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初八日这天,皇太极一如往常地陪海兰珠用了晚膳。︾乐︾文︾小︾说|
天气热了,她的食欲也不太好,喝了些清汤寡水就早早歇息了。
到了亥时,皇太极还在外头批看公文,突然听见内榻传来了几声低吟。
他赶到榻边一看,只见她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直呼着:“疼……”
皇太极吓得不轻,连忙遣人去喊太医,自己则紧紧握着她汗涔涔的手,“别怕,朕在这里陪你。”
十几位太医簇拥着进了关雎宫,接生的产婆瞧那床褥子湿了一片,立马道:“是羊水破了……娘娘这是要生了,还请皇上到外边儿避嫌。”
海兰珠吃痛地眯着眼,拉着皇太极的手不肯放,有气无力道:“别走……”
“朕不走,朕陪着你把孩子生下来。”
皇太极的话就像一记定心丸,让她紧绷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恍惚迷离间,海兰珠的脑中有一个声音在支撑着她……
她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为了皇太极……
太医还在说服道:“这生孩子难免要见红,产房此等不洁之地,皇上贵为龙体,实在不宜留在这儿……”
“朕不放心。”皇太极充耳未闻。
“这生孩子,可是血光之灾呐,还请皇上三思……”
“要是于规矩不符,就在这拉一道帘子,朕是不会走的。”
皇太极能感受到手上她传递过来的力量,她需要他,她不想他走,所以他万万不能走。
几位太医没有法子,只有按照吩咐在床边拉了一道帘子。
皇太极便隔着帘子凝望着她,他从未这样紧张过,既有几分期待,看着她这样虚弱,又是心疼不已。
听着她一生生声嘶力竭的呼喊,他的心也跟着一揪一揪地疼。他从前从不知道,原来生孩子是这样受苦的一件事。
海兰珠的指节发白,手心早已濡湿,腹腔巨大的痛苦压得她难以喘息。皇太极一声一声地安慰着她,“就快过去了,就快过去了……”
伴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海兰珠险些昏死过去。
产婆扯着嗓子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小阿哥!”
皇太极来不及去看孩子一面,揭开帘子,将早已羸弱不堪的海兰珠抱在怀中,吻着她的脸道:“朕让你受罪了,是朕不好……”
海兰珠气若游丝道:“孩子……”
产婆将小娃娃身上的血水都给抹了干净,用锦被包着,递到了皇太极手中。
“你瞧,是个阿哥……朕的皇八子!”
皇太极抱着这个小小的婴儿,如同一个初为人父,初尝生命奇妙的父亲,眼中足有万丈光芒。
海兰珠望着那张粉红的小脸,喜极而泣。
这不仅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也是老天的恩赐……
****
皇八子降生不久,皇太极便以皇天托梦,有意册立皇八子为皇太子。
这一梦说也蹊跷,皇太极梦见与太-祖皇帝、礼亲王代善三人同处一室,向北而坐。
三人仰观见天,见到祥云绚烂,稠叠三层,云之上复见青天。
皇太极以为此象乃喻义天甚高远,于是召代善入了宫,将梦境与他一说,看看他有何高见。
怎想代善奏答:“当真是神奇!麟趾宫贵妃养女淑济前日来告,说见到有火自天降入宫中,殊为羙观。臣当时便觉得惊讶,当日正是七月戌,皇上正陪在宸妃娘娘身边,所以便未将此事奏报于皇上,怎想皇上竟在梦中亦见到了奇景。”
“看来,这是天有征兆……”
听过代善的话后,皇太极又召文臣入宫,以梦告之。
范文程、鲍承先等人听完,无不以为此乃非常之贵徵也,是大吉之向。
七月壬午。皇太极以关雎宫宸妃、诞生皇子,召集文武群臣于笃恭殿,颁诏大赦天下。
诏书曰:自古以来,人君有诞子之庆,必颁大赦于国中。此古帝王之隆规。今蒙天眷,关雎宫宸妃诞育皇嗣,朕稽典礼。欲使遐尔内外政教所及之地,咸被恩泽。除犯上、焚毁宗庙陵寝宫殿、叛逃、杀人、毒-药巫蛊、盗祭天及御用器物、敺祖父母父母、兄卖弟、妻诬告夫、内乱、纠党白昼劫人财物,此十罪俱不赦外。其余逃亡、遗失物件、被人认出者、令还原主。皆免其罪。互相借货者、照旧偿还。见在羁禁之人、及一切诖误小过、窃盗隐匿等罪,咸赦除之。有以赦前事告者、毋听仍以所告之罪罪之。已结案定罪、赎锾未完者,照常追取。虽经议罪、而未定案者,赦免。赦后有犯者,依律治罪。
“清国的第一道大赦令,竟是为了个皇子……”
“这皇八子可是宸妃娘娘所生,皇上爱屋及乌,也不足为奇了……”
“这会儿啊,该是肃亲王憋屈了。二十多年,皇上也瞧不上他,到时让这个刚出世的八阿哥捡了便宜……”
“看来皇上从前并非不想立储嗣,而是不想立非宸妃娘娘所出之子呐……”
朝臣们议论纷纷,范文程从人群中过,对这些非议皆置若罔闻。
偏偏是冤家路窄,迎面遇上了多尔衮和多铎二人。
多铎嬉笑着走过来,“哟,这不是皇上的钦差大臣,内秘书院的范大学士嘛!”
