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太极的情绪有所缓和,哲哲这才帮衬道:“大汗得空的时候,便去西屋瞧瞧布木布泰吧,海……她走了以后,布木布泰一个人又怕生,也不知道四处走动,交些朋友,整日都闷在屋里弹琴呢。”
“嗯。”皇太极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却没怎么记在心上。
哲哲随即转开话题,与他聊起近来马喀塔的趣事。
马喀塔已经三岁了,能走能跳,不仅如此,行动起来可谓是风驰电掣。好几回还误打误撞地跑到了汗宫去,爬上皇太极的桌案,将他的奏折翻得乱七八糟。
好在皇太极也不生气,只是一本正经的对着三岁大的女娃讲道理,从女四书讲到了天下事,马喀塔一边吃着手,一边呆呆地望着她阿玛,口水哈喇流了一肚兜。
过了几日,皇太极下了早朝,正要回汗宫歇息,路过西苑的时候,刹然听见一声声悠扬的琴音从屋里传来。
深冬的寒风呼啸,零星飘散的几片雪花落在他肩头。他放慢了步子,循着琴声,踱步到门口。
正巧这时苏茉儿推门而出,准备添些炭火,却直直地撞见了皇太极,惊呼道:“汗、大汗——”
皇太极未出声责罚她,只是安静地驻足聆听着,屋中的人正弹得入神,并未觉察。
直至一曲末了,布木布泰才抬头瞧见门口站着的人,娩娩地请安:“见过大汗。”
皇太极一步迈进屋中,问道:“你方才所奏……是什么曲子?为何这般熟悉。”
“回汗王,此曲名作‘乌尤黛’,在科尔沁草原上——”
布木布泰话未说完,就听皇太极喃喃自语了一声,“乌尤黛……”
“这曲子很美,恰如北风萧萧,琴声呜咽……就是有些勾人伤情。”
他走到桌几前坐下,苏茉儿给他奉上茶点,布木布泰难得见他一面,遂道:“那我换一首欢快的曲子吧。”
“嗯。”
嫁过来三年了,布木布泰也蜕去了青涩童稚的模样,出落成了娉婷伊人。
其实她的眉眼神态,与海兰珠是有几分神似的,毕竟是同系血缘亲姐妹,尤其是方才她低头认真地弹琴时,倒令他有几分晃神。
太想念一个人,便有如入了魔怔,好像到哪都能寻见她的身影。
所以他才砍掉了海棠树,便是不想睹物思人。然而即便是这样,似乎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尤其是到了夜里,瞧见那一轮明月,更是凄苦难言。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他不知道这份痴怨,还要陪伴他多久。
布木布泰一曲弹罢,面带桃花地抬眸问:“大汗,这一曲你可喜欢?”
“喜欢。你的曲艺,可比金国的乐工高超多了。”
“大汗喜欢,不妨常来,我也去准备些新的曲子。”
皇太极和颜悦色,吩咐苏茉儿道:“今日就在这用膳歇息了,去喊汗宫的奴才过来吧。”
岁末,察哈尔昂坤杜棱来归,皇太极设宴,而阿巴泰却以“没有像样的皮裘”为由,拒绝赴宴。
阿巴泰对上言曰:“我与诸小贝勒同列。蒙古贝勒明安巴克乃位我上,我耻之!”
皇太极听后,大为不满,在宴席上道:“阿巴泰如果对本汗心存怨恨,还可以宽恕。三番二次,对诸多子弟贝勒也这般不知礼数,不做表率,反而加之蔑视,不能姑息。”
大贝勒代善与诸贝勒共同责难了他后,阿巴泰引罪,罚甲胄、雕鞍马四、素鞍马八。
天聪二年,春正月戊子,格伊克里部长四人率其属来朝。
二月二月癸巳朔,以额亦都子图尔格、费英东子察哈尼俱为总兵官。朝鲜国王李倧遣其总兵官李兰等来献方物,并米二千石,更以一千石在中江平粜。
庚子,以往喀喇沁使臣屡为察哈尔多罗特部所杀,皇太极率师亲征察哈尔部多罗特部,并让多尔衮、多铎两位从未经战沙场的幼弟随征。
丁未,进败多罗特部,败之,多尔济哈谈巴图鲁被创遁,获其妻子,杀台吉古鲁,俘万一千二百人还。
丁巳,以战胜,用八牛祭天。
三月戊辰,皇太极凯旋回京,贝勒阿敏等率群臣郊迎,行抱见礼。敖木伦大捷,皇太极赐于多尔衮“墨尔根戴青”之美号,多铎赐号“额尔克楚虎尔”。庚寅,以赐名之礼宴之。戊子,给国人无妻者金,使娶。以贝勒多尔衮为固山贝勒。
五月,皇太极派岳托、硕托和阿巴泰去攻锦州,毁锦州、杏山、高桥三城。又烧毁自十三站以东堠二十一座,杀守兵三十余人。明师弃锦州,而退守宁远。
收到捷报时,皇太极坐在汗宫里,燃一盏烛火,黯自感忾。
时隔一年,这锦州城,他还是夺了下来。
然物是人非,今朝即便夺下了锦州,也只是在白费气力,无法挽回半分从前。
……“互信互爱,相守相伴,忠贞不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今生我只愿能伴你左右,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皇太极,我不爱你了,你放我走吧!你我二人,从今往后,恩断义绝,再无干系。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若这便是她给他的答案,那好,如她所愿。
[宁远]
这阉党倒台,时人纷纷谏言,让袁崇焕复守辽东。
崇祯帝一边着手彻查冒领军功之人,将之削职待办,一边将袁崇焕召回,其年十一月擢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祯元年四月,命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
七月,袁崇焕进京面圣,先奏陈兵事,崇祯帝对其慰劳甚至,咨以方略。
袁崇焕当即夸下海口,只要皇上能准许他便宜行事,他能五年之内复辽。
崇祯大喜,褒奖他有勇谋,曰:“复辽,朕不吝封侯赏。卿努力解天下倒悬,卿子孙亦受其福。”
袁崇焕叩谢之后,给事中许誉卿觉得他五年复辽的大计未免有些言过其实,问他策略。袁崇焕却说:“我不过是看圣心焦劳,聊以相慰罢了。”
而许誉卿提醒他:“皇上英明,如何能够随便对待。万一日后按照你所言的期限责效,如何是好?”
