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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镇抚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将黑了。进了三春山房,看见桌上热气腾腾饭菜,他当即搓了搓手,一副食指大动模样:“听世子说这都是世子妃亲自下厨做,今儿可是托了世子福了。”

绮年抿嘴笑,有意打击他:“其实不是。只做了两菜一汤,其余都是白露做的,她的手艺一向好,比我强多了。倒是这梅子酒是我去年冬天亲手酿,今儿头次开,也不知道好不好,大人尝尝。”。

“可别叫大人了。”周镇抚嘿嘿一笑,两眼就瞄着白露手里的酒壶了,“如今已经辞官,过几日就动身,回乡做田舍翁了。世子妃不嫌弃,随着世子叫声汉辰就是赏脸了。”

绮年从善如流:“汉辰若是喜欢,那梅树底下还埋了几坛,到时一并带走。世子说过,你是最爱这些果酒的。”

这话说得周汉辰有点汗颜了。说起来他素来自诩为豪气男子汉,喝酒居然喜欢这些果酒,实在是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爱好。当下嘿嘿了两声,一边伸手从白露手里接了酒壶,一边干笑道:“世子倒是什么都告诉世子妃。”

赵燕恒含笑接口:“这是自然,我们是夫妻。”

周汉辰翻个白眼,感叹:“这是炫耀!乃佛门诸戒之啊,世子慎之。”

赵燕恒笑而不语,一派自得,看得周汉辰直翻白眼。绮年抿嘴一笑,随便指了件事带着白露退了出来,让两个男人在里头发感慨去。毕竟有她在,周汉辰说话终究不那么痛快。

白露一直低着头跟在绮年身后,直走到院子里才忽然低声道:“世子妃,周大人是要辞官回乡了么?”

“是啊。”绮年随口答了句,半晌没见白露再说话,便停步转身,“怎么了?有什么话想说?”

白露咬了咬嘴唇,忽然跪了下去:“奴婢想求世子妃让奴婢去伺候周大人。”

“周——”绮年懵了,“你想,想跟他走?”

“是。”白露低着头,声音低而清晰。

“为什么?”绮年皱起眉,“是因为清明?你觉得周汉辰他不会计较身份?你可是要想明白了,他喜欢清明,未必就一定喜欢你。”

“所以,所以奴婢想,让世子和世子妃跟周大人说……”

绮年慢慢皱紧了眉。由和赵燕恒开口,白露之于周汉辰,就不可能只是个普通丫鬟了。白露见良久不开口,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求世子妃成全奴婢。”只有离赵燕恒远些,才能断了心思。别人家,若门第略好些也不会要个丫鬟做正房,唯有周汉辰这样的人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成全不是这样说……”绮年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我会去跟世子和周大人商量,但成与不成却不敢打包票。即使你跟他走了,日后是个什么样子也全看自己的造化。世子可以送去,却不能强要周大人做什么。”

周汉辰直到天色黑透才离去,一坛子酒全被他干掉了,走时脚步都有几分踉跄。赵燕恒摇着头,叫立秋将他送回去,自己在角门目送他离开,才叹了口气:“家里也没个人,回去就是清锅冷灶,他也实在辛苦。”

“世子送个人去伺候他怎么样?”绮年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赵燕恒苦笑:“当初可不就是想送清明去,谁知道……”

“那是清明自己不愿,如今可有个愿意去伺候周汉辰。”

“谁?”。

“白露。”

赵燕恒转头看着绮年,目光中惊疑不定。绮年弯弯嘴角:“世子不用这么惊讶,是白露自己提出来,求着成全呢。”

赵燕恒眉毛渐渐地拧了起来,良久,才略有几分失望地笑了笑:“白露心,也很大。”

绮年低头拨弄着自己手指,淡淡地说:“人各有志,倒也不能强求。”白露始终看不上小满如鹂那样生活,想要更高些,这倒也不能说是对是错。

“那打算怎么办?”

绮年挑挑眉毛:“可是世子您的丫鬟。”

赵燕恒笑了,抬手在她脸上捏下:“后宅事是你做主,我都得听,何况丫鬟呢。”

绮年嗤地一声笑了:“那妾身可就做主了?”

