹青没有意料到的结果。否则,他也绝不会将萧隽的命留着。让人假扮山贼把萧隽抓回来,目的是为了笼络住薛九的忠心。本打算等尘埃落定后再找个机会放回去,尽可能的避免别人联想到他献上『药』方的真正动机。可赵长垣一『露』面,便让潘竹青立刻动了杀心……
也许是萧隽命大,也许是事情转变的太突然。薛九本该接到指令便回来动手,可他确实是疏忽大意了,愣是没料到萧隽一天之内就能越狱逃走……
“那为何现在才来告诉我?”潘竹青很少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候,俗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他很了解薛九,知道他身上的优点,也清楚他身上的『毛』病——自大,贪小便宜,脾气暴躁……这些他都能容忍。只是有一点,便是时常自作聪明,这让潘竹青最头疼。
只是潘竹青算是个成熟的男人,他很清楚的知道,像薛九这样的年纪,想改掉身上的『毛』病实在难如登天。所以与其费劲心思的改造他,不如在大事情上面别让他参与进来。谁知连萧隽这么点小事,都给给搞砸了,真是让人无法不动肝火。
薛九也知道自己确实是糊涂了。“大少爷您别生气,我只是看您昨天实在太累了……而且,我已经连夜派人去找了……”可怜九爷顶着两个黑眼圈,一看便是彻夜未眠的样子。
潘竹青知道此时此刻发再大的火也于事无补,强行按下怒火,走到桌边坐下:“怎么跑的?”他现在只想知道,薛九的越狱,跟赵长垣有没有关系。
这么一问,薛九的头垂的更低,说话更加没底气:“不……不清楚……我昨晚进去的时候,看守的人都死了。”
他等着头顶劈来狂风暴雨般的责骂。可是等了半晌,却只等来潘竹青怒极反笑的嘲弄:“薛九,就你手下养的那群人,我以后还敢指望他们做什么?”
“属下该死!”
主仆俩都沉默了片刻。整个卧室里,只剩下潘竹青的呼吸声,薛九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敢偶尔抬起眼皮瞅一眼陷入沉思的潘竹青。
最后,潘竹青忽然站起身,一边穿戴衣物,一边逐字逐句的向他吩咐道:“这样吧,你就以抓杀人犯的名义在城里戒严搜查,再派人时刻守着军营和那个驿馆,这样他即使跑了也回不去。”
薛九如获圣旨:“属下遵命!立刻就去办!”若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败坏了潘竹青处心积虑谋划的局面,那他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
“若这次再办砸了,你知道后果的。”说话间,潘竹青已经穿戴整齐,用青簪将头发束起,推门而出时,刚才的焦躁和怒火在他脸上已经毫无踪迹。
“属下知道……”
今天潘竹青注定要忙的不可开交。但他安排的第一个行程,却是去见他亲弟弟潘景元。
马车开到军营外,正巧与骑着马赶来的恶少不期而遇。潘竹青毫不耽误,立刻将恶少唤进了马车,摒退了所有侍卫。
恶少见他如此慎重,也大概猜到了他的来意。只是不便亲口点破,而是似笑非笑的坐在他对面,等他自己开口。
潘竹青倒也十分爽利,半句拐弯抹角的废话都没有:“那个方知文,你可以打发他走了。”
恶少撇嘴一笑,果然不出他所料。“为何?”
潘竹青见他这幅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下有些恼火:“昨天尹亮的事情,还没给你足够的教训吗?你包庇掩护赵长垣,只会让他行事更加猖狂。”
这话一说完,恶少整个人向后靠去,嬉皮笑脸更加不正经:“大哥连这都知道,真是神机妙算。”潘竹青习惯在四处安『插』眼线,潘景元又怎会不知?
“你我之间,需要这样说话吗?”潘竹青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不满。他也了解自己的弟弟,但凡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就代表这事儿对他来说没的商量。
恶少敛起笑容,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好。我正正经经的说一句,大哥的要求,我办不到。”
“办不到?”潘竹青扬着眉『毛』重复了一遍。
恶少依然一本正经的说着:“因为我了解大哥,所以我很清楚,我前脚打发走了方知文,大哥后脚就会把赵长垣离军之事上表给皇上。”
潘竹青眯着眼睛冷冷的说:“你怎么还不明白?若只是私自离军也就罢了。他如今可能牵涉昨天那几宗杀人放火案,而你这是在包庇纵容他!”
