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将袁文弼带走了之后,这边祖可法一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甘示弱,干脆几千人一起在城外闹起事来。
正是出征前夕,皇太极也根本不回应他们的叫板,只责令德格类好好对闹事者进行惩处。
到了三月戊戌,一场闹剧是愈演愈烈,皇太极见他们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闹越凶,忍无可忍之下,下令赉大凌河诸降将有差。
海兰珠知道,只要皇太极还在盛京城一日,便是谁也不能怎么从他手里探得半点消息,于是她也唯有等……等着他征察哈尔的那一日。
布木布泰生下了五女,皇太极临出征前,在哲哲三番五次的提点下,还是去西屋瞧了她一眼。
阿图还没有断奶,布木布泰也还在坐月子,本是不该下床的。但皇太极难得来一次,她还是让苏茉儿替她好好妆扮了一番。
之前生下四女雅图的时候,皇太极就未有赐名,这次也是一样,好像根本就忘了她还住在这西屋里头一样。
所以雅图、阿图这两个名字,都是她按照蒙古文自个儿取的,皇太极点了头,巴克什就将之记录在案了。
从前皇太极虽然偶尔来她这儿留宿,也总是人在魂不在的,难得能瞧见他有笑容。这会儿海兰珠回来了,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几分。
布木布泰给他备了茶点,体贴道:“大汗这趟去察哈尔,路途遥远,可要注意身体。”
皇太极索然答:“那是自然。”
又坐了一会儿,布木布泰见他一直只是疏离地答着话,也没话要与她聊,没坐多久就有几分意兴阑珊,赶着要走的意思。
她心里不是滋味,又知道他不是那样容易讨好的人,撒娇卖俏那一套对他也不起作用,于是动了别的念头。
“大汗这次去,若是能将林丹汗生擒回来,可也算为姐姐解了恨了……”
皇太极原本是灵魂出窍地想着别的事情,听她这么一说,这才霎时回过神来,“此话怎讲?”
“大汗不知道……姐姐在察哈尔,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此话一出,果然起了作用,皇太极眉峰一耸,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本来这些话,该是由姐姐亲口告诉汗王的,可我实在是为她抱不平……”
布木布泰轻叹道:“林丹汗沉溺酒色一事,在科尔沁是人尽皆知。几乎每年他都会在蒙古各部大张旗鼓的猎艳,妻妾成群不说,还经常撒酒疯……姐姐刚嫁过去的时候,一开始是很得宠的,我们一家也跟着沾光,没多久就生下了个女儿,可偏偏好景不长……”
皇太极的神情瞬间凝固住,“你阿玛跟我不是这么说的。”
“阿玛知道大汗一心想求得美人归,哪里敢说实话?”
布木布泰想起那晚在科尔沁,初见他时的情形。那时她就好几次欲言又止,却是被阿布给拦住了。
“乌尤黛的故事的确不假,只是……姐姐她并非出嫁的路上投湖的,而是生下女儿后,不堪林丹汗酒后的打骂□□,才自尽的……”
布木布泰望见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也没有再添油加醋,只道:“这件事情,我阿玛不许我们说出去,一是为了姐姐的名声,二是害怕林丹汗追究……”
“她的女儿,如今可还在察哈尔?”
“这我就不清楚了,兴许早就过继给别的福晋了呢?那林丹汗足足有八位大福晋,其他妾侍更是数不胜数……”
皇太极倏地起身,也未待她把话说完,沉着脸就疾步往外走。
见他这样大失常态,一时间,布木布泰也不知道,告诉他这些到底是对还是错……
汗宫里,海兰珠正在小憩。皇太极来得风驰电掣,见内殿四下静悄悄的,便知她在休息,于是压着心中无数的疑问,放轻了步子走到床畔。
她的双颊绯红,皎若秋月,嘴角含笑,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好梦。
皇太极心下一软,和衣躺下,望着她朱唇轻启,呵气如兰,一时间魂魄都给摄走了去。
她睡得很轻浅,懒洋洋地翻个身,正是落进了他的怀里。
海兰珠这才睁开一丝眼帘,见是他,自觉的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
皇太极想问她,却又觉得难以启齿……她不愿说,只怕于她而言,亦是噩梦吧?
