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七月,努\尔哈赤身患毒疽,健康每况愈下,将国事皆交付于四大贝勒处理。
所谓“毒疽”,并非是毫无来由之症。中医曰,热气淳盛,下陷肌肤,筋髓枯,内连五脏,血气竭,当其痈下,筋骨良肉皆无余,故命曰疽。指气血为毒邪所阻滞,而发于肌肉筋骨间的疮肿。
当然这是古人的说法。海兰珠却马上联想到了其它更为合理的解释——败血病。
联系起先前努\尔哈赤在宁远所受铅弹之伤,虽伤势癒合极快,但从不过数月便身患毒疽的症状来看,败血病诱发的可能性极大。
败血症绝大多数继发于各种感染,在冷兵器时代的古代,战争是最容易导致败血病的,病原体的来源也大多和伤口感染、重金属感染、营养不良有关。
怀着这份疑惑,她见到了忧心忡忡的皇太极。
“阿玛身体抱恙,几个大夫看了都素手无策,也不许我们前去觐见……你若能去看看,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努\尔哈赤若真得的是败血病,便是不治之症,恐怕命不久矣。看来皇太极也清楚,这次多半是天命到了,所以才希望她能给他一个准确的判断。因为……努\尔哈赤一旦驾崩,紧接着便是这汗位之争了。只有抢占了先机,他才能多一分胜算。如今除了大妃之外,没人能去面见努\尔哈赤,关于病情,对外更是口风禁闭。所以到底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也没人知晓。
这是历朝历代血的教训,老皇帝病危了,这立下遗诏前,当然不敢让儿子们知道,何况是这么多野心勃勃想争汗位的儿子。一旦消息泄露,只怕他还没咽气,就会妄生兵变。毕竟有褚英的例子摆在前头,努\尔哈赤这么做,想也是因为心有余悸吧?
纵使她知道,若贸然去见努\尔哈赤,可谓是危险重重,但她却没有半分犹豫。只要是能帮到他的事情,她一定要尽到力所能及。
“我可以去,但必须装成大夫的样子,混在额么其里进去,不能让汗王瞧见我。在这最后关头,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来。”
皇太极会意,“明日辰时,额么其会去汗宫给阿玛拭药例检,到时我便安排你一起进去。”
第二日,海兰珠早早便装扮好了行头,在皇太极的安排下,混入了汗宫。
额么其依照旧例,给躺卧在床的努\尔哈赤用药酒擦拭患疽处。
她微低着头,目光却不时瞥向那患疽之处,只见大片皮肤出现皮疹,其皮疹呈瘀点,形状类似于脓疱疹,且红肿化淤。
她端着药碟,心中却是大惊,这是典型的金葡菌败血症,通常因伤口或呼吸道感染引发居多。皮疹乃是临床的初步病理特征,此症起病急,且伴随迁徙性损害,在临床案例中最常见的是多发性肺部浸润、脓肿、胸膜炎以及化脓性脑膜炎,心内膜炎,骨髓炎等等疾病,且金葡菌有并发感染性休克、肾、肝脓肿的危险。
当下额么其的疗法,不过是挑破这皮疹上的脓包,流出淤血,在以药酒清洗,以防止皮疹恶化……然而此举根本对败血病的病原没有任何医治作用,加之后来进补的汤药,也不过是延缓续命之方。
金葡菌败血症若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恐怕……连一个月也撑不下去。
海兰珠望见这原本龙行虎步、骁勇无双的努\尔哈赤,如今只能躺卧在床,半眯着眼,似是在歇息,却又时不时地长吁短叹几声,约莫是病痛缠身的低吟,无尽感叹。
这一天……终于是要来了。
“汗王眼下……得放宽心才是啊。”
额么其留下医嘱后,她便跟着退离了汗宫,原本这一路都顺畅万分,结果到了汗宫大殿入口,却迎面撞上了前来探望的大妃。
她慌忙地埋低了头,真是冤家路窄,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在最后一刻露馅。
阿巴亥扫了一眼那一众端着药碟、药碗的额么其,逮住其中一个,一如往常地闻讯道:“汗王情况怎么样?”
