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着身子,木着脸思索了片刻,忽然问道:“玥玥跟我说过,她是因为在原来的地方被杀死了,才会来到这儿的。可她在这儿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还会回去呢?”
六姨对他问出这么有含金量的问题,显然很是认可:“你居然能想到这个点子上,看来还真是个聪明孩子。”
倒不是他有多聪明,而是这么多天不眠不休,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些事情。“那天夜里,她忽然喊疼,一点预兆都没有。大夫都说她并无病灶,我实在想不通,她怎么就能这么回去了?”他说的有些激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少的可怜的薄红血『色』。
六姨挪到桌边坐下,喝了口茶,定定的望着他说:“其实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你想听听我的猜测吗?”
他来了精神,将龚玥玥轻轻放下,起身走到桌边与六姨面对面坐着。“六姨请说。”
六姨无奈的对着他大半个后脑勺说话,这小子现在眼里除了老婆还能容得下别人吗?可此时此刻,也不忍心再与他计较。“我也无法三言两语跟你说清楚这一千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想告诉你,那个时候的医学水平,比现在强百倍都不止。你那位何将军的夫人,是剖腹产子的对吧?”
“嗯。”
“现在看来,简直惊为天人。可一千年后,剖腹产子,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手术。”
听到这里,赵长垣才木然的回过头,定定的看着六姨问道:“所以呢?”
六姨抿了抿嘴唇,在脑子里把要说的话过了一遍,想尽量让他听得懂。“所以我大胆的猜测……玥玥原本的身体,并没有被杀死,而是被那时的高端医学维持住了。也许她的亲人,一直没有放弃救治她。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赵长垣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像是被封住『穴』道一般愣在当下。他不是个绝顶聪明八面玲珑的男人,但此刻他却用上他所有智商来理解和揣摩六姨的这番话。
直到终于理解了七八分之后,他滕然而起,铁着脸就要往屋外奔。六姨吓了一跳,适时抓住他的袖子:“兆儿……兆儿!你要去哪儿?”
他再回过头来时,已经涨红了整张脸,眼中尽是急躁与恐惧:“我会去找来天下最好的大夫,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绝不会让别人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的。”
说完抽出袖子就要走,六姨又眼疾手快的揪住他:“那些不是别人,那些都是她亲人。”
“可我也是!她是我妻子,我不会放手的!”他激动的唇角抽搐,语气也变得气急败坏。“而且她也说过,她爱我,不愿意离开我。如果你说的那些都成了事实,于我于她,何其残忍?”他才不管什么医学上的差别,时代上的突飞猛进。他现在只知道,有人在与他争夺妻子,那他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将她护住。
“可是你要去哪里找大夫?我告诉你,这世上最好的大夫,现在都在这儿。”六姨依旧没放开他,只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无奈的说:“太医局的郑大夫,徐大夫,还有替那位何夫人剖腹产子的傅云姑娘,都在为你想办法。你稍安勿躁行不行?想把她留住的,何止你一个?”还有她六姨,还有杜若桐,还有小梅,还有那无法停驻,却也牵肠挂肚的潘竹青……
赵长垣在沧州城下那场出人意料的冷血举动,确实达到了不一般的震慑效果。不仅大大打击了辽军的士气,使得柳州城之围几天内便得以缓解,更是让沧州城享受了不少日子的风平浪静。辽人上上下下都道这娃娃元帅如今成了发狂的猛虎,还是暂时不惹为妙,以免得不偿失。
开封那位皇帝在金殿上兴奋的夸赞赵雄与潘誉二人教子有方,赵长垣与潘竹青一文一武,一个攘外一个安内,将年年战『乱』的边关沿线整治的固若金汤。
赵雄与潘誉难免心中得意洋洋。殊不知,此时此刻,他们各自了不起的儿子们,正因为同一个女子,而陷入痛苦和躁狂中无法自拔。
龚玥玥昏『迷』二十天,依旧没有醒来的意思。几位名医全力以赴,赵长垣派众人筹集名贵『药』材,才勉强保住她的生命体征和腹中血脉。