“见过二位王爷。”
多尔衮挑眉道:“范大学士可别忘了也替本王和豫亲王祝贺宸妃娘娘,喜诞皇子。”
“而今多少人排着队在东宫贺喜呢,范大学士恐怕也插不上队吧?”
多铎一拍脑门,自说自话道:“哦!本王忘了,范大学士早就是宸妃娘娘的入幕之宾了……”
面对他二人的奚落,范文程面不改色道:“微臣还有要务在身,还请二位王爷今日放微臣一马。”
多铎不为所动,“这都大赦了,还有什么要务?”
今日他们都穿着朝服,范文程一时没有脱身的法子,唯有躬身与之对峙着。
这时,一道豁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参见睿亲王、豫亲王。”
鳌拜不知何时已横在了他们三人中间,他人高马大的往哪儿一站,气势倒是半点儿也不含糊。
鳌拜昂首挺胸道:“皇上有旨,请范大学士去关雎宫一趟。”
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多尔衮和多铎也没有干涉的权利,二人相视一眼,退让道:“既然范大学士这么忙,今日本王就不打扰了。”
皇太极这会儿还在陪着蒙古的客人,不可能召他去关雎宫。范文程知道鳌拜是在为他解围,于是跟两位王爷道了别,就随鳌拜一同去了关雎宫,路上小声言谢道:“多谢巴图鲁了。”
鳌拜毫不介意道:“范大学士哪里的话,属下只是受了宸妃娘娘之命,暗中相助大学士的。”
范文程恍然,原来她一直暗中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鳌拜又道:“他们虽贵为亲王,可属下也看不惯他们横行霸道。大学士有所不知,这二位王爷人称是盛京双煞,豫亲王不敬皇上,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背地里还搞些吞占粮饷,强抢民妻的勾当……属下脾气粗暴,自然不会客气。”
“巴图鲁还真是性情中人。”范文程一面是赞许,一面自讽道:“可惜啊,人在屋檐下,有时候不得不低头……”
“即便要低头,也看那人值不值当了。”
鳌拜一路护送范文程到了关雎宫外,作揖道:“宸妃娘娘已经在候着了,属下告辞。”
范文程亦作揖回礼,这才深吸了一口气,迈入了关雎宫。
海兰珠还坐着月子,但精神状态还是极好的。约莫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的起色倒还比从前要好看上几分。
嬷嬷在一旁哄着八阿哥吃奶,海兰珠一脸慈爱地望着孩子,见范文程进来了,才着衣下床。
古人言坐月子,本该是在床上捂着的,七月流火,这样的天气哪里捂得住?何况她向来也不信奉古人的那一套。
出到了外殿,范文程作势要来扶她,海兰珠笑道:“哪有这么吓人?”
她落了座,从怀中掏出一方黄纸来。
“皇上请了个僧人来给八阿哥看看命相,你猜那僧人算出了个什么字来?”