额么其避重就轻地答:“回禀大妃,小人方才换了药,汗王才将将睡下。”
阿巴亥从袖口里掏出一锭元宝来,搁在那额么其的药碟上,低声道:“你如实告诉我,汗王的病到底严不严重——”
“这个……还请大妃娘娘饶了小人,汗王有令,不能对外公布他的病情……”
阿巴亥冷哼了一声,质问着那剩余的额么其们,“你们有谁能告诉我?”
海兰珠屏息凝神,这一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也是关心汗王的身体……整日都陪在汗王身边照拂,若是不知病情,出了茬子可如何是好?”
“这……”
“你们不想说也行,这日后……可别说我不厚待你们。”
“大妃恕罪——”
一众额么其皆吓得跪倒在地请罪。
阿巴亥一双凤眼,趾高气昂地睨视了一眼,“知道怕,何不就从实禀告?”
正当是困局,汗宫里匆匆跑来一个奴才,在阿巴亥耳侧低语道:“大妃娘娘,汗王有令,不许为难额么其……”
“哼——”
阿巴亥没好气地一甩云袖,不好在紧紧相逼,疾步赶去了内殿。
海兰珠掐了把冷汗,赶紧逃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回到四贝勒府上,皇太极和范文程正在正厅里踱步等着她。
“情况如何?”
海兰珠摇了摇头。
皇太极一见她的表情,立即领会了,却是有几分失魂落魄,跌坐回椅上,久久不发一言。
范文程心底有数,对这个结果并不觉意外,反倒是先担心其皇太极来。
“生死有命,还请四贝勒收整情绪,不要太过悲伤……”
他扶额冥思,“倒不是悲伤,只是觉得有几分突然……”
“所谓毒疽,其实是败血症初期诱发的皮疹。”海兰珠坐下来,冷静地说道:“按我方才所见汗王的病况来看,恐怕撑不过月夕。”
“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皇太极,你记得我在宁远说过的话吗?败血症一旦病发,便只能听天由命了。无论是早是晚、结局如何,你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深呼一口气,道:“……我明白。”
“不过有一件事情倒是出人意料。原先我们以为大妃是常伴在汗王病榻前的,谁知我今日见到,她也并不清楚汗王的病情,还妄图贿赂额么其打探消息。”
“确有此事?”范文程有些讶异,思忖片刻,与皇太极言:“若是我们能强占先机的话……四贝勒,这是天赐良机啊。”
皇太极却似另有打算,摇头道:“阿玛没有咽气,我们便不能动。”
“为何?”
“这个时候,谁先跳出来,谁人便是逆臣贼子。逆臣贼子,应顿伏严诛,是犯了大不韪,到时众人都会将矛头对准我们。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不能操之过急。”
皇太极眉头微拧,沉声道:“我们要做的,就是等,总有人会先沉不住气的。”
七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因“上不豫”,而前往清河汤泉疗养。
努\尔哈赤病情恶化,在这盛京城中,人人无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关这汗位的争夺,也广为流传着许多臆想的版本。二贝勒阿敏虽战功累累,但在民间风声却并不太好,有传他怀有二心,早就想效仿其父舒尔哈齐,脱落建州,自立为王了。三贝勒莽古尔泰则是个桀骜不训的莽夫,智谋也颇见一斑,前有弑母邀宠的丑闻,更是无人希望他继承汗位。
而除四大贝勒之外,另一个跃上了夺汗位的竞技场上的人,是大妃的三个儿子——十二阿哥阿济格、十四阿哥多尔衮、十五阿哥多铎。大妃毕竟是如今努\尔哈赤身边唯一的正室夫人,这三个小儿子更是努\尔哈赤的老来子、心头肉。他甚至将手上的正黄旗亲兵也交托给了年仅十四岁的多尔衮、十二岁的多铎二人统领,对阿济格就更是溺爱有加了。加之大妃在金国的权势,这三个儿子虽然没有赫赫战功,但却势头正旺。