赵燕恒被她拿腔拿调语气逗得笑了:“说吧,我听听有什么好主意。”

“妾身可没好主意。”绮年摇摇头,“白露既然自己说要去伺候周汉辰,那就把身契送过去吧,另外给准备五百两银子傍身。将来怎样,就看自己的造化了。”白露想着借赵燕恒和周汉辰交情,让周汉辰另眼相看,应该是想着去做正妻。可是赵燕恒无论如何不能开这个口,从前送清明是周汉辰自己看上,如今若是再送个丫鬟过去给人家做正妻,是觉得人家只配娶家丫鬟不成?不过只要是赵燕恒给的人,周汉辰也不会亏待了,将来他是愿意纳了白露,或是娶了,或者还身契放出去,就看白露跟他缘分了。

赵燕恒低头想了想,叹了口气:“也只有这个主意了。”横竖有五百两银子在,就是放出去白露也能过日子。

“对了,还有件事儿想跟你商量来着。”绮年把苑氏和林悦然来访的事儿说了,忍不住也想叹气,“我想过给她们置办几亩田地过日子,可是总得把悦然的亲事定了才好,林娘子虽是长嫂,却是守寡之身不好出去。”

赵燕恒温和地看着她:“那就接进来住两天也无妨。林家实属冤枉,林夫人生前又对你亲热,你知道也不能扔下她不管。父亲那边我去说,无妨,当初父亲既允许救济林家,如今把人接进来住几日他自也不会反对。”

绮年抱着他手臂,头靠着他的肩,看着天上滚圆月亮,叹了口气:“皇上明明知道冤枉,可是杀起人来仍旧毫不手软。”

“帝王心术……”赵燕恒轻轻说了一句,“伴君如伴虎。”皇帝不想动郑家,可是又不能容许郑家继续扩张势力,就只能杀鸡儆猴。很可惜,林家就是这只鸡。

三天之后,林悦然提着个小包袱,坐着马车从后门进了郡王府。这会儿正值仲春,王府中花木齐发,虽还未到百花齐放之时,但早开迎春之类也是生机勃勃。更有边角上小草花,五颜六色点缀着刚刚葱绿的地皮。

林悦然有些拘谨地坐在马车里,只是偶尔有风卷起车帘的时候,才从缝隙里向外看一眼。虽然只是寥寥几眼,却也能看得出郡王府园子精美。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从前住在广西时家里的宅院,不如这里精致,却也是极大的。那时候父亲还是广西总兵,她和母亲出外,所到之处都是逢迎笑脸和夸赞。身上穿头上戴都是最好,甚至有些姑娘盯着她的衣饰模仿……

“林姑娘,到了,您下车吧。”小丫鬟有点笨拙地掀起车帘,外头两个穿着水红比甲的大丫鬟带着一顶轿子笑吟吟地在等着:“世子妃在院子里等着姑娘呢,姑娘请上轿。”

单人竹轿,四面用的是透气薄纱,既挡住了日光又能透风。林悦然轻轻摸了下那纱,手落下来落在自己薄棉布夹袄上,她苦笑了下。如今穿的衣裳料子都不如这轿子上用的纱了。

绮年等在节气居门口,见林悦然下了轿子,刚露出笑容就微微皱了皱眉。林家没落至此,当然不能还是锦衣玉食,也就是每个月让人送十两银子过去。但是每季都会另送几匹中等料子去给苑氏和林悦然做衣裳,可是这会儿林悦然身上穿的却是普通棉布,并不是她送过去让脱孝之后做的春衫茧绸。

“妹妹过来了?”绮年挽起林悦然手,“今儿的天气格外暖和,妹妹穿这个不热么?记得我叫人送过匹水红色的绸子给妹妹裁春衣,这时候该穿那个才是。”

林悦然低下头:“那个……那个……去年的春衣还能穿,那个嫂子替我先留着了……”苑氏说了,能节省点就节省点,后头花钱日子多着呢。

绮年又皱皱眉:“去年衣裳颜色素淡了些……罢了,这几日再给妹妹裁件便是。”去年衣裳那是守孝穿,恐怕非白即青,如今出孝了还穿这么素淡就不大合适。

小雪笑嘻嘻上来:“世子妃,您给林姑娘准备屋子都收拾好了,林姑娘要不要现在去看看?”