袁崇焕自觉自己所言有失,遂立即复向崇祯奏言:“辽东之事本不易竣。陛下既委臣重任,臣安敢辞难。但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克有济。”
崇祯听后,准许四部之臣相佐。
袁崇焕临行回辽之前,总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以此前熊廷弼、孙承宗等人都因党争排构,而不得竟其志,担心一旦他去了边关后,天高皇帝远,朝中难免会有人腹诽他。
于是又奏书了复辽之计,应循序渐进,以守为御,以攻为略。并坦言自己做边疆大臣的难处,不比做朝臣,军中事务繁琐,难免不能善衡,招来怨恨,当以成败定英雄,况且敌人善用离间计。陛下若爱臣知臣,臣才能没有后顾之惧。
崇祯与诸臣商议后,将王之臣、满桂的尚方宝剑收回而赐给袁崇焕,并加赐了蟒袍玉带和银币。
月末,袁崇焕重回宁远,重掌辽事,祖大寿在宁远府上为他接风洗尘。二人畅饮至深夜方休。
袁崇焕不免问起道:“那位范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大人临行前嘱托我好生照看,于是我便将其收归祖府,以备不时之需。”
“那她腹中的孩子……”
祖大寿面不改色道:“早产,生下来不过几日便夭折了,连名字也没来得及取。”
袁崇焕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这孩子没了也好。”
“此言何意?”祖大寿甚是不解。
“这一年在家中,是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难得清闲,却唯独有几分怅然若失。”
袁崇焕慨叹道:“回头来想想,恐怕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所致吧……”
祖大寿没有作声,心下却是有几分欷吁。
“林丹汗为夺市赏,六月又滋扰了大同,杀了数万明军,区区右翼恐怕是抵挡不住林丹汗的,被平定是迟早的事情。眼下对付蒙古也陷入了困局,这林丹汗既不能让他继续胡作非为,滋扰边界,也得留着他来对付皇太极,是打不得杀不得。皇太极近来是蠢蠢欲动,突然把剑锋对准了蒙古,对察哈尔部边拉边打,看来是有意要先将蒙古收入囊中了……”
袁崇焕低头,酌一杯酒道:“我若是此时将她纳为妾侍,恐怕皇太极气得连讨伐察哈尔的心情也没了吧?”
八月,金兵犯黄泥洼。袁崇焕令总兵官祖大寿击郤之,斩一百八十级,获马骡百二十。
获胜而归后,正赶上中秋,袁崇焕遂在宁远府简单摆了几桌宴席,也未行拜堂之礼,便将海兰珠纳作了妾侍。
汉人对待妻妾的尊卑之分格外严格,所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要纳一门妾侍,不需要三书六礼,妾不能着大红,只能坐小轿进门等等。
然而此在边疆,又逢战事,所谓酒席,也更是草率从简,走个过场罢了。
宴散之后,袁崇焕见她整晚不吃不喝,只是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满月而出神,遂问道:“在想什么?”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她倩语一声,微笑道:“只是中秋之夜,勾起乡思罢了。”
如此良辰美景之下,袁崇焕亦起了诗性,畅怀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这诗正是应景。”
“无论从前你是何人,但从今往后,你的名字都要冠于我下,形影不离,你可明白?”
“我明白。一年前,我便明白。”
她虽是笑着,那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上却唯有清冷,比那月色还要让人觉得疏离。
袁崇焕轻咳一声,本想说些应情之语,对上她的双眸,开口却又成了另外一番话。
“如果你是在担心今晚……大可不必多虑。我纳你为妾,本就是另有谋算,不会拿你如何。”
海兰珠怡然道:“大人做什么,都另有深意,不是吗?妾身哪里敢猜,岂不逾越。”
她自然而然地改口自呼‘妾身’,他听后不免一诧,但此刻对上她的皓齿明眸,却觉好不安逸,不愿打破这份静好。
而她的笑里有几分真,又几分假,他却也猜不透,又或许是不愿猜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心绪,负手对月道:“前日,刘兴祚同我来信了。去年我曾答应过他,如果他能立功,便将之收于麾下,没想到为魏阉所祸,不得已辞官,又是拖了一年。这一次,我不能再言而无信。只是他记挂家人,害怕受到牵连,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自古忠孝难两全,鲍机曾颂春秋吴国大夫伍子胥,忠孝诚无报,感义本投身。”
海兰珠叹惋道:“其实刘兴祚心里也清楚,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取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