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拨茶汤,傅文沉吟道:“老六傅新,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他的六哥,纵使离家一二十年,与家人断绝联系,傅恒也不可能忘记。
陈年旧事,许久不提,傅文也快忘了,今日傅恒说起这名字,他才忆起当年的纠葛,“那时老六被皇上赐婚,原本是要娶三格格,也就是玹玥的姐姐,后来他恋上一个武将之女,还是汉臣之后,额娘自然不允许,奈何他性子太倔,不肯妥协,竟不顾家中的婚约,带着那姑娘私奔去了!”
经他一提点,傅恒顿悟,“那个姑娘便是姓陆罢?这陆策,应该就是那姑娘的父亲,也就是六哥的岳丈!”
此时的傅恒终于明白,为何自个儿听闻这个名字时甚感耳熟,傅新离家出走时,傅恒尚未成亲,对那家人虽有印象,但过了这二十年浑忘了,是以记不起这桩事,经老四点拨,记忆才全数涌出。
“正是!“傅文点头应道:”两人狠心离京,追求自己的幸福,却害苦了家人,康亲王府本与咱们家关系甚笃,就因为老六退婚,王府颜面不保,两家因此交恶,再不来往!
那王妃气不过,便将陆家姑娘私奔一事告到太后那儿,太后最恨私定终身者,发了话,让皇上下旨,将陆策发配边疆,陆家就此没落,他的弟弟卷财而逃,其余家人也被赶出京城,流离失所。
没两年,伊犁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陆策已病逝,就此掩埋。原本有机会光宗耀祖的武将就因为女儿的任性而落得惨淡收场,实在令人惋惜。“
那时的傅恒年纪尚轻,只顾思念六哥,对陆家的情况并不了解,如今听来,当真令人唏嘘,“这苓惜有陆策的牌位,瞧那上头所写,她应该也是陆策的女儿,也就是六嫂的妹妹。”
“陆家的确有几个女儿,其余的还很小,苓惜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只是不知何故,会沦落风尘,估摸着她晓得其父的死因,才会记恨咱们,将晴柔之事泄露给宏泰。”
即便这个推断成立,傅恒仍有一事不明,“苓惜一直在留香楼,又是谁将此事泄露给她的呢?四嫂说她怀疑是八嫂,但我觉得她没动机。”
“为夫报仇,算不算动机?”
报仇一说,着实有些重了,“但我没害八哥,他是自愿救我。八嫂不是糊涂人,难道也会胡搅蛮缠么?”
“你问心无愧,但在东薇的立场上,你就是罪魁祸首,有时候恨一个人,在旁人看来没有必要,可惜当局者就是参不透。”傅文当然是相信傅恒的,
“换成是我与你同行,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也会救你,我相信同样的情形发生在我身上,你也会奋不顾身的去救,这是咱们兄弟间的情义,但女人不一定能体谅。”
若是旁人还好办,若真是东薇,傅恒就为难了,头疼哀叹着,“总之没有证据之前,还是不好轻易下定论。”
“证据我会帮你找,这事儿已然明朗,也有方向可查,你不必担忧,只要想着怎么去哄好皇上,官复原职便可。”
说得轻巧,偏偏傅恒是以政绩说话之人,不擅于刻意溜须拍马,皇上那边,还是顺其自然罢!他相信皇上不是薄情之人,不可能因为这点儿就否定这么多年的君臣情谊。待皇上气消之后,应该就会解了他的禁足。
傅文与他的想法稍有出入,“你也晓得皇上好面子,他既罚了你,也不好自个儿再去改口,总得有人去提才好,我已与汪大人商议过,让他在皇上跟前儿略提一提你在准噶尔的功劳,想必皇上听后必定会念及你的军功,就此改了主意。“
然而在傅恒看来,傅谦的死对他打击甚大,再大的军功也不抵他八哥一条命,”功劳是众将士的,单凭我一个人并不能如何,还是莫跟皇上提这些,免得适得其反,令皇上反感。“
他的谨慎令傅文无奈摇头,“你总是谦虚,从不居功,需知旁人一丁点儿的功劳都够吹嘘半辈子,你打了多少次胜仗,还怕皇上说你骄傲?即使骄傲,你也有资本!”