绮年把林悦然安排在夏轩。那里房屋自打最后一个采芝去后,就全部修缮了一遍,格局也改了,如今正好林悦然住。绮年带着林悦然过去看了看,又看了眼林悦然带过来的小丫鬟:“大约也不熟悉府里,妹妹有什么事就寻小雪,或者这几个丫鬟随便寻哪个都行,院子里另外有小丫鬟和婆子们伺候,日常事儿她们也就做了。妹妹路过来也累了吧,先歇会儿,到了用中饭时候让她们过来接妹妹过去。”

林悦然点着头送走了绮年,转身回到屋中,那小丫鬟梨儿已经站在房里看直了眼。她是庄子上长大,头回进京城就是去了林家小院伺候,这还是头回看见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不由得有些束手束脚,连床上的被褥都不大敢伸手去摸:“姑娘,这,这滑溜得像,像——”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形容。

“这是软缎。”林悦然看了眼,苦涩地一笑。软缎还算不得最好,但拿来做被褥这样奢侈也不是家家都有。当初林家在广西时候也能如此,但现在……何异云泥。

“难怪娘子说郡王府好,这些东西我连见都没见过呢。”梨儿咬着手指,不敢乱碰乱摸,“那个,那是镜子吗?怎这样清楚?”。

“那是玻璃镜。”林悦然瞥了眼,“这样大的就贵重了,又容易打碎,你平日里千万小心些。”从前在广西时候,她也有,虽然没有这个大,但做工也很精细,后来还带进了京。只是抄家时候,也不知是被抄走了,还是被打碎了。

梨儿啧啧赞叹,林悦然听着一惊一乍,心里不知怎么的就烦躁起来,将她撵去了外头屋里,自己借口累了便躺了下来。床上挂着是杏色绫子绣墨兰花的帐子,两边帐钩是打成鸿雁形的银钩,样样都十分精致。林悦然呆呆地看着,手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衣裳,想起方才绮年身上穿的织锦衫裙,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渐渐地迷糊了过去。

也不知躺了多久,门外的悄语声将林悦然惊醒,她稍稍提高声音喊了声,梨儿就跑了进来:“姑娘,世子妃说不能跟姑娘一起用中饭了,让姐姐们把饭菜送过来。”顿了顿,悄声道,“好多菜我都不认得是什么。”

“行了,看你这没出息样儿。”林悦然皱眉轻轻喝斥了声,走到外头,小雪已经带着两个小丫鬟将菜摆上了,笑盈盈道:“林姑娘,我们世子妃有些事情实在不能陪姑娘了,委屈姑娘随便用些,晚上再请姑娘到那边去。”

林悦然连忙笑了笑道:“周姐姐管着这样大个郡王府,自然是忙。”往桌上看了眼,虽然是一个人用饭,却也是二凉四热六个菜。两个凉菜是胭脂鹅脯和青鱼鲊,热菜分别是芙蓉鸡片、金煎豆腐箱里头塞了新鲜青虾仁、清炒山菌,还有个酸笋青豆汤,外加碗碧糯梗米饭。那金煎豆腐箱和青鱼鲊都是她爱吃的,但自家里出事,已经有好久不曾吃到了,如今端起碗来,真是百味杂陈,吃到嘴里竟有些不辨滋味。

小雪含笑伺候她用了饭,又端上茶来漱了口,再端上一杯来笑道:“世子妃说您爱喝银针茶,只是饭后不好用浓茶,特意冲得淡些,姑娘慢用。”

林悦然接了便道:“有劳姐姐了。姐姐跟在周姐姐身边,想必也忙得很,如今没什么事,姐姐只管去忙罢。”

小雪确实有好些事,还得帮着小满准备嫁妆里零碎东西呢,闻言也就笑道:“那奴婢就大胆了,这两个小丫鬟在外头候着,林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她们去传。”退了出去。

梨儿在耳房里吃了林悦然剩下的饭菜,眉开眼笑地进来:“姑娘,这饭菜真好吃!”

林悦然看了她一眼,勉强一笑:“郡王府的饭菜,自然都是好。”

梨儿才得十三岁,又是庄子上来,做活儿倒还有些力气,人也勤快,脑子却就不大精明了,只知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她咧着嘴笑道:“难怪守院子的妈妈听说我跟着姑娘来,羡慕得很,王府里就是好。那姑娘,咱们能在王府里住多久啊?”