她是受了苦,死里逃生,才能与他重聚的……他若再逼问她,未免也有些太过残忍了。
几个念头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不愿搅了她的好梦去,只道:“我过几日就走了……你可有话要同我说?”
她想了想,笑眯眯地亲了亲他的下巴,“一路平安,我等你凯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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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巳,皇太极率军西发征察哈尔,徵蒙古兵,颁军令。以阿巴泰、多尔衮、杜度、扬古利、伊尔登、佟养性等留守盛京。
己巳,次辽河。丙子,次西拉木轮河。己卯,次札滚乌达,诸蒙古部兵以次来会。乙酉,次哈纳崖。
皇太极发兵后,海兰珠便马不停蹄地便出了城,去见祖可法一面。
原来袁文弼病愈之后,皇太极便派人将他给带走了,祖可法一众人也被分到了德格类的旗下,驻扎城外,无法与她取得联络,只能是干着急。闹事闹了几次,皇太极先是不为所动后,后来甚至下令惩处他们所有人,就是不肯将袁文弼还给他们。
这次留守盛京的贝勒,只有杜度和她有些交情,若是寻他帮忙,当是能打探到些消息的。
只是另一方面,海兰珠又不想拖累杜度……这是一趟浑水,她万分不愿再将杜度牵扯进来。
上一次在遵化的事情,她已经令他为难过一次了……明知他对自己有情,却还要加之利用,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有几分不耻。
只是豪格、范文程都跟皇太极去了漠北,这盛京城里,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能找谁帮忙。
正当是一筹莫展的时候,倒还真有人主动找上了门来。
皇太极不在,海兰珠平日里便都待在文馆抄写医书。
文馆聚集大多是汉臣,盛京城中的贝勒爷,通晓汉文的甚少,也很少会来光顾。
这日也不只是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多尔衮毫无征兆地驾临了文馆。
当值的巴克什去接的驾,海兰珠只瞧见多尔衮一步迈入正厅,口中说道:“近来闲的慌,启心郎给我推介了本书读,偏偏忘了叫什么名字。”
“贝勒爷,咱们的藏书都在这儿了,爷找的是哪一类的?”
多尔衮想了想,四处绕一圈,只道:“真不记得了,索尼跟我说了好几回,那名字古怪,我回回都给忘了。”
说着他惬意地四处巡视了一遍,又瞧见了海兰珠,初愣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大抵是将谋略治国之策的。”
“莫不是《资治通鉴》?”
“不是,不是。”
那巴克什挠头,“这别的……贝勒爷得说详细些,我才能有头绪。”
多尔衮也说不清楚,只含糊道:“总之是本好书,大汗也念了好几回,要我们都读读。”
海兰珠当下就知道他要寻的是什么书了,便从密密麻麻的藏书阁里翻出了一本厚重的《反经》来。
“贝勒爷要找的莫不是这本?”
多尔衮接过来一瞧,欣喜道:“正是!”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找的是这本书?”
“若是索尼推介的,就当是这一本无疑了。”
她这位师弟,从小就人小鬼大,对于他的品味,她多少还是了解的。
自此往后,隔三差五的,多尔衮便会来文馆寻她,特意来求解这《反经》里头的问题。
海兰珠起初以为他只是读着打发时间的,没想到他倒是读得很仔细,这女真译本里头有不少差缺漏词,他都给挑了出来。半个月的时间,居然是把九卷都给读完了。
“这《反经》写得倒是很有意思,跟别的史书大有不同。若非如此,我也难得能读完它。”
月末,多尔衮来还书时,不忘感叹一番。
“许多人说此书是离经叛道之作,但我却以为,这书写得比那正统史书深刻得多了。贝勒爷若真读懂了,当是能有不少的收获。”
“读懂了倒不敢说,恐怕还要举一反三几遍,才能算读透了。”
多尔衮三天两头跑一趟文馆,醉翁之意本不在酒,想着自己欲擒故纵了半个月光景,这次来还书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了。于是他便悠然地又在藏书阁中转了好几圈,“可惜我不是做学问的人,这些东西,看个大概就顶用了。”
这盛京城的贝勒爷,哪个不是舞刀弄枪,不学无术的?爱读书做理论的,除了皇太极,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见海兰珠没有答话,又坐回去摘译去了,多尔衮这才言归正传,绕回他真正关心的事情上来。
“先前我就一直想问你,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海兰珠搁下笔,反问道:“见过吗?”