范文程接过那黄纸,展开一看,上头竟写着一个“痴”字。
“这个字,我当真是看不懂……”
范文程盯着这“痴”字瞧了许久,喃喃道:“我怕是明白了……”
“说来听听。”
范文程说道:“佛法中,贪、瞋、痴为三垢,乃是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的恶之根源。而单看这个‘痴’字……”
“嗯?”海兰珠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痴’字,在佛法的释义里,又叫做‘无明’。我想那僧人定是不敢妄语,所以才以‘痴’作解。”
“无明……”海兰珠恍惚有思,“可是日月之明?”
范文程点了点头,目中阴晴不定道:“有明终会沦于无明……皇八子,便会是那个灭明之人。”
海兰珠打了个寒颤。
“可你也知道,历史的结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
他们二人相对无言地坐了许久,范文程才出声道:“也许老天自有安排呢……”
“你上次说,十三年了……”
海兰珠拾起了几分焦距,眸光透着些十分脆弱的东西,似是信任,又似是怀疑。“十三年了,我都不曾问过……你可后悔过来这?”
范文程着实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为何这样问?”
海兰珠总有些不好的预感,眼前这个范文程……当真还是十三年前的那个范文程吗?又或者只是她变得多疑了。
她面前的人……可是范文程呐!在这世上,除了皇太极之外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她到底在怀疑什么……
“朝中的势力愈发复杂,我只是担心你罢了。”
海兰珠终究没有深想下去,欲盖弥彰道:“我希望你能独善其身,不要随波逐流,被权位迷了双眼……”
“范姐,你知道我不在乎什么权位。只是人生在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我只有戴上这顶乌纱帽,才能自保……”
范文程艰难地一笑,“但即便如此,我也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不会背叛皇上。”
****
七月乙酉,明都司高继功等自石城岛来降。壬辰,皇太极以朝鲜及皮岛之捷宣谕祖大寿,勿忘前约。
乙未,皇太极分汉军为两旗,以总兵官石廷柱、马光远为都统,分理左右翼。
皇八子的降生,可谓是惊动了清国上上下下。八月庚子,陆陆续续赶来为皇八子贺喜的王亲们皆已抵达盛京。
皇太极亲自在崇政殿会见了外藩蒙古的诸贝勒。
巴林部落阿玉石、卫寨桑、毛祁他特,扎鲁特部落内齐、喇巴泰、台吉塞冷、戴青达尔汉、沙里、达尔马等以诞生皇子,行庆贺礼。
表文曰:巴林部落阿玉石等,诚惶诚恐跪奏恭遇宽温仁圣皇帝。诞生皇子,臣等闻之,喜不自胜。谨赍庆贺礼物进献。
次阿坝垓部落台吉表文曰:阿霸垓部落台吉塞尔扎尔等,诚惶诚恐跪奏宽温仁圣皇帝。恩德溥及外藩。臣等顶戴洪慈。不胜喜悦谨具礼物进献。
是日,科尔沁国土谢图亲王巴达礼、固伦额驸班第、扎萨克图郡王布塔齐等。以关雎宫宸妃、诞生皇子。遣官进献貂裘、牛、马、貂皮等物。
看着高朋满座,皇太极自然是喜不自胜。
回到关雎宫,就瞧见海兰珠和叶布舒正趴在床前,一块儿逗着八阿哥。
叶布舒伸手去捏他的脸蛋,惹得他一阵张牙舞爪。
“皇额娘,他的手可真小,睫毛可真长!”叶布舒满脸的好奇。
海兰珠笑了笑,“你小时候也长这样。”
叶布舒都看得痴了,问道:“皇额娘,你打算给小弟弟取什么名字呀?”
“这得看你皇阿玛的意思了……”
她方说完这句话,皇太极就凑了上来,“朕可早就想好了。”
叶布舒懂事地行礼道:“见过皇阿玛。”
皇太极还像从前一般,将叶布舒抱在腿上坐着,慈爱道:“你的名字是你皇额娘取的,小弟弟的名字可得由皇阿玛来取。”
“所以皇上想了个什么名字?”
海兰珠还以为他一直没提赐名的事情,多半是忘记了。
皇太极猜到了她的心思,笑意融融道:“满语叫歌兮布,是宠爱之子的意思。”
“歌兮布……”
海兰珠一听这个名字,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欢,“那小名就叫歌儿吧!”
她捏着歌兮布的小手,满目爱意道:“我的歌儿,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