林悦然低下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梨儿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还在回味着刚吃过好东西,羡慕地道:“要是姑娘能一直住在王府就好了。”她年纪虽小,也知道自己现在是林悦然的人,只有林悦然住在王府,她才能也住在王府。

林悦然苦笑一下,摆了摆手道:“你自个儿去外头玩吧,我想静静。”

绮年没跟林悦然一起用饭,是因为有别的事儿。

“世子把你的身契已经给周大人送过去了。”绮年示意如鸳拿了个小盒子上来,递给站在眼前的白露,“平日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这盒子里是五百两银票,是世子额外给你备的,你拿着吧。今儿收拾下东西,午后有轿子送你过去,明日跟周大人启程。”周汉辰还是收了身契,只是并没有表示过要给白露什么名份。

白露听见身契二字,怔了下,抬起头来看着绮年:“世子——送了奴婢的身契给周大人?”她以为周汉辰即使不会看在赵燕恒情面上娶她,赵燕恒也至少会除了她的奴籍。

“是。”绮年看了眼,把盒子往她眼前推推,“无名无份,你跟着周大人也不妥当。不过周大人说了,将来至少也会放你良籍。”倘若他觉得白露实在不可留,也会放出去。

白露有些懵了,这跟她想的不大一样:“可是,可是奴婢不是……”

“不是什么?”绮年皱眉看着,“不是你自己想去伺候周大人吗?”

白露眼圈红了:“是世子这样安排么?世子怎么会——奴婢伺候世子这么多年了……”

“倘若不是有这些年情分,哪里是你想去伺候谁就去伺候谁?”绮年叹了口气,白露到最后还是没想明白,“周大人也不缺人伺候。”

白露捂着嘴,却忍不住还是哭出声来:“奴婢,奴婢要见见世子!”

绮年摇摇头:“世子晚上才会回来,下午就要走了,你怕是见不着了。”

“不!我要见世子!”白露有些失态地叫了起来,随即明白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世子妃,求您让奴婢见见世子吧!”

“身契是世子亲自送过去。”绮年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无非是怀疑她周绮年私下里操作了这件事而已。

“为什么?”白露失神地坐在地上,“世子为什么……”。

“世子怎么了?”绮年低头看着她,“是你说想跟着周大人走,世子不但准了,还给你额外备了五百两银票。就是小满,世子给她备的嫁妆银子也没有这么多。”

“可是——”可是小满是去嫁人,是嫁给立春做正头夫妻,而她,身契送过去,就是周汉辰奴婢,身份上没有任何改变。

“世子只能成全你,却不能左右周大人。”绮年静静地说,“不过周大人已经说了,至少将来也会放你良籍,跟现在就销了奴籍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白露答不出来,她心里却明白那是不一样。如果赵燕恒现在销了她的奴籍将她送到周汉辰身边,那她的身份就不同了,至少那等于是告诉周汉辰,她不是个奴婢,周汉辰看在赵燕恒面子上也会对她格外优待。可现在,现在他就是收了个丫鬟而已,纵然是郡王府送的丫鬟,那也只是个丫鬟。

“去收拾东西吧。”绮年摆了摆手,看白露不动,又补充了几句,“要知道,世子跟周大人是朋友,既是朋友就是平等,早说过世子不可能以势压人硬塞给别人一个妻子。”

“可是清明……”白露不觉得赵燕恒跟周汉辰是什么平等。周汉辰再是皇帝近臣,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家里又毫无根基,更不必说如今还辞官归田,只挂个虚衔。赵燕恒可是世袭罔替的郡王世子,马上就是郡王了。只要他开口,周汉辰怎么会不卖他这个情面呢?之前世子把清明送过去之前,不是已经销了奴籍么?

“那是周大人自己挑中。”绮年不想再说什么了,“你去吧,好生伺候周大人,他也不会亏待你。”纵然是做个丫鬟,周汉辰也不会对她苛刻。

白露被小满扶了出去,关上门,如鹂就忍不住了:“的说都是什么话!是想着给周大人做正头娘子呢?”

绮年淡淡一笑:“倘若周大人自己愿意,倒也没什么不可以。”问题是,周汉辰显然并没有这个打算。

“奴婢瞧她是后悔了。”

“身契已经送过去,又是她自己提出来要跟着周大人走,这时候后悔已经不可能,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若是这时候后悔,赵燕恒也不会收回来,很可能就直接销了奴籍放出府。白露在这里没有亲人,一个娇滴滴美貌姑娘放出去,失去了王府这座靠山,又没有娘家夫家,下场只怕比做丫鬟还糟糕。既然如此,就只能条路走下去,倘若能赢得周汉辰喜欢,自然风光无限,只是那就要看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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