多尔衮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样的姿色容貌,他绝对该是过目不忘的才对,为何偏偏只觉熟悉,却是记不起来到底是何年何月何处见过她。
海兰珠倒是记得,上一次见面,他约莫才十三岁吧?现在个头倒是蹿高了,但也还只是清瘦的少年模样。
“算了……你若告诉我你的名讳,从今往后,咱们就算是真的见过了。”
“贝勒爷真想知道?”
“这还能有假的?”多尔衮不解。
“贝勒爷好奇我的名讳,本该是荣幸,但恕我难以相告。”
多尔衮起了兴致,“这倒是奇怪了,你的名字有什么端倪,支支吾吾不能让我知道?”
海兰珠笑而不语,继续埋头摘译。
多尔衮哪是个善罢甘休的人,干脆搬了个凳子坐下来,继续追问道:“那你姓什么,总能说了吧?”
海兰珠淡淡道:“姓范。”
多尔衮着实愣了一下,未曾想过她是汉人。
她说得一口流利的女真话,又穿着旗装,他原先猜,不是旗人就该是蒙古人才对。
“与范学士同姓?”
“是。”
“你也和索尼一样,是启心郎吗?”
“我没有挂职,只是个闲散人罢了。”
这么一问下来,多尔衮当真是有些晕头转向了。一个没有挂职的汉人,这文馆里上上下下的文员却都对她毕恭毕敬的,她若真只是个闲散人,怎么可能?
他倒是想找人问个清楚,只可惜现在盛京城里但凡是个王爷,都去了察哈尔,问那群文员估计也问不出个所以来。
只听她也未抬头,自顾自道:“贝勒爷若是好奇,不如帮在下一个忙?”
“什么忙?”
“阁楼上有一叠书礼,太沉,我拿不动。贝勒爷若真是闲得慌,不如帮我取来,有劳了。”
这口气……当真觉得熟悉不已,试问这盛京城里,有几个女人敢对他这样指手画脚的?
全因她是个难得的美人,他只好耐着性子,真真做了一回君子,去阁楼上将那叠了好几层灰的书礼都给搬了下来,搁在她案前。
那灰尘扬得四处皆是,多尔衮还特意抖了抖褂袍。
海兰珠见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无奈地问:“贝勒爷若还是闲,我再去给爷找几本书读读?”
“不必了,”多尔衮长袍一撩,就坐在案前,“读书没兴趣,读你,倒是有兴致。”
这样露骨的调戏,海兰珠听着头皮都发麻。早听闻这墨尔根戴青贝勒风流成性,看来传闻是真的。
他要找上门来,也好,海兰珠干脆将计就计道:“我的故事,只怕贝勒爷不会感兴趣。”
多尔衮闲适地端起一盏茶来,“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
“我有个孩子——”
“咳——”
这一口茶还没咽下肚,多尔衮生生就给呛了一嘴。
“他只两岁大,脸上有麻斑,至今下落不明,不知贝勒爷可知他身在何处?”
皇太极临走前让多尔衮掌事,那也一定交待了关于袁文弼的事情。
多尔衮听后,脸上居然透露出些许喜色来,搁下茶盏就道:“你若是讨得爷心情好了,自然会告诉你。”
海兰珠虽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还是将信将疑地继续与他兜圈子。
“贝勒爷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多尔衮笑着拿起她的披肩道:“走,随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