“讷亲是前车之鉴呐!”虽然两人不睦,但傅恒依旧引以为戒,时刻警醒自己,不要步他的后尘,
“原本他也是皇上最信任之人,在朝中功不可没,可就因为一次败仗,就被抹杀一切功劳,落得个赐死的下场,是以皇上的性子不好说,既重情,又薄情,还是小心为妙,万不可让皇上认为我居功自傲,他最忌讳的便是这一点。“
“相信汪大人必有分寸。“
汪由敦是朝中的老人了,说话向来进退有度,傅恒对他还是信得过的,“有劳四哥了,我禁足在家,不方便走动,全凭你在外头奔波,着实辛苦。”
傅文笑摆手,“你平日里帮衬我那么多,我都没道过谢,可甭说见外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也就不多说,“咱们总是各自忙碌着,错不开时辰,近年来聚得越来越少,我已命人交代后厨备菜,晚上你来这儿,叫上七哥,好好喝一杯!”
“好说!”干脆应下,傅文就此告辞。
待人走后,里屋的瑜真才掀起水晶琉璃珠帘,轻摇团扇,缓步走出,笑点头,
“四哥言之有理,我觉着罢!皇上看似冰冷无情,也只是因为身在高位,必须树立威信,但他毕竟是凡胎肉心,也是有感情的,尤其是你们君臣共事那么多年,即使他对旁人无情,但对你却是一向宽容,你说是也不是?“
这点傅恒倒是承认的,没得反驳,”这回的事若是搁在旁人身上,必是欺君大罪,直接摘掉顶戴的,但皇上只是免了我领班之职,罚俸更是无关痛痒,禁足也只是发泄他的怒火罢了,对我并未有什么实质处罚,也算是从轻发落。”
“由此可见,皇上还是对你有感情,没把你当臣子,而是当成了挚友,与旁人区别对待呢!”是以瑜真才不担心,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但他终归是皇上,不可能无故低头来找你,你得给他个台阶下。”
傅恒总想着顺其自然,不愿去刻意祈求,“待他哪天消了气儿,宣我入宫议政,不就冰释前嫌了嘛!”
她那急性子可是等不来的,“那得等多久啊?主动出击不是更好么?”
瞧她眼中闪着精光,傅恒便晓得她又有主意了,拉她坐下,笑询问,“你又有什么歪点子?”
“面对皇上那种强势之人,你就得适当的示弱,他才好下台。“方才他们兄弟二人谈话之际,瑜真早已在里头开始思量应对之策,
“我们可以故技重施,散播消息出去,说你忧思成疾,患了暑热之症,整日温烧,下不了床,再让人将这消息传至皇上那儿,他必定心忧,派人前来探望,聊表心意,这么一来,不就打破僵局了嘛!”
“又扯谎?”晴柔之事已是教训,傅恒可不敢再玩火儿,“万一又被皇上察觉出端倪,岂不是罪加一等?”
晴柔之伤关系甚大,皇上才会在乎,而傅恒之病只是一个契机,真假并不重要,
“你且放心,皇上不会在乎你是真病还是假病,我想他其实也在等一个时机,只要听到你病卧于榻的消息,他必定立即派人前来探视,也就证明他对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关怀。过两日你再入宫谢恩,也是名正言顺,这不就化解了两人的矛盾嘛!”
他还真不擅长办这种虚假之事来博取同情,“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本就是我们的错,再欺骗皇上,我于心不安呐!”
“无恶意的耍心机无伤大雅,你忘了咱俩冷战那时候,女儿不也是让我装病来骗你嘛!“
说来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那时候他一听说瑜真病了,再顾不得什么面子,一心只想去看她,若不是有事耽搁,他早就入了陷阱。
在瑜真的一再怂恿之下,傅恒终于妥协,愿意装病,而皇上这边,没有傅恒搭把手,办什么都不顺心,大臣们草拟的折子总是不能准确无误的表达他的心意,凡事都得他扣着字眼去下旨,
交代下去之事,傅恒总能在最短的时辰内处理妥当,这几日他不在,旁人没经手过,不敢大胆去做,遇事互相推诿,惹得乾隆时常发脾气,训斥他们办事不利,
这天户部又犯了错,点名要的名单迟迟未交,户部尚书说是没收到指令,军机大臣只道前几日已然说过,两人争执不下,被乾隆当朝斥责,见机行事的汪由敦趁机道:
“户部之前一直是由傅大人协理,如今他病重在家,无暇打理,这边的交接才会出差错,亦情有可原。”
当着众臣之面,汪由敦并未提起乾隆将其禁足一事,只道傅恒病重,乾隆闻言,龙眉顿蹙,“傅爱卿所患何疾?怎的未闻奏报?”
心下笑叹皇上果然还是很关心的,汪由敦面上严肃依旧,“暑热之症,昨日微臣有事去往富察府,便见傅大人卧病在床,精神不振,但依旧心系家国,在向微臣询问朝政之事,关心皇上的龙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