而呼声和猜测最多的,无疑是皇太极和代善二人。代善是嫡长子,身份地位皆是四大贝勒里头最高的,早前就有太子爷的名头在,后来出了与大妃私通的事情,如此丑闻,惹得努\尔哈赤似乎也很不待见他。但正红、镶红二旗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这两旗的地位只屈居正黄、镶黄二旗之下。代善旗下的贝勒,诸如其长子岳托、三子硕托、四子萨哈廉,皆是英勇善战的猛将,不仅战功赫赫,更是英雄出少年,很早就披挂甲胄,冲锋陷阵。其中尤以岳托和萨哈廉为标榜,努\尔哈赤亦赞许他们能文能武,聪明过人。加之这镶白旗主杜度又是常年跟随代善的亲侄儿,手握这三旗的支持,可谓是胜券在握了。
再观皇太极这边,他虽只执掌了正白一旗,但比起其它几位贝勒来说,优势却在其作风端正、从未有过丑闻的。他虽是四大贝勒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但凭借这几年来的征战,且善用权术,可谓功勋卓著,毫不逊色于盛京城中任何一位贝勒。又因通晓军政大事,机警聪睿,善于用人而深孚众望。岳托、济尔哈朗、斋桑古、德格类等贝勒,以及掌管文事的赫舍里氏一族和先前被定罪的吴尔古代等一众都堂、文将,都与他交往甚密。比起代善,势均力敌。
从全局来看,这两人的权力角逐中,最关键的一个人便是镶红旗旗主岳托了。
岳托贝勒乃是代善长子,却因生母早亡,在大贝勒府上遭遇不公对待,便被皇太极的生母孟姑收来抚养。他左是父亲代善,右是承蒙恩养、一同长大的皇太极,如今又独掌一旗,他的立场,可谓是关系到了整个汗位争夺的大局。
海兰珠不知道岳托和代善关系到底如何,但她却知悉岳托与皇太极之间,倒有几分像是良师益友,寻常兄弟。也就是那日惊鸿一瞥,她也能觉察出二人关系之密切。加之这萨哈廉贝勒早年就常与皇太极一同探讨国事,他们二人虽都是代善的儿子,但却似乎与皇太极走得更近些。
海兰珠遥想起从前,豪格还小的时候,就常常与她抱怨,说阿玛从来不抱他,却会抱大贝勒府上的阿哥……难不成从那时起,他便有了要一步步瓦解代善的势力,并逐步拉拢代善儿子们的念头了?那可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
也对……皇太极的城府、远虑之深,她是见识过的。如此看来,兴许自那时起,他就已想到了所有的可能,在提早准备,未雨绸缪。
八月初三,库拜往析木城戍守,得到毛文龙派遣的五名奸细,杀四人,将另外一人解至东京。皇太极主审此案,据细作供称,毛文龙于铁山有马步兵七万人,听说金国要往彼处,惧之不敢前进,只在沿江驻守。
明军设置了宁锦、皮岛防线,便是为了呈犄角之势将大金困在在辽东不得动弹。宁远吃了败仗,努\尔哈赤自然想到去突破皮岛的防线,以解后顾之忧,从这半年来频频招降毛文龙的动作来看,便是努\尔哈赤惯用的计策,先怀柔,怀柔不成,再举兵硬战。
然而远在清河疗养的努\尔哈赤,却突然下诏要亲自审问这个奸细,于是此人便被押解去了清河。
海兰珠原本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想几日后,正黄旗的亲兵便前来以“细作”的名号前来扣押她。
偏偏这日皇太极又去了轮值,这群正黄旗人皆是努\尔哈赤的亲兵,得了汗王口谕,任是谁人也奈何不了。
她浑然不知自己到底所犯何事,更想不出会是谁在这最后关头踹了这临门一脚。但她有种预感……这一切并非冲着她来的。
如此紧要关头,要至她于死地,除了想要以此来迫害构陷皇太极外,她想不出别的原因。
李永芳、李延庚、代善、阿巴亥、阿济格……一个个与她有过结怨的人在她脑海中划过。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