“现在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恶少歪着脑袋反驳了一句。“还有,大哥难道忘了,是您故意放走他。什么叫放虎归山,大哥读了那么多书,不会不明白吧?他若真杀了人,咱们兄弟两都是帮凶,谁也别埋汰谁。”
这兄弟两从小就都不简单,老大伶牙俐齿,大道理总是一箩筐。老二牙尖嘴利,油腔滑调。总之潘太师没少被他们气得头顶冒烟。可他们却很少会有彼此争锋相对的时候,比如此时此刻此地……
潘竹青被噎得哑了火,半晌没接上话锋。“也就是说,你铁了心要维护他?”
恶少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的说道:“景元也知道大哥的立场,不想让您为难。大哥若真要拿他开刀,景元会亲自向皇上领受包庇罪犯,欺君罔上之罪。”
这番话让潘竹青心里很是受伤,很显然,在他与赵长垣对立的情况下,潘景元并不打算站在他这一边。“为什么?他赵长垣何德何能,让你甘冒杀头的死罪也要保全他?你就没想过后果吗?”后果往小了说,潘景元只是欺君之罪,大不了一个人上断头台。但若往大了说,这赵长垣如今是身陷敌国,本来潘竹青可以趁此机会扣他个通敌叛国的帽子,可被恶少这么一搅和,便是等同于将潘家与他赵长垣硬生生栓在一起去了。他潘竹青不但无处下刀,还得帮着一起瞒。否则给魏霆跃之流逮着机会,便是将潘赵两家一块儿拉进地狱里去了。
他时刻都记得,当他死里逃生之后,与杜若桐喜结良缘的那一天,他对赵长垣曾经说过的那句承诺:“我这条小命,是将军替我捡回来的。这份恩情,我潘景元没齿难忘。今后在战场上,我便是将军的铜甲铁壁,必不会让人伤你分毫。”
潘竹青不再与他争辩,面『色』沉静的掀开马车门帘,示意他谈话已经可以结束了。
他起身下车之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您最好也别把心思放在方知文身上。将他卷进来是我的主意。何勇知道,杨尽义也知道,若方知文有任何差池,这些人都会是将来推你弟弟上断头台的证人。”
潘竹青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好说。希望你今后不要为自己如今的为虎作猖感到后悔。”
恶少没再说话,沉默着走下马车。可心里,却已经千回百转无法平复。“为虎作猖……”他口中喃喃自语,脸上却忽然浮起一丝笑意。
昨日看见尹亮重伤而归,醒来后便抓着他的衣袖说行凶者是赵长垣时,他不是没动摇过。他不是没想过,如今的赵长垣已经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他不是没想过,他此刻对赵长垣的袒护,实际上是对那个『操』纵着赵长垣的幕后黑手最有力的纵容。
他不愿做忘恩负义之人,可更不愿意见到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造成更多人受伤甚至丧命。
想着这些关于道德关于情感的纠结与矛盾,他昨晚辗转到半夜也无法入眠。干脆翻身下床,披着件单衣自斟自饮喝起酒来。烈酒浇入愁肠,却丝毫未能熄灭百转愁思。要是当初去大漠的人是他,要是如今被人『操』纵的人是他……“大白鹅你会拿我怎么办?”他在心中自问。
杜若桐睡了又醒,见丈夫还握着酒杯坐在桌边盯着蜡烛发呆。“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你先睡吧,我出去透透气。”他知道八成是自己点着蜡烛,晃了杜若桐的眼睛,便很自觉的吹熄蜡烛,走了出去。
月朗星稀,这本该是个圆满的日子。龚玥玥醒了,敌军暂且掩下气焰,再过几个月,这府里又要多出两个娃娃的哭声……别说赵长垣这个当事人,就算他恶少这样的旁观者,也该打心里替他们高兴。可如今……伊人屋中独自垂泪,廊下铁器铮铮困守心魂。
向来乐观的恶少,难得如此多愁善感,心有千千结。整个驿馆,被他踱着步子绕了两圈。
冷不丁一声衣料拍打树枝的轻微声响被他抓进耳膜,他不经意的转过头,零星落叶飘散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