为了保证她的营养,赵长垣丝毫没敢怠慢她的饮食。淡而无味的汤粥一律停掉,厨房里每顿都端出龚玥玥平常最爱吃的菜肴,经由傅云的查看以保安全无误,最后经由赵长垣亲自一口口咬碎了喂下去。
军中琐事,都由何勇赵亮等人酌情处理。对敌军务,也都由几位将军告知赵长垣之后,各自领命受理。此时的赵长垣,一日比一日敏感脆弱,精神绷成了弓弦。谁也不知道,如果此时将他脑中那根弦拨断,会是什么结果,谁也不敢想象,若事情发展到最坏那一步,这个小将军该如何承受。
但这日潘竹青带着徐太医晚饭时分赶到驿馆,带来的消息让整个愁云惨雾的驿馆为之一振。
尤其是绝望的赵长垣。“您说的这是真的吗?真有办法救醒我娘子了?”这无疑是给他快要凉透的心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以至于他抓着徐太医的胳膊,把对方捏的龇牙咧嘴都未能觉察。
徐太医只得低头忍着痛,战战兢兢的回答:“赵大人您先别如此激动,老夫只是说有这可能。”这小半盆冷水浇下来,才拯救了老人家可怜的胳膊。赵长垣果然木木的松了手,可脸上依旧带着久违的期待。
屋里所有人都急着听究竟,潘竹青扯扯徐太医的衣袖,低声嘱咐:“徐伯伯,您就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吧。”
“老夫前些天拜访了尊师生前的府邸。他老人家虽然已经仙逝,可留下了不少医书和诊断记录。这几日老夫翻查了几遍,发现其中有一份针对离魂症的方子。问了他老人家的后人,才知这是他悉心研究了半生,直到去世前才完成的方子。虽然用材用量都详尽精确,可毕竟尚未施用过……所以……效果如何,老夫也不敢打包票。”
话虽如此,依旧让屋里除了龚玥玥以外每个人惨淡的脸上浮起亮『色』,如游『荡』在苍茫夜海中,终于看到灯塔的零星火光。
辛劳多日的郑太医此时也精神一振,面『露』些许欣喜。“徐大人可否把方子借给老夫一阅?”
“当然可以,郑太医请过目。”
薄薄一张泛黄纸,捏在手里尚未看完,便让郑太医本来有所缓和的面『色』瞬间跌落三千尺。“这……徐大人,这方子看来万万不能给夫人用啊!”
大伙儿心都凉了半截,最急眼的自然是赵长垣:“此话怎讲?”
“这其中有两味破气破血的『药』引子,对胎儿可是大不利啊!”郑大夫苦着脸道出实情,终于让所有人彻底陷入沉默。
一直坐在床榻边照顾龚玥玥的傅云不急不慢的起身走出来。“这方子能否借云儿一看?”
徐太医点头首肯,郑太医将方子递交给她,她专注着仔细过目,最后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照着这『药』『性』『药』理来看,即使不能速速救醒玥玥,至少也能保她『性』命无忧。”
这么一说,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过来。如今这条路,就是要舍弃孩子保大人。实际上,按龚玥玥如今这特殊的身体状况,若是勉强支持着胎气而久拖下去,多半是母子都难以保全。
徐太医自是非常明白这点,所以才敢大胆的提出这方子。“将军,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老夫的意思,保住夫人的『性』命,今后有的是机会。”
“徐大人,夫人腹中可是有两个孩子,这让将军如何下得了手,毒害自己的亲骨血?”
可郑太医显然持着相反的意见。子嗣这回事,在封建社会里,很多时候都是凌驾于母体之上的。这倒不是说郑太医的想法有多么冷血,而是香火延续,血脉相承这根深蒂固的思想,已经深入骨髓。何况他也并不是认为龚玥玥的『性』命就不如两个孩子来的重要,只是以他的想法,让赵长垣这几代单传的男人下决心杀害自己的骨肉,实在是太残酷了。
徐太医并不与他争执,只是涨红着脸提醒已经木着脸沉默了许久的赵长垣:“可是夫人若一直这么长睡不醒,孩子一样保不住。若是拖延下去,怕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啊!”
赵长垣并没做出回应,只是木然的脸上,连最后一点血『色』也渐渐褪去。双眼中黑白分明的神采早已化作『迷』惘的青『色』,双肩无力的垂着。原本挺拔的人,虽然依旧高大,却已经显得毫无生机,似乎被人轻轻一戳,便会瞬间垮塌,灰飞烟灭。
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只敢屏声静气的等着他做决定。
半晌之后,“事情还没到这一步,将军还是三思为妙!更何况这方子效果究竟如何尚未可知,怎能如此草率就害了两个孩儿?”郑大夫在这驿馆中呆了数日,自然知道赵长垣对夫人的感情有多深,但也目睹了他牵挂骨肉的那份与生俱来的天『性』。再想想那戎马一生的赵雄,更加于心不忍。他们一